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吾止不住笑,道:“子文竟似个孩子般,说起吃食,心情这样好。府里仆从的名字也尽用些菱角年糕甚么的,不怕人笑话。”
子文悠然道:“圣人有言: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嘉好食色,正合孔孟之道也。”
谈笑间,青竹奉了洗面汤来,子文擦过脸,漱过口,借口风冷,跟着奚吾进了内房,津津有味看他洗罢,亲手服侍奚吾穿好衣衫,携手出门。
04.品花
奚吾不欲人知,二人出的还是角门,门外一条小路,冷冷清清,待转过几条街,光景便已大大不同。
宽阔街道两侧店铺林立,纸札桕烛、头巾腰带、铁器金银、绒线铺、倾锡铺、扇子铺、牙梳头面花朵脂粉各色铺子……应有尽有,另有磨镜卖水贩油货香的行商往来穿梭。再望前走,是一条食街,早有店家支出早点摊子卖些羹饼粥汤,名目繁多,花样百出。羹有四软羹、石髓羹、诸色鱼羹、杂菜羹等。汤药更多,有二陈汤、枣汤、木香汤、乌梅汤、桂花汤、玉真汤等。饼有汤饼蒸饼烧饼多种,名字也都甚是好听,叫甚么甘露饼、金银炙焦牡丹饼、菊花饼、芙蓉饼,还有梅花包子、笋蕨馄饨、灌浆馒头等。米食有粥有糕,粥有豆粥、糖粥、七宝素粥、五味肉粥、粟米粥,并有栗粽、糍糕、汤团、蜜糕各种糕饼。香气浓郁,颜色鲜艳,卖相美观,令人食指大动。
奚吾好静,甚少逛这等街市,此刻周遭摩肩接踵,吆喝声此起彼伏,不免略有些不知所措,子文熟门熟路,拉着他直直奔着一家店铺过去。这家店门脸不大,招牌是简简单单随手写就的一块黑字水板,上书三个大字:糊涂粥。
子文拉着奚吾入内寻个座头坐定,早有酒家笑盈盈过来招呼:“施大官人今日来得甚早,可还是一切照旧?这位官人要用些什么?”
子文道:“照我平素爱吃的,上两份即可。”
酒家答应一声,又问:“可要洗面汤?”
子文摇头,酒家刚要走,他又将酒家叫近前来,附耳轻轻说了甚么,酒家笑着领命去了。
奚吾望着子文,不明所以,子文笑道:“你且安生坐好,稍停定有好东西与你吃。”
过约莫一炷香功夫,酒家笑吟吟端着个黑漆大木盘过来,布了两盅清香扑鼻的粳米粥,并四碟小菜,一碟麻腐鸡皮,一碟香糟琼枝,一碟金丝党梅,一碟旋炒银杏。另有薄皮春茧包子和香酥白肉胡饼各一盘。最后,轻手轻脚摆了一个不大的青花带盖汤碗在奚吾面前。
其他也就罢了,这个汤碗着实奇怪,眼见得酒家揭开盖子,里面雪白细腻如膏脂般铺了满满一碗,上面点着些葱丝芫荽蒜泥等物,闻起来,还另浇了些香醋麻油。
奚吾疑惑看向子文,子文笑道:“此物名曰豆花,乃益州路来的客商教的法子,说是蜀人惯常吃的小食。你且尝尝,味道如何?”
奚吾胸中激荡,不知如何作答,不敢看子文,管自低头舀了一羹匙豆花,略抿了些须,点头道:“味道甚好。”
子文笑眯眯凑过来,一口吞掉匙中余下的豆花,也点头道:“果然味道甚好。”
奚吾匆忙左右望一眼,见无人注意,顺手将羹匙塞入子文手中,低声道:“不要胡闹!”
子文大笑,道:“念你手上有伤,不难为你,好生吃了粥,我着人送你回去将养,这几日不要开铺子了。”
奚吾应了,二人吃粥不提。
用罢早饭,酒家挑帘子恭送他二人出门,却见门口一个青衣小厮牵着两匹马快步迎上来,躬身道:“大官人,先生。”
子文蹙眉问道:“菱角呢?”
