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线一点点扯出来,奚吾表情越来越痛苦,胸膛急剧起伏,不停地干呕,忽然扑倒在榻沿连着吐了几大口黑血,只听“咚”一声轻响,有甚么物事随着吐出的血掉在了地上。
子文取茶水冲干净那物事,却是一个手指粗细打磨得极光滑的皮筒,打开皮筒向内一张,依稀藏着有物,略侧过来望掌中歪了歪,立时骨碌碌滚出两粒丸药,在他掌心里滴溜溜乱转。
这是甚么?
奚吾又狠呕了一场,连胆汁都倒了几口出来,总算渐渐地止了呕。
子文放下丸药,取手巾擦净他的脸,便坐在榻沿扶住奚吾肩头,慢慢摩挲他后背。
奚吾此时已全无说话的力气,只闭上眼不停喘气。
子文搂着他,只觉怀中的这个人肩头后颈无不骨节突出棱角分明,竟比夏天大病那些时日还要瘦上许多,忍不住心中一酸,微微用力,将奚吾紧紧压在自己胸前,低声道:“我不会叫你死。”
奚吾揪住子文衣襟喘息良久,才断续地说了一番惊心动魄的话语出来。
送走奚吾之后,严正回到书房,望着案上一字排开的若干物事,陷入了沉思。
现如今案子已然开始审理,不想法子结案自家便无法抽身。结案,就必要有一个周全的说法,在此之前,自家先要弄清根底才好做事。
而眼前的这些物事,正是与此案有关的各种物证。
从右首起,第一件是慧应给丧子那家人批的签条,那家虽走了水,一家人死得干干净净,但在火场余灰里还是挖到了许多物事,其中一个硬木妆盒中好端端藏着这张签条,上面明明白白写清了埋子何处才会令亡魂平安,不至恋家成祟。而这个地点,正是乌梅藏尸的所在。
旁边是慧应的木枕,里面厚厚一沓施家小官人签出来的交子。
再旁边是一角春衫的碎布,已查实,的是上品蜀绣,但非出自神针尹清涵之手。
碎布的左手边是一条素缎发带,乃自家派人自施府上偷出来的,目前已是无用的证物,当时却大大误导了自家一回。经事后查证,手下人却是在施府偷听了小官人与小厮的对答,才晓得的这条发带之来源和所在。
严正默默推演了几次。
假设奚吾是真凶,案中疑点甚多,百般不顺,慧应这一条线索也解释不通——他木枕中的交子签发日期是七月初三,与那丧子人家解签则是八月二十五,是先得了钱,后解的签。而乌梅被杀正是八月二十五晚,当夜埋尸次日被发,被发的原因,恰恰是丧子人家受慧应指点,去那个特殊的地点埋葬早夭的孩儿。
这一切已无法用巧合来解释。
假设小官人是真凶,他通奸杀人,之后伪造碎布偷埋珍珠做证据,栽赃奚吾,并贿赂慧应,教他指点旁人去埋尸处发掘,继而顺水推舟引导自家的手下偷来奚吾手绣的发带,则奚吾就算取出自己原有的衣服证明清白,也可说是他事后补绣的,却因小官人不懂刺绣个中关窍,在这里露了马脚。于是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在狱中暗杀奚吾,以绝后患。
这样想来,各处线索就都合得上拍,其中只有一环套不上——虽说奚吾有一件购自神针尹清涵的衫子,但无法确定是案发前购得的,还是案发后购得的。
倘若是案发前,真相当是施家小官人杀人栽赃。
但若是案发后……一种可能是奚吾杀人被小官人所发,施家大官人为给奚吾脱罪,妙手移花,伪造了一件新衫做物证。这种说法,无法解释南城李家衣铺那本墨迹陈旧的账簿。
另外一种可能,则是小官人偷来奚吾的衫子陷害他,施家大官人亡羊补牢,伪造新衫,指真为假,指假为真,与奚吾脱了干系。
可恨寄去成都府尹清涵那里的书信如泥牛入海,半点音讯皆无,他又敢派人大模大样去尹家求证,尹清涵也就罢了,她那个姑母当真得罪不得,因此这一节便无法核实,只好随施仲嘉说甚么是甚么。
无论怎样,施家小官人嫌疑最重。
本来尚缺一个作案动机,施存义之死又将这个漏洞补上了。
施存义夫妇一日内相继暴亡,一个自缢,一个服毒,现场全无破绽,怎么验怎么是自杀,唯有施存义手中牢牢握着的一把铜钥匙,在他家上下都寻不到对应的锁孔。
