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一个花白头发的胖子扑了进来,跪下就死命叩头,口中哭道:“大人救命呐!”
“不要只管哭,你说你的案子与堂上之案有关,到底是甚么关系?”严正双眉紧蹙,满脸掩不住的疲惫厌倦。
那人哭道:“草民施存义,本地人氏。我表妹盈莲嫁与前怀化大将军施存孝做填房,自大将军故后,他家人从不准我表妹归省,也不准我家人去探望,同住一城,十余年来却只偶有书信来往,从来见不到她一面。而最近半年更是无有她只言片语,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草民……”他用手背抹了一把脸,续道,“盈莲自小父母双亡,未嫁时一直住在草民家,是我夫妻一手抚养长大,与草民感情深厚,明为兄妹,情同父女。草民家中原本人口众多,近年来迭遭不幸,只剩下我两兄妹相依为命。他家出了命案,草民还得不到盈莲消息,实在慌张,故今日让我浑家前去探望她。施府家人拦门不纳,我浑家忧心盈莲安危,一路闯进去,最后被拦在了她门外,吵嚷中,听得房内盈莲一声大喊:‘帕子!’就此无声无息。我浑家还要再问,却被他家人不由分说赶了出来。依草民想来,定是那个韦奚吾与乌梅通奸,为盈莲所发,施家大官人宠他,便欲合谋杀了盈莲灭口!我表妹此刻只怕凶多吉少,求大人做主,救盈莲一命!”
严正上下打量了一通施存义,见他眼含热泪,表情悲怆,似是忧心,说话却有条有理半分不乱,不似当真急等救命之人。他来这么一出击鼓鸣冤,看来别有图谋,究竟在谋甚么,现在还看不出,但若能提供些许物证助力倒是大佳。
“口说无凭,你有甚么证据?”
施存义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高高举起:“这是年初盈莲在信中夹带出来的一块帕子,只说是在乌梅枕下偷出来的,交予我藏好。彼时草民还不晓得是甚么意思,现如今才知道,这帕子分明是他韦奚吾与乌梅通奸的证据,盈莲交予我保存,正是防备她万一被害,便可藉此为她伸冤!”
幕友下来取了那块帕子,仔细翻看了一番,便呈到严正面前。
那帕子是白纱的,极薄,轻飘飘地似风吹得起。正面题了一首王右军的《墨梅》,右下角画了一枝梅花,花瓣上隐有墨痕,背后是达摩一苇渡江图,正反面全不相干,看起来颇不伦不类。
严正紧皱着眉头,翻来覆去地看,施存义又道:“大人请看,王右军的诗中只说‘朵朵花开淡墨痕’,画中梅花也大多是粉瓣墨点,唯有一朵小小落梅通体乌黑,极是另类。大人可试着对光看,便可发现背后达摩脚下的芦苇恰好托着那朵乌梅!而且,草民以前曾在一苇堂就诊,手中有韦奚吾手写的药方,拿出来一比,发现《墨梅》一诗的笔迹与韦奚吾的一般无二!这正是铁证啊大人。”
严正举起帕子对光瞧了一眼,眉头却更深了。
即便这帕子当真是奚吾所题,只凭这苇托乌梅的一幅帕子,还不足以证明他与乌梅定有私情,人证不可或缺。这个盈莲,就是最好的人证。
只是……此人到底是施仲嘉的庶母,守寡了许多年,一向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听说每日里只是青灯古佛守着几卷经书一个木鱼潜心修行,再清白不过的人。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名声,总不能随随便便就着人提了到案。难道真的要借着这个施存义的话头,去施府上搜搜不成?此人所说是真是假尚有待商榷,即便是真,也是他在浑猜,万一那个盈莲好端端坐在府里,便显得太守无能,轻信人言,闹个大笑话,自家岂不是又要折了面子?何况施府门前人来人往,施存义说他浑家已闯过施府,这是人前的事,他不敢说谎,既然闯过施府,倘若施仲嘉当真杀了人,则早已打草惊蛇,以施仲嘉之手段,怎能容他顺顺当当来府衙鸣冤?既然他能来到府衙,要么是施仲嘉已成竹在胸,不怕他告,要么,是施家人在联手弄鬼。这个施存义到底也姓施,谁能保证他明里暗里对施仲嘉的诸多不满不是在做戏?