那小厮答道:“菱哥儿今早大约是睡迷了,如厕时不小心跌进了荷花池,呛了水,受了寒,发起烧来,现在房里歇着,故刘管事着小的先来大官人身边侍候。”
子文笑道:“你回话倒也伶俐,原先是哪个手下的?”
“小的原在小官人书房内侍候,年前失手打破了一块紫金石砚,小官人赏了板子,发送小的到刘管事手下做事至今。”
“你叫甚么?”
“回大官人,小的名叫甘松。”
“甘松?”子文回顾奚吾,欲言又止。
奚吾低声道:“甘松,理气止痛,开郁醒脾,可食可药。”
子文笑道:“倒是个好名字,听来比菱角风雅得多,是平安郎起的罢。”
“大官人说的是,正是小官人赐的名。”甘松接着又道,“小的告大官人,今早陈大官人递了名刺,相请大官人今日未时分到陈大官人府上一叙,商议为新任太守接风事项。另小官人着小的告先生,先生托小官人寻的上品沉香已有了,只那持货的商人要价甚高,不晓得货价相值否,还请先生得空去看看货样。”
子文大笑,道:“果然是个伶俐孩子,在刘管事手下做个跑腿的有些可惜,平安郎既不要你,就跟了我吧。”
甘松诺诺应了。
子文撩起袍子翻身上马,对奚吾道:“我乏了,让甘松送你回去歇着,我回府睡一阵。”
奚吾点点头,站在原地目送子文拍马远去,宽袍广袖,一把乌油油头发随风飘飞,晨曦映照下,金光点点,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忽听有人在身畔轻声言道:“请先生上马。”
奚吾一惊,回首望了望,是甘松。他想了一下,问道:“小官人现在何处?我目下无事,想去寻他。”
甘松回道:“小官人刻下正在与人谈生意,先生若肯等,小的去问过小官人,看小官人哪日有空。先生请先上马,小的送先生回药局歇息。”
奚吾点点头,借着甘松的手上了马背稳稳坐好,甘松引着缰绳在前面引路,望药局而去。到门口,奚吾下了马站定,整整衣衫,深深望了甘松一眼,道:“你既跟了大官人,就认真为大官人做事,小心,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甘松恭谨地行了一礼,回道:“先生说话太高深,小的鲁钝,听不懂。”
奚吾叹口气,不再理他。
这日,奚吾正在堂中坐诊,却接到小官人传来的一纸字条,说道辰时在东城甜水巷茗粥茶社相候,请奚吾去验验沉香的货样。
奚吾将字条给青竹看了,嘱托他看好药局,自己只身信步望东城走过去。
甜水巷口不很宽阔,走不上几步却豁然开朗,前方一座石桥跨过一条曲曲折折的清水河,桥头有碑,碑上三个李斯小篆:甜水河。
河畔零星有几座茶楼,高楼飞檐,门扉轻掩,阵阵茶香弥漫,偶尔琴声悠悠,却映衬得此间愈发安静。
奚吾放缓了脚步,信步走到茗粥茶社楼下,早有茶博士在门外相候,望见奚吾,远远迎上来道:“这位可是韦大官人?里面有请。”
奚吾拱了拱手,道:“有劳。”
随着茶博士过了几道门,兜兜转转绕了几个弯,最后推开隐在竹枝后面的一扇月亮门,转入一个小小的院落。
院内几树海棠开得正娇艳,花叶掩映间,有一栋二层小楼,茶博士将奚吾引入楼中,躬了一躬,道:“小官人现在二楼相候。”说罢,仔细掩好了门退下。
奚吾举步登楼,见二楼上未设桌椅,只有三张矮几,凭窗的几案旁一人正低着头,专心守着一个红泥小火炉,楼内酒香弥散,泥炉上煮着的,竟然是酒。
似被脚步声惊到,煮酒的人抬头望过来,年未弱冠,眉眼飞扬,雪白脸孔被一袭墨绿锦罗袍衬得如荷叶上一点露珠,晶莹通透。
奚吾平平望他一眼,拱手道:“小官人近来可好?”