严正命人掘地三尺,终于在施存义书房中寻到了一条暗道,暗道于另一侧落了锁,严正着力士砍断铁门四周连接处,直接拆了整扇门下来,门背后那把锁,与施存义手中的铜钥匙,匹配得天衣无缝。
暗道曲曲折折,走到尽头打开门钻出去,是一间关门落闩寂静无人的小院。
院子只有一进,三间小瓦房打扫得干干净净,房中铺设齐全,缸中清水饭米都是满满的,处处看来都似普通人家。
只有一节不普通。
这院子,却是施家小官人名下的产业。
结合他与西夏细作之间的往来,背后的真相似乎已经呼之欲出。
施承宁勾结施存义通胡卖国,大约为韦奚吾发觉了些许蛛丝马迹,施承宁意图灭口,奚吾却被施家大官人带在身边,不好下手。故施承宁杀人栽赃,欲置奚吾于死地,一计不成又叫施存义伪造手帕诬陷奚吾,此刻恰城门口捉住了那西夏细作,被禁军发觉失了一卷传影纱,这传影纱正是施存义伪造手帕的工具。为断绝所有指向自家的线索,施承宁杀了施存义夫妇灭口,又于当晚派人刺杀韦奚吾。
若真相果真如此,自家捉住了施承宁便是大功一件,为甚么姻亲陈阁老会匆忙来信,要自家及早抽身?
因此,水中定有其他暗流涌动。
为甚么锁头落在门的外侧,钥匙却捏在施存义的手中?施承宁处处小心,施存义死亡现场全无他半分蛛丝马迹,为甚么会留下如此醒目的一个证物在施存义手中?又是哪个人在慧应死后许多天将那个藏钱的木枕寄给了张金海?施承宁为甚么单单要用大内监制的特殊军备,只供禁军传递密信的传影纱伪造手帕,以致露出纰漏?
果然水深,只不晓得,水深处藏着的,是龙,还是蛇。
25.大火
毕竟连病了几次,又是受伤,又是中毒,奚吾勉力支撑了一阵,终于还是垂着头睡了过去。
子文将他放倒在榻上躺好,拂开遮住他额头的几缕长发,轻轻抚了抚奚吾枯瘦的脸,便掩好帐子,自家走到桌边坐定。
只是一场棋局,本以为平安郎执白先行,自家执黑以对,却不曾料到,棋局外另有一只手在半空中随意拨动着双方的棋子,让棋局向其希望的方向发展。
平安郎买通慧应,要他找时机指示他人无意中发掘乌梅尸首。不晓得慧应是当真痴傻,还是为人威逼,竟在那样敏感的时辰指点他人去东郊挖掘,以致露出了天大破绽。平安郎杀了慧应,自家杀了张金海,并毁了能找到的一切证据,本以为可以瞒天过海,那人却藏下了慧应的木枕,在其死后寄到了张金海的家,并伪造火海中的签条,揭开了平安郎严密包裹的一角。
那人还利用平安郎传信的暗格,骗施存义献上那幅传影纱做的帕子,平安郎被迫杀施存义灭口,那人便复制地道的钥匙塞到了施存义手中,将官府的视线干脆利落地引向了平安郎,试图将施家扯入通敌卖国的陷阱,逼得自家不得已提前动用了朝中的关系。
平安郎被斩落手指送出关外。那人便中途截了他走,还明明白白亮出了九王府的名号。
为坐实平安郎的罪名,顺便对阿吾下毒以进一步控制自家,那人又将平安郎的旧伙计送入了大牢以毒刃刺伤奚吾。刀上用药很是巧妙,单独使用已是剧毒,若与阿吾日常在服的补心丹药效相混,更变作了极其霸道的毒药。
九王的打算很明白,手中握住了平安郎和阿吾两条人命,便不怕他施仲嘉不听话。
只手遮天,颠倒乾坤,叔侄两个各种争斗尽入其彀中,那人只怕也不曾料到,这场棋局最大的变数竟然是阿吾。
看情形,九王原本的目标只是平安郎,各种算计都落在他身上,只是昨日凌晨平安郎已落入其手,自家却仍坚持不肯投入其麾下,因此九王才想起对阿吾下手的罢……因此各种安排都是匆匆的,才被阿吾抓到了破绽。
说是如此,这其中又有多少侥幸。
一来奚吾先前在牢中发病是其刻意伪装,送入的补心丹并不曾连续服用。
二来福娘为救奚吾出走,送与他两枚假死药,单服一颗,是重病濒死之相,服下第二颗,便气息断绝,同死人无异。奚吾只服了一颗,便哄得严正忙不迭放了他出来。
三来奚吾细心,发觉那人怀中藏有毒刃,便加了十二万分的小心,寻机将一盆热汤水碰翻在那人身上,冲淡了刀上的毒性,再加上假死药使奚吾血流缓慢,毒性发作不快,才坚持回了施府等他施救。
若非如此,此时自家最重视的两人便都落入了九王的掌握,无异于捆手捆脚,甚么手段都难以施展。