最要紧的是,之前那条发带已坑了自家一次,再来这么条帕子,只怕还是个圈套。
他一声冷笑,将帕子抛到奚吾膝前,问道:“这帕子可是你题的?”
奚吾自方才刘管事上堂供述后便一直有些神情恍惚,此时被问到,勉强打起精神,拾起面前的帕子看了看,看过也有些诧异,这字迹,竟然当真是自家的!只因他爱这诗气质高洁,闲暇时常写来自娱,只是一向题在纸上,如何便跑到了个帕子上?因辨道:“回大人,草民从未见过这幅帕子,只怕是有人仿冒草民字迹……”
他停了停,才要接着说,忽听门外一阵喧哗,门口的差役纷纷跌去两旁,一人大踏步撞上堂来,口中喝道:“某有军务禀报!休得啰嗦!”
来者身材高大,身穿禁军服饰,黑红的脸膛,浓眉下一双利眼如刀,牛皮腰带上斜插两支短枪,枪头红缨飘扬。他直通通闯上来纳头便拜,手中高高托起一封文书,上面四个大字:“十万火急!”
大宋兵力一向重北轻南,檀渊之盟虽结,边境还是不大安宁,因此布兵向来是边防与都城并重,以期内外相制,其他州县则驻军不多。故江宁府乃江南路首府,又是龙兴之地,常驻禁军亦不过区区两千。
严正是文官,于军事上不大来得,虽知江宁府同领江南路安抚使,兼马步军都总管,但军务一向都是丢给副总管张亮去操心,又厌烦张亮武人粗糙,平日里只要无有公务,便几乎不与之来往。又兼他手下厢军万余,役使一向得力,所以也从不曾在意过那区区两千的禁军,张亮也不拿禁军的事情来烦他。此刻四海承平,禁军却忽然报来十万火急的军务,严正也有些紧张,匆忙退堂了,也顾不得累,亲自领着那禁军转到后进,寻了个僻静的小耳房,关严了门,取小刀拆了那封文书细看。
里面却没有书信,只有一幅极薄的白纱,顺着拆开的封口流水样滑了出来,铺在地上好大一片,上面干干净净,连个墨点都无。
这白纱,却与施存义交来的那副帕子质地惊人地相似。
严正走得匆忙,奚吾等人也就罢了,该关的关,该回家候着的回家候着,只一个施存义让差役们有些茫然,几个幕友低声商量一番也不得要领,只得先吩咐他回家听信,随时开堂。
施存义事先打好的一通腹稿竟大多没有用上,太守人影不见,干守在这里确实也没甚么用处,只得悻悻然回转自家,一路上只抱怨那个贼禁军,不早不晚,偏在这个时候交来甚么军务。本拟着一举告倒了施仲嘉便高枕无忧,这样一来便不晓得拖去了甚么时候。若太守十天半月不开堂,自家难道要坐在家里等着施仲嘉报复?他明里不敢动,暗地里怎也会做些手脚,只怕自家会莫名其妙暴毙也未可知……
他叹着气回家,看着自家斑驳破损的黑漆大门更是心情不好,进得门来无有人招呼,却有一只瘦猫被惊动了,慌慌张张地窜上房,蹬下块破瓦,稀里哗啦。那猫半点歉疚也无,凝神盯了他一眼,一俯身又窜走了。
厅里空空荡荡,家具字画基本都典卖空了,只余这破破烂烂的大宅子,死也不肯卖。
这是最后的尊严,没了这个大宅子,他怕他会渐渐忘记自家当年的显赫和富有。他曾经拥有一切,财富,地位,如云的仆从,美丽的女子,可爱的孩子。
这一切都没了。
只是因为,他做主赶了那个施伯修出族。
分明是施伯修叛国在先,与个歌姬远走高昌。高昌,那是胡地!大宋与西域各国连年征战,虽结了盟约,安生了几年,但那是大宋花银子买来的安生,任谁提起个“胡”字,还是要切齿痛恨的。他身为官宦子弟却闹出这么一遭,不削了他的族籍,难道等着官家坐他们一个通敌叛国来灭九族么?
