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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灯区,顾名思义,是入夜便会灯火辉煌的地方。
我与周叶穿行在人群中,四顾着街道两侧,楼上楼下,处处悬挂着锦簇的花灯。两边林立的摊贩,向着过往熙熙攘攘
的人群高声叫卖。我们一路走穿,到了晚灯区的尽头,便是一条分界的高拱石桥,桥身长立在兆京的汾河上,下面的
石拱大得可以通过一条数十人的游船。
正好,今日是元旦,周叶告诉我:很多达官贵人都有乘游船,逛沿河两岸风景的习惯。他家本是造船世家,看到这些
游船后,他很是兴奋,立马拉着我上了桥,对着下面的游船指指点点,依照船身的大小装饰,津津有味地给我估测着
船主的身份地位。
我本无心听这些东西,只是碍于面子,不好打断他的兴致。就在我百无聊赖地看着一只只从我们脚下穿行而过的游船
之时,他忽然指着远处行驶过来的游船,神秘地对我说道:“你看,那是晓阳公主的船!”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就看到一艘华丽辉煌的画舫静静的行驶在汾河水中:“你怎么知道这船是公主的?”
他脸上显示出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这船是上谕让我爹造的!造的时候,我还帮他画过图样呢。”
他正说着,我便看到这艘船开得离我们越来越近,就在离桥还有十几丈的距离,船帘忽然被掀开,从里面站出来一个
人——是赵然!
我和周叶同时看到了这个场景,然后我俩甚有默契地对视了一眼,便以最快的速度跳下了石桥。下了石桥,他只说了
声:“我们回去吧。”我俩就以最快的速度返回了将军官邸,一路无话。
回来后的两三天,我也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说是皇帝要把晓阳公主许配给赵将军,以褒奖他在梧州抗洪的功劳。可
是赵将军却辞而不受,这下惹恼了皇上,被贬去兆京郊区守陵。
五天后,整个将军府借到了正式的圣旨:赵然忤逆圣意,罪无可恕。念其守梧州有功,遂革去其大将军一职,贬至以
县为叶帅守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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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县是离兆京不过百余里的一个郊县,那里山重水碧,王气葱郁,是摇光历代帝王的寿宫。而能够随葬在那里的,也
只有皇亲国戚,一般的文武百官,哪怕职位再高,权位再重,都没有被安葬在以县的可能。
叶帅的陵寝被赐建在以县,这对于一个皇室以外的人来说,是一个莫大的荣宠。只是,有谣言曾传,那个陵寝中,并
无任何奢华的陪葬,甚至没有叶帅的遗骨,因此‘守陵’便是个多余的摆设。
只是皇帝圣诏下来,谁可抗辩。文帝十五年,二月初一,赵然带着随行三百名兵士,进驻以县,为叶帅守陵。
离开兆京的前一天,他遣散了府中一众的人,从武将到文官,从官家到奴仆。想走的,他概不拦着;想留的,他也并
不拒绝。于是,诺大的一个将军府,最后剩下的便只有我,应华军,老管家和一僮一婢了。
一路车马行至以县,有陵官接待众人,安排住处。以县不必兆京,而守陵也不比在将军府,一切的一切,简单而朴素
。这与我在书阁上的生活,倒是相似。只可惜,再没了满楼的书和笔墨的香气。从梧州到兆京,从兆京到以县,我随
身带着的只有八本《广寒宫怨》和那一本‘望’。
渐渐地,我才发现,守陵的日子,比书阁上还要来的清冷。因为没有了书看,生活显得越发的无聊。冬日里,漫天飞
雪,很多物资都因大雪封山而不能被及时运到守陵职官的驻地,因此所有的衣食住行都是格外清寒。
想着以前将军府的钟鼓撰玉,车马繁华;看着眼前的单衣薄衾,门可罗雀。我忽然觉得人生的起落于转瞬间成就,这
大概就是《广寒宫怨》中所谓的势态炎凉吧。这起伏跌宕间,唯一没有变的便是我和赵然之间那种淡如清水的交流。
无墨,无纸,无琴,无棋,我俩举着一杯淡茶,便可在冬日清冷的院子中对坐一个下午。偶尔有些触景生情的句子,
间或有些感怀人世的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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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山雪消融,渐渐有车马载着物资来到以县。这里开始恢复着一些与尘世相连的气息。
文帝十六年,四月春飞,满山花开,以县迎来了一年中最美的时候。而四月中的一天,往日无客的守陵职官小院也到
了一批陌生的人。
那日,我正在屋内,翻开那本‘望’图,又一次细细揣摩。忽听得门外一阵嘈杂。我收起书,刚刚走到门边,就听到
了赵然的声音:“臣参见晓阳公主。”
我被这一句惊的不敢出门,只是偷偷依着窗,悄悄开了一个小洞向外观望。我虽然知道这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可是我
又觉得出去跪拜,更加不妥。因为,那个院中的‘晓阳公主’下一句便带着哽噎:“赵然,你真的心意已决?”