那人一笑,抬手自案上取了个梅花盏,满满筛了一盏酒,起身施施然奉至奚吾面前,道:“先生还是叫我平安罢。新酒刚成,味道正好,先生莫要任它枉自流香,请先饮了这盏梅花酒,你我再叙端详。”
奚吾凝神去看,盏中酒寒香阵阵,果然是梅花酒,然酒色嫣红,清澈见底,迥异平常,不由略有些讶色。
平安笑道:“这是舍妹依着个好容易寻来的秘方儿精心酿的,先生尝尝,味道如何?”
听得个“舍妹”二字,奚吾脸色微变,推开酒盏正色道:“小可此来,正是想与小官人说说此事。小可鄙陋,当不得小娘子错爱,小官人莫要再施甚么手段,拉甚么姻缘,小可消受不起。”
平安笑得越发柔软:“先生说甚么,我竟听不懂。先生此来,不是要看看沉香的货样么?扯甚么姻缘,莫非先生推来挡去,末了,竟是要娶匣子沉香不成?”
奚吾蹙眉待要辨说,平安忽然将酒盏放到案上,侧头听了听,笑道:“他来得倒快。”
“他?”奚吾正疑惑间,只听笑声朗朗自楼下传来:“小官人寻得个好雅静地方,不怕被胡儿酒肉气冲撞了么?”说着,一人蹬蹬蹬扯大步上得楼来。
来人高鼻深目,卷发碧眼,衣饰奇异,果然是个胡人。
平安笑道:“在下晓得石郎好酒,已备得家酿梅花酒在此,敢情石郎品评一二?”
石郎早顺着酒香走到泥炉前面,深深嗅了一嗅,笑道:“闻着就是好酒,今日定要叨扰小官人了。”
平安一笑,对奚吾道:“为先生寻的沉香正在此人手中,此人仗着我不懂,漫天要价,今番正要先生慧眼分辨,压压他的价钱,灭灭他的气焰。”
石郎大笑:“你不识货,偏说我漫天要价,却不知我已让了许多价钱出来。若你家先生说我货好,少不得将先前让与你的,再讨回来些才好。”说罢注目奚吾,问道:“不敢动问先生,高姓尊讳?”
奚吾本拟所谓沉香不过是平安寻的一个借口,不曾想竟当真冒了个胡商出来,起初着实有些不知所措,此刻已然镇定了下来,拱手道:“小可姓韦,名奚吾。”
石郎见他拘谨,笑笑回了句“久仰”,便任平安引着去坐了客位。平安又请奚吾上座,奚吾推辞再三,强不过他,不得已别别扭扭坐了主位。
平安亲执壶筛了两盏梅花酒,一盏送到石郎面前,自捧着另一盏对奚吾道:“先生请。”
奚吾淡淡道:“恕小可手上有伤,不宜饮酒。”
平安观神色知他已有不豫,便不再强他,只与石郎闲说几句,便道:“先生身体不适不宜久坐,石郎莫要再遮遮掩掩,痛快把香拿出来罢。”
石郎仰头将盏中酒喝得涓滴不剩,笑道:“拿便拿出来,酒却须与我喝够。”
平安起身走到角落里的檀木架边上,望香炉里撒了两把香屑,随口道:“好马需伯乐,好酒赠知音,这一坛子梅花酒,便通送与你了罢。”
石郎大喜,一叠声喊着:“好好好!”转身对楼下大喝一声:“上来!”
隐约地,只听铃声细碎,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近,开始似春雨微微,后面已如疾风骤雨,不待人细细分辨,猛然间,一个身着火红纱罗的舞姬如旋风般自楼梯口旋舞了上来!
舞姬自顶而下都覆着红纱,捂得文风不透,偏生一双雪白的赤足无遮无掩露在外面,踏在暗褐色的楼板上,似淤泥中朵朵清莲绽放。踝上两串银铃,随着骤雨般点踏的舞步叮铃铃脆响,节拍分明,竟是一曲雨打芭蕉。
无需丝竹相伴,无需珠玉装点,只这两串银铃,一双莲足,便已如诗如画,如乐如歌。
奚吾一生中从未见过如此旖旎风光,只觉红纱飘扬,如一只绚烂的蝴蝶,旋舞着,飞翔着,张扬着惊心动魄的美丽。
一时间,他为这种几近于妖的美色所吸引,竟不知何时,平安和石郎早已自厢房的侧门悄悄退去,楼中只剩了他与她,二人。
05.胡儿
忽然,这绝色妖娆的蝴蝶停栖了下来,红纱徐徐飘落,一片,两片,平铺在奚吾的脚下,一双柔软的手如藤蔓般绕上了他的膝。
他要退,早已浑身没了力气,只觉那双手所到之处,无不酥软沉醉,且这酥软的感觉,竟似顺着脊背一路向上蜿蜒,直冲入脑。
他勉强提起目光四顾,竟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帮他,任他一人,陷入这脂粉陷阱,独自挣扎。
满室甜香,一丝丝盘旋缠绕,闷得他几乎透不过气,呼吸似乎已不能控制,越来越急,越来越乱,却怎样也不够用。
他想大喊,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暗哑如呻吟,如情人耳畔的低诉。
他在那里,为说不出的渴望所环绕,眼波迷蒙,身酥骨软。
他在那里,声声唤:“子文……子文……子文!”