他做错了甚么!
要不是经人提醒,他竟不知家中连年遭变都是施仲嘉一手造成,他居心若此,连自家两个儿子也不放过,何其狠毒!
施存义垂着头,慢慢走到卧房门口,浑家却没迎出来,明明叮嘱过她不要乱走的。
他想着,推开门,外面光亮,便显得房内阴暗,门开处,阳光撒进去,照在八仙桌旁那人身上,峨冠广袖,一张雪白脸孔似笑非笑,正望着他。
22.细作
分明是美貌少年,面似桃花目含春风,施存义望见他,却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强笑道:“小官人要来怎不提前告我一声,家中甚么都不曾备,可怠慢了。”
平安郎慢慢举起手中一个甚么物事,对着光细细赏玩,那物事红铜质地,前端两侧都有锯齿,看模样是一把钥匙,大约是常用,通身都泛着光亮。他轻轻摩挲着,微笑道:“叔祖说的哪里话,见到叔祖平平安安就是侄孙最大的福气了。”
那把钥匙的光好似是刺眼的,刺得他目光不住闪躲,只低头拱手道:“小官人且宽坐,我去吩咐浑家准备茶饭……”
话音未落,那个尖利的东西已抵在了喉间,深深抵进去,极痛。
“现在才想起来逃?晚了。”须臾便近在咫尺的平安郎微微前倾,眯起眼睛望着他,“敢伪造那么个拙劣的帕子来坏我的事,谁借你这样大的胆子?”
施存义被抵得头被迫后仰,不由自主地后退,却被平安郎在脚腕上一勾,整个人扑通摔倒在地上,只摔得头昏眼花,好容易定定神,眼珠上方却定着一枚钥匙,光亮的尖端离眼珠不到半寸距离。
“小、小官人饶命!”他双手用力抠住地面,一动不敢动,冷汗已流了下来,“不干小人事!那帕子不是小官人放在左数第二个暗格里的么,小人只是按小官人吩咐做事啊!”
平安郎左手的钥匙悬空不动,右手劈脸重重打了施存义一个耳光:“放屁!我几时在那个暗格放过米囊丸以外的东西!你吃药吃糊涂了么!”
施存义头被打得歪过去,目光中却还是一片乞怜:“小官人信我一次,小人的命根子全在小官人手里捏着,怎么会不听小官人吩咐做事!”
看他神情着实不似作伪,平安郎眉头不由蹙了起来,沉思了片刻站起身问道:“你是不是对旁人说起过暗道和暗格的事情?”
“决计没有!”施存义爬起来扑到平安郎脚下,“小人知道此事重大,怎么会乱与旁人说起!”
“你那个婆娘呢?也不晓得?”
施存义的脸瞬间惨白。
“领我去寻她。”平安郎将那枚钥匙收回了袖中,抖抖衣衫,抬头处,眉目温和,笑容柔软,眨眼间从阎罗又变回了翩翩美少年,“平安许久不曾给叔祖母请安了。”
施存义哪里敢说个“不”字!慌慌张张满宅子寻他浑家,平安郎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寻到当年施存义幼子住的那间房,推开门,人影晃动,施存义定睛细看,一声惨叫,跌跌撞撞扑了进去。
却说严正在府衙中耐心听那禁军解释道:“……那细作偷绘我江宁布防图,打算用这法子偷渡城外,若只给普通人见了,这幅布防图只是一卷白纱,本来神不知鬼不觉,偏偏他出城时恰遇到张大人领兵操练完毕自城外归来,张大人看这白纱眼熟,只吩咐要他暂等片刻,那细作便慌张起来,不管不顾一头扎进护城河要逃,被河底密密麻麻的木桩扎死,面目都毁了。”
严正眼望着面前这幅密密麻麻详尽至极的江宁布防图,双手冰凉。
城中禁军厢军乡兵各有多少,布防何处;步军多少,弓手多少,马军多少,各军如何分配;辎重多少,放在何处……等等等等都有标明。
而且,连他府衙几道门,各门几个兵卒,几时开门几时换岗都被细细标了出来。
这幅图倘若流出去,江宁城便是透明的了,他的府衙也是透明的了。无有战事便罢,一旦有了甚么战事发生,对方有备而来,只怕本城会一击即溃。
“张亮何在?”