子文已遣人快马报信于洪景,要他尽快赶过来。假死药有解药在手倒是不愁,只刀上之毒很是麻烦,虽中毒不深,毒性却霸道,奚吾虽认得此毒,却不会解,洪景来了也未必管用,只怕还要去寻那怪医李继周。
另外,平安郎这里也必要处理周全,若任事态发展,不单平安郎难保,自家也会被牵扯进去。何况平安郎身上还流了一半胡人的血,一路查下去,子远当年出走的缘由只怕也瞒不住了。
决计不行。
若真要走到那一步,宁可亲手杀了平安郎,以绝后患。
如今当务之急,是将官府的视线引开,先脱了平安郎通敌的罪名,再慢慢想法子将他从九王的手里救出来。
他这里一番计较,却在通城弥漫的桂花香中混了多少血腥气进去,过许多年,也让人忘不掉。
乙卯年九月十一日,一向平静安详的江宁城出了两件大事,举城震惊。
头一遭,施家大官人府上出了件通敌卖国的案子,府上的小厮甘松贪财,勾结施存义里通外国,趁名医李继周暂住施家之时,偷其随身携带的一卷军用传影纱,私绘江宁府布防图,试图夹在货物中运出城外,为江南路马步军副总管张亮截留。甘松见事态败露,试图逃走,被施家大官人亲手擒了送入府衙,今已供认不讳。也幸好及时捉住甘松,因目前种种迹象都指向施家小官人,倘若捉不住真凶,小官人就要为此蒙冤。
施家大官人对下人管教不力,未能及早发觉甘松通敌,幸好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念施家历代忠良,官家宽宏,只罚了他两年官饷,并着他月内到京,于吏部候见。
甘松在府衙内吃打不过,一并供述了如何陷害奚吾的始末,于是在官府的案卷中是这样记载的——
甘松当日偷传影纱时为奚吾发觉,奚吾不晓得此纱的重要,只以为甘松偷盗财物,故而劝说了几句便罢。甘松却从此视奚吾如眼中钉肉中刺,遂对其刻意陷害,私通乌梅,杀人栽赃,并利用其在施府的权势,伪造账簿,骗到施家小官人亲手签发的五百贯通兑交子,用以贿赂万寿寺和尚慧应在前,又假传主命,指使旧伙计李三刺杀奚吾在后。
施存义为财帛所动通敌卖国,现已畏罪自杀。念其身死,官府不再追究。
甘松卖身施家,深受器重,却背恩忘德,做下这种种恶事,千刀万剐不能解民恨,府尊大人已打了他五十板子,关入死牢,不日解送上京。
另一遭,是施家小官人自焚明志。
东城甜水巷从来都高楼幽幽茶香袅袅,是江宁城第一等高贵雅致的地方,那日一场大火,从此瓦砾遍地,烟尘多日不散,沦为众人纷纷躲避的所在。
甜水巷口狭窄,官府得到消息,好容易分开巷口的百姓冲进去的时候,大火已烧得天也红了,再也救他不得。
“……我生于异域,长在大宋,为家叔抚养长大。生是大宋人,死是大宋鬼,从未有过异心。今既以家世见疑,又管教家奴不利,累我施家清名受损,我虽年幼,也知廉耻,又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我身中的胡人血,非我所能选,既因之蒙耻,不若一把火烧了干净!也还我施家一个清白!还族人一个公道!”声音清朗,随风传得很远很远。
大火熊熊燃烧,火中望出去,施家小官人的面目都是模糊的,只能依稀望见他一身白袍立于高楼之巅,大袖飘飘,整个人似乎也要随风而去。
既已见疑,不如归去。
一把通天的大火,烧去了一条幽静的甜水巷,烧去了一个大好少年郎,也烧去了往日阴魂不散般萦绕在施家周遭的流言蜚语——江宁施家,竟然将平安郎这样一个胡姬所生的孩子立为嫡子。
在众人唏嘘声中,施家立起了两个灵堂,一个在前宅,用来祭奠施家小官人,另外一个在施家的后宅,祭奠那个接到兄长自焚消息当日便投缳自尽的女子——福娘。
施家小官人生前多少人腹诽,如今这一死,却让众人又念起他的好来。
施家小官人温润如玉,施家小官人天真和善,施家小官人仗义疏财,施家小官人买卖公道……
生而不能择其母,怎可因为他的母亲是胡姬就胡乱怀疑他!这样一个绝顶美妙的翩翩少年,就这样去了,怎不令人悔恨!