她张开双臂抱住他,红纱下,玉骨冰肌,嫩滑细腻,喘微微,娇颤颤,带着温软的香气,如一朵风中盛开的花朵,等着他来采撷。
他慌张张闭上眼去推,却推在了一个柔软至极的所在,凉滑弹跳,顶上一点红珠碰到他掌心,轻颤。
忙不迭收回手,胸中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子去。
耳畔是她温暖吐息,鼻间是她兰麝香气,眼前是她绵软娇躯,只消摊开手,就是满怀的软玉温香,就是无尽的甜蜜芬芳。
这样的诱惑,要怎样才能抗拒?他紧闭双眼双手握拳抱住自己,却止不住的颤抖。
她靠在他身上,身躯如水波样起伏荡漾,带着某种无可言说的韵律,触碰,离开,再触碰,再离开,每一次触碰都仿佛极乐,每一次离开都难以割舍。
她软软地缠绕上来,脸贴住脸,细细密密舔他的耳垂,口中的热气一阵阵喷在他的耳朵上,一阵冷,一阵热。
她的声音婉转低柔,勾魂夺魄:“先生,你看看我,看看我呀……你说,我好不好看?”
这低柔的声音却有如一声霹雳,瞬间劈开了奚吾的神志。
福娘!
他颤抖着,拼全力推开她,提起手臂,恶狠狠一口咬上自己的手背,伤口崩裂,疼痛扑天盖地淹没过来。一时间头脑一阵眩晕,勉力支住几案才没有软倒。手碰到案上的梅花盏,翻手一把捉起用力掷向窗户,窗纸应声而破,一股春天新鲜的气息涌了进来,冲淡了满室甜腻浓重的香气。
他扶着几案站起来,满头大汗神情狼狈,汗湿重衣,薄薄几层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得身形纤瘦而坚韧。
奚吾抹掉唇上血迹,渐渐清明的目光冰冷冷望她一眼,移开目光低声喝道:“你,穿好衣服,出去!”
福娘先前猝不及防被他推倒地上,一直软软地伏在那里不肯起来,听到奚吾说话,侧转头幽幽望过来。她的面纱早已掀开,看眉眼酷肖平安郎,却更多了三分娇艳七分野性,浅褐色的长发蓬松蜷曲铺散开来,衬得脸孔异常娇媚,碧玉般的眼睛波光粼粼,分明带有几分胡人样貌。
她咬着唇,一脸的不甘:“先生先前分明是欢喜的,为甚后来宁肯弄伤自己,也不要我?”
奚吾望着窗户稳了稳呼吸,沉声道:“请小娘子自重,莫要坏了自家名声。“
福娘轻轻笑了出来:“名声?我还有甚么名声?甚么妖女,胡姬和主人的私养女,猪狗不如的胡儿……难听的话多着,你觉得那些个名声就是好名声?”
奚吾低声道:“你莫要如此枉自菲薄。你兄妹已拜了宗祠,入了宗谱,就是名正言顺的施家人,如假包换的大宋子民,那些流言蜚语,你不理会它,渐渐地自会淡下去。你但肯听我一言,寻个老实人嫁了,凭施家地位和你诸多陪嫁,不愁将来好日子,莫要为了一时之辱赌气,却抛撇了自家风骨。”
福娘翻身趴在地上,双手托腮笑眯眯望着奚吾道:“先生就是老实人呀,我就看上你了,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