“回大人,张大人还在翻检那细作的其他货物,恐有遗漏。”
“那细作在城中都接触过甚么人?”
“回大人,他自称高昌人,化名石勒,假扮行商往来江宁多次,与之接触过的人极多。我等暗访发现,有三人与之生意往来最多,两个是买卖药材,没有其他来往,另外那个却经常与之交易香料布匹。”
严正盯着他:“是何人?”
“前怀化大将军长孙,施承宁。”
而这位前怀化大将军的长孙,施氏承宁,小名唤作平安的少年郎,此时正在细心擦去房中各处自家留下的痕迹。在他的身边,施存义脸色发青倚在榻上,手中一只茶盏歪歪斜斜,流出些须酒液,却将床铺烧出了一片焦黄。房的正中,一双脚摇摇荡荡,是施存义的浑家挂在梁上,口开舌出,面紫赤,唇乌黑,已死了多时。
平安郎临走前又张望了一眼,摸了摸袖中从施存义枕箱里搜出的两粒米囊丸,重重落下了暗道的铜锁。
只当他是狗,只晓得讨钱讨药,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毅力,竟在自家如此苛刻的控制下还省下了两粒丸药,可惜望见他浑家的尸体后,他便似失心疯了一般,问甚么都问不出,不晓得是否有第三粒流出去。
无论怎的,他都留不得了。
暗格已毁,这条暗道也必须要毁去。
只是既有人知晓自家和施存义有往来,这两具尸体却不能动,左右施存义死前刚刚诬攀过叔叔,叔叔的嫌疑最大,太守那边一时应当怀疑不到自家身上,拖得一时,再慢慢查访那人身份,总要弄个明白才安心。
那人究竟是哪个呢?平安郎持着灯台,在漆黑的暗道中边走边思量,只眼前一团暗黄的光,照亮了脚下小小一片。当初弄得匆忙,地上墙壁上一片片挖掘的痕迹还在,随着他前行的脚步,光与影不断变幻。
叔叔?难道他当真会为了那个韦奚吾做到这等地步?总是不信。
韦奚吾?平安郎一声冷笑,量他也没这个本事。
盈莲?这女子没甚么头脑,外面又乏人帮手,大约是做不出这样事情的……那也留不得了,正好施存义在堂上口口声声他表妹可能为叔叔所害,此时杀她,再合适不过,只可惜了她一片痴情,回头吩咐甘松手脚干净些,不叫她多受苦楚也就是了。
在他苦心思量的同时,暗道的那一边,子文第一次跨入了平安郎的书房,屏退了要立在跟前伺候的薏仁,只吩咐甘松,叫他去请平安郎。
甘松去了片刻,匆匆回道:“小官人此刻出门去了,不晓得去了哪里。”
子文冷笑道:“你当真不知?半个时辰之内,要平安郎到我面前,否则,叫他再不要唤我一声叔叔。”
甘松垂着头应了一声,便再次转身出去了。
过了良久,平安郎风尘仆仆赶到,立在子文面前行礼道:“叔叔。”
子文只望了一眼平安郎靴上的泥土便转开了眼,站起来走到窗前支起窗子,伸手自窗外摘了一片竹叶,淡淡道:“你可知,便在半个时辰前,盈莲猝死在他的卧房之中?”
平安郎大吃一惊:“怎会这样?”
“你会不知?”
“小侄方才出门去了,当真不知啊,她……怎么死的?”
“我请仵作来验过,陈恭也在场,据说无有外伤无有中毒,该是自然死亡,大约是多年来积郁成疾,近日来家中又多变,她忧虑过重,一病不起。”
“她……还验出了甚么?”
“盈莲总是我施家人,无有苦主相告,那仵作又是我旧交,即便看出了甚么,事关女子声誉,怎样都会代为遮掩,她那边你尽可放心。”子文说着,走过来将掌中一片竹叶放到平安郎手中:“你走罢。此时要走,有我在,一切还来得及。现在已然不是你怄气的时候,也不再纯粹是你我之争,有人在背后做了手脚,你可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