识得的,不识得的,纷纷穰穰,川流不息,往来施家祭奠小官人,施家大官人却从来不曾露面。
其实还有一条人命在这个桂花飘香的深秋悄悄地流逝了,只是在那两场惊心动魄的变故之下,并不怎么为人所注意。知情的人都晓得,真正让施家大官人悲痛难禁的,还是奚吾终于伤重不治。
相交十余年,又历经这连续几场磨难,奚吾却连他最后一面也没能见到,自府衙大门出来就一直昏迷,至死不曾睁开过眼睛。
短短数日,失去了至亲的侄子侄女,失去了相交十余年的心爱之人,又见责于官家,施家大官人怎样伤痛都是可以理解的。
名医李继周是施仲嘉父亲的故交,素日里难得一见,如今施家横遭巨变,也带着师侄洪景特意上门吊唁,住了两日才走。
甜水巷的大火烧了许多天,到终于被扑灭的那一日,小官人也已过了头七,大官人总算打叠精神,准备上京了。严正本打算遣差役押解甘松与施家大官人一起上路,打开牢门,却只见到了一具毒发身亡的尸首。
牢头已经被打得死过去几次,两条腿都打断了,再问他,还是不晓得怎么回事。
分明头一夜甘松还好端端地在牢里坐着,第二日清晨便成了一具尸首。无论甚么原因,重犯瘐死狱中,严正监管不利之罪也难逃。不晓得官家这次消息怎的这样灵通,施家大官人上路没多久,京里便来了文书,着张亮暂知江宁府事,严正留衙听候处理。
没有人注意到,在李继周顶着江水逆流而上的小船中,躺着一个在众人眼中已死了的人。
“师叔祖……子文此次上京,可会有甚么危险?”
“你在他身边一日,赵德就会盯你一日,万一弄了你到手,那小子投鼠忌器,更难施手脚。你还是先养好身体再来关心其他罢。”
奚吾轻轻叹了口气,望向窗外:“但愿一路平安。”
李继周摔开书本不耐烦道:“走了一路,你念叨了一路,赵德要用那小子,便绝不会伤他,怎么说了那许多遍你还要念叨!”
洪景在舱外笑着接口道:“师叔别发脾气,气大伤身。你要是瞅着奚吾不耐烦,不若你来撑船,换我歇一忽儿?”
李继周火气更大:“老子救了你徒弟,还要替你撑船不成!费力不说,一路上要惹来多少人呱噪!不行不行!多少块石头也不换!”
洪景一笑,撑着船,向远远的蜀中驶去。
26.毒药
在江宁府的驿站内,九王一行也在准备启程了,王爷贴身的谋士段先生却长久不见踪影,到临行前才赶了一辆马车过来,厚厚的棉布帘子遮挡得密密实实,不晓得车里坐了甚么人。
这车子每到休息的所在,都直接停在九王歇的内院,有甚么人上下一概看不到,家丁们私下里猜测车里该是段先生为九王搜罗来的美人——车里总弥漫出一股子似有似无的奇香来,只怕,还是个身带异香的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