赵然的回答平静而坚决:“臣已在此,心意早决。”
“你真的要在此,陪他一辈子吗?”公主似还有一丝不甘。
“是。”赵然一字而绝,我看到了公主脸上难以自抑的痛苦和绝望。
“罢了。”公主似忍了忍泪,忽又问道,“你在这里,还缺什么吗?或者,你想要什么?”
赵然站在那里定了一久,忽然向公主深深一躬:“臣于公主,有个请求。”
晓阳公主显然没想到眼前的人还会有所求,于是她欣然答道:“说吧,我都答应你。”
我正想把窗子上的洞弄得再大一些,看看周围还有什么人,就听到赵然喊着我的名字:“敬佩!”
这一声很大,足足吓了我一跳。此刻被人点名,再无逃的可能,我只好开门,步出,跪倒在公主面前磕头:“草民杨
敬佩参见公主。”
公主显然没有搭理我的意思:“赵然,这是谁?”
“回公主,这人曾是臣身边的一个文参。”赵然顿了一下,忽然正色说道,“此人诗书通达,精于谋略,臣想他当可
为公主一用。”
我承认,听到这话,我比在场每一个人都惊讶。我想我也一定是带着这种惊讶,抬头看着赵然的。他回看我的时候,
只最快的、用我俩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你的念。”
我听到‘念’字,心底一股隐埋许久的意志忽然涌上了大脑,我再次重重磕下头去:“草民愿为公主效力,做马前卒
。”
“好。既然是你的推荐。”公主言明给了赵然这个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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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帝十六年,四月,我随着公主入府,独居于外邸的一个食客小院。至此,我成为了晓阳公主门下的一名幕僚。
起初,我并不知道身份尊贵,却又不担当任何职位,掌管任何事物的公主,为何需要幕僚。后来,我才慢慢知道,深
宫之中,生下来便是要与人斗的。而正如《广寒宫怨》所言:‘位列仙般,仍有品级之分。与上斗无门,与下斗无意
,与同品斗,正是意义。’
晓阳公主的‘同品’就是她的孪生妹妹——曦月公主。
第十章
晓阳,曦月二位公主是武帝的一对孪生女儿。摇光国姓为瞿,晓阳公主名澄熙,曦月公主名澄冬。
据传,二位公主诞生的那日,天官夜观天象,竟看到双子星分,天各一方。不知,公主们是否真应了这天象。据说,
她俩自幼便互不对付,童年之时,便于武帝前纷争不断;而现在文帝在治,她俩没了父亲,却仍要在兄长面前争宠。
争宠结怨,这一结便是二十八年。平常人家的女儿,十六岁便会出阁嫁人,而这两位公主为了多在皇帝身边,常承圣
欢,竟然二十八岁还未出嫁。当然,还有一说,是晓阳、曦月两位公主,各自有心上人出征塞外,长年不归。她俩都
不愿将就,便在兆京痴痴等待心上人的凯旋。
那日,看到晓阳公主对赵然的痴情,我想还是后面一种说法比较可靠。但是,无论怎样,王室深宫中的恩怨,都不是
我等可妄加揣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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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公主府时日久了,我渐渐看出些端倪。
晓阳与曦月的确在争,不是明争,而是暗斗。表面上,二位公主时常走动互访。我也曾见过她二人一同观鸟赏花,嬉
笑言欢。可暗地里,她俩却一直在用尽方法讨好文帝。
不得不说,这两位公主还真的是双生,因为他们讨好皇帝的手段都是一致的:献人。而唯一有所区别的便是:晓阳献
才,曦月献美。
我仅记得晓阳公主曾对我们这些幕僚说过一句:“她瞿澄冬只道枕边之人的重要。可曾知,红颜白发不过转瞬。而才
之大用,方为一生之需。”
就这样,在文帝十七年的科考中,因晓阳公主的举荐,我直接被提名去参加了殿试。在那里我见到了摇光的当朝皇帝
:文帝瞿文充。
殿试时,三十名考生被分成三列,每列十人,随监管入朝,拜见圣上。随后,由文武各十人参出,对考生逐一进行科
考。科考皆为口试,当场出题,来不及半分思量,脱口便要给出答案。
殿试前,每个考生要一一上报个人的名字,籍贯,长技和意愿。这是为了便于因材而用,也便于一会儿文武们出题时
要有的放矢。不得不说,这殿试不仅折腾考生,就连这出题的官员也是一种考验。
我不知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被安排在了最后一名。跪在金殿上,听着前面二十九人洋洋洒洒的治国之方和报国之志
,我有一种恍若身在‘广寒宫殿’中,众仙拱月的凌寒和缥缈。
恍惚中听到监官在喊我的名字,我猛一抬头,正看见坐在圣殿龙椅上的文帝。我被那一团金色刺得一片模糊,来不及
想,便起身走到考试的位置,再次跪下:“草民杨敬佩,叩见圣上。”
我听到监官喊了一声:“起身,作答。”
我们在今日殿试之前,是受训过的。我知道这是让我站起,自报身份的意思:“兖州容城杨敬佩。父杨守先,母杨柳
氏,兄杨静崇…”我报到这里,本应停住,怎知自己思亲上涌,竟说了一句没有演练过的话:“皆役于战火。”
这话说完,我已然听到了四周一片微微的议论之声。我不敢再抬头,只等着监官的一声:“长技,意愿。”
我定在那里,的确听到有人在问话,只是这话不是来自监官,而是来自远处龙椅上威坐的皇帝:“杨敬佩。可有所长
?可有所愿?”
我清楚记得晓阳公主的叮咛:‘长于修文,愿为史官。’可是,我更清楚得记得自己的‘念’,于是我横心道:“长
于布兵,愿为军参。”
此话一出,满朝文武皆骇然。因为文帝十年,南岭容城一战后,摇光开阳已停战七载。我‘愿为军参’一言,在有心
之人听来,恶意大于鸿愿。
果然,文帝座上而言:“边境安和之时,军参可有其用?”
我早已想好应对,跪倒匍匐答道:“强不忘忧,盛世之基。”
“很好。”文帝肯定了我的答案后,给了我一个意想不到的安排,“不必考了,着去皇室窚,修史吧。”
谢恩时,我忽然觉得自己十分可笑。是了,所谓国事,不过是皇帝的家事。所谓任免,不过是兄妹间的一句话而已。
我的一切抱负设想,我的‘念’,在这强大的王权面前,显得何其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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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帝十七年六月,科考后,我被安排到了皇室窚,成了一名修史的小官。而到了这里,我才明白公主把我安排于此的
用意了。
原来,皇室窚位于皇宫外院接连内院的一个位置,是当朝百官能够进驻的离皇帝最近的地方。布人于内,越近越好—
—原来,晓阳公主还是在意她的人与皇帝的远近的。
只是,她也许不知,这皇室窚其实是诺大皇宫中最为冷清的一个地方。平日,只有史官住在此处,摘录一些中央志和
地方志,绝无其他人等出入,更别说面圣了。
早在书阁中,我便习惯了这种安静的生活,因此也不觉冷落。日日抄书,夜夜读史,过得平静如水。只是偶尔,我会
想起远在以县守陵的赵然,想他是否也与我一样,终日与冷清为伴。离开以县的时候,我把八本《广寒宫怨》都留在
了他那里,毕竟是禁书,带在身上恐有不便。而现在我手中,也只有当年那本‘望’图,我已经数不清翻开这书的次
数了,岁月已经把里面的字穿凿在我的脑海中了。很多时候,我合上眼,眼前显出的都是那个风骨苍劲笔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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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帝十七年,八月初九,是摇光三大节日之一的万寿节,也就是文帝的生辰。当朝皇帝,二十继位,治世十七载,如
今也是三十有七了。
记得那日在殿上仰望,我摄于天威,未敢正视。但宫里面的人都说:当朝皇帝,天庭表表,器宇轩昂,并非‘英武’
、‘清俊’等小词可喻。
可我想:三十而立,四十不惑,这介于‘而立’与‘不惑’之年的皇帝,今日是否也会有一岁去,一岁老的感慨。
万寿节,宫里的热闹熙攘陡增。我站在清净的皇室窚内,都可隐隐听到墙外的嬉笑声。一刻后,笑声渐远声渐悄,我
也便漫无目的沿墙而走,复又停观:夏末秋初,枫叶染红,不知不觉中,我竟走到了一个以前从未到过的地方。
映入眼帘的是一扇小小的木门,门口的石阶上满覆着青苔。看得出来,这地方绝少有人来过。我上去敲门的时候,忽
然觉得自己有些冒失,恐惊扰了里面的人。可是,我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来开门。我估摸着这里也许并没有人居住
。于是就大着胆子,轻轻推开门扉,走了进去。
进去后是一个小小的院落,夕阳落入开着门的东厅,厅里面被照的十分敞亮。我看到里面的墙面上挂着一些字画,便
想过去看个究竟。
我几步走到屋子里,举头便看到室内挂着一幅字,上书:‘游鱼吞纶,美诱必毒。飞蛾扑火,奇志必殃。’我看着这
副字的落款,心中大骇:‘文帝二年初,赠与于肖贞兄,叶清。’
我当然知道谁是于肖贞,谁是叶清,但是最令我惊恐的是这字与我在战场上拾到的那本书,是出自一人之手的!
我甚至觉得怀里的书不知名的动了一下,突然,一个声音在我背后响起:“什么人?!”
我被这声音活活吓了一跳,转身之时,就看到一个人站在我的背后。此人看上去约摸四十左右的年纪,穿着一身青色
布衣,瘦的形销骨立。他看到我,脸色也十分慌张,随即冷斥道:“你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居然敢闯入皇宫禁地
!”
禁地?我听的十分诧异,这么一个小小的破败院落,怎么会是皇宫禁地?可是还没等我思忖完,他便又说道:“你进
来时,没有看到封令吗?”
封令?我可只看到一个木门。我实在是有些摸不到头脑:“没有,我就看到那门,叩了叩,没听到有人答应,就自己
进来了。”
“出去。”他直接的没有回旋的余地。
他瘦削的脸上,尽是泥尘,只有一双眼睛仍清矍明亮。我看着他的眼睛,并没有从命的意思,而是指着墙上的那副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