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没说我不想管。”七钥的眼神有些恍惚,“那个女人挺可怜的。”
“小七,我觉得你挺奇怪的。”染墨却突然笑了,加上惨白的脸色在摇曳的火光下愣是有些诡异。
“什么?”七钥觉得明明是眼前的这个人比较奇怪。
“刚见你的时候,明明是杀人跟砍萝卜一样。怎么现在整天同情心泛滥。”染墨瞥了眼身边的韩潇。
却被某人冰冷的眼神堵了回去。
“染墨,杀人会上瘾,你信么?”七钥不自觉地打量自己的手。白皙修长的手指,连指甲缝都不曾嵌入丝毫污秽。他
几乎已经记不起它们沾染暗红时的样子。
“我没什么理由不信。”
“杀第一个人的感觉很糟。刀锋砍进肉体,血溅得到处都是,那个人挣扎了很久才断气,尸体惨不忍睹。可慢慢的居
然会顺手。反正他们活着不见得有人高兴死了也不会有人痛苦,这种人活着干吗?不如给他个痛快。”他记得那些人
死时的表情,不是恐惧。他们只是走进了一个梦,走不出来而已。
染墨没有接话。
“那些天我才像是被上身的那一个——”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七钥略显空洞的声音戛然而止。
染墨的视线越过七钥,看向他身后:“他说了什么?”
“他看到一只吃人的蝴蝶。”时砚看上去很疲惫,神情黯然。
之前染墨提出想听听死人有什么想说的,既然他的灵魂就附在针上。时砚没有反对。
但看着那个可怜的女子带着疯狂的神情回忆着一些血腥片段的时候,时砚忽然很后悔。
虽然,她两天后醒来,什么也不会记得。
“还有别的么?”
“我问他这根针哪来的。他说他记不清了。”时砚叹气,走了两步靠着墙站,刚好挨着七钥,“他只记得那个蝴蝶,
甚至连他是怎么死的都说不清楚。”
七钥拍了拍染墨的小腿。
染墨了然,坐高稍稍曲起膝盖。
留下的空位刚好够七钥和时砚勉强靠墙而坐。
“那,你准备怎么做?”染墨抬眼,眼神有点冷。
“你希望我怎么做?”时砚不动声色地把话推回去。
七钥隔在时砚和染墨中间,不自觉地左边看看右边看看,不明白这两个人之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有些剑拔弩张。
“其实我只想要那根针。”话音刚落,不仅七钥愕然,连一整天都异常沉默的韩潇都忍不住看向染墨。
“即使你告诉素华,带着这根针对她百害无一利,她也不会心甘情愿把恋人最后留下的东西给你的。”
“我不需要知道她的意愿。”
“染墨!”七钥忍无可忍,却在下一刻被时砚拉住了胳膊。
“她再不甘心那个东西对她也没有好处。不要说这针本身对凡人的影响,就说一旦被别人知道那个女人有这东西,她
也完了。”染墨的声音淡然,眼神冰冷,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白得吓人。
“可你干嘛要这玩意?”七钥觉得脑袋都快炸了,这群家伙一个个都不省事,尤其是眼前的这个,明明是只剩一口气
的模样,还愣比谁都有气势。
原本拽着他胳膊的手忽然移到了他的手掌,接着,一个软软的东西塞进了七钥掌心。
低头,正是那个锦囊。
“时砚?”
“反正我们拿着也没用。上面的魂魄已去了他该去的地方。”
四十七
洛阳城最大的酒楼有个极为风光的名字——天下第一楼。
这个天下第一究竟从何而来,据说可以追溯到本朝的开国皇帝。
可惜,这些都不是连微在意的,他甚至连这位开国皇帝名啥都记得不是十分之精准——这话被别人听到是要掉脑袋的
,于是他连刨根问底的胆都没有。
“微子!给老娘死过来!”
“马,马上就来。”连微手里提着水桶不敢跑快。上次就因为洒了半桶挨了马婶好一顿骂。却是一个心急脚踢到了水
桶,狠狠一绊。
整个身体前扑,小腹狠狠磕上了木桶的边缘,于是惨叫着捂着某个惨遭横祸的重要部位躺在地上打滚。
泪眼朦胧中倒着见到了某个镶着烫金大字的漆黑牌匾,下一刻,一个雪白的下摆出现在视野中,把牌匾遮得严严实实
。
往上,再往上,视线终于变得清晰,眼前人的笑脸柔和得让他脸红。
连微一个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使劲拍拍衣裳。可惜,沾了水又打过滚,本就破旧粗劣的布料越发惨不忍睹。
“小兄弟,我想向你打听个事。”对方似乎一点都不觉得温柔过头是一种罪过。
“你,你说。”他已经连脖子都开始发烫。
“这天下第一楼是不是李家的产业?”
“是,当然是。”
“那,你有没有听说过李家还有客栈?”
“知道啊,酒楼旁边就有一家。”
“那家客栈,我听说前些日子死了人,很惨——”来人眼底的笑意忽然消失,微微的怅然,却不显得唐突。
连微瞬间有些闪神。
“是很吓人——啊!”下一刻死死捂住嘴。
他确实有点傻气,手脚笨拙外加反应迟缓,可这不意味着他完全是个傻子。
双腿不由地打颤:“不,不是——那家客栈没,没——”
“我不会告诉别人。”
“我——”
“死小子,你又跑到外面来偷懒!叫你拎桶水到偏门那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你还呆在这里干嘛!”
一根棍子从天而降,一瞬砸在连微背上。
“马,马马马马马马嫂——”连微吓得连话都说不完整。
“老娘才没你这么蠢的儿子,你用不着叫我妈。”马嫂眼睛一瞪,手一挥,那根用来洗衣的棍子又要砸下来。
却在风声响起的一瞬棍子被人一把抓住,再也不能挪动分毫。
马嫂一愣,回头。却在下一刻原本用力挥棍的劲道消失的无影无踪:“哟,哪来的小哥,长得真俊。你是来李府找人
的么?包在嫂子身上,这李府上上下下几十口没有我不认识的,你要找哪个丫头嫂子替你叫出来。”
“……在下只是有事想找一下这位小兄弟。”
街边有包子铺。
时砚看着那一笼热气腾腾的包子有一瞬的愣神,下意识摸摸腰带掏铜板。
“小七,你要么?”却在捧着包子回头的一瞬对上了两双眸子。
一双满是莫名,一双冒着绿光。
七钥愣着摇头,手里却依旧被塞进一只大包子,然后看着时砚把剩下的包子统统给了连微,以转移那道让人背脊发麻
的视线。
“你几天没吃东西了?”时砚看着连微抓着包子拼命往嘴里塞,一副生怕包子消失的样子,感叹居然没被噎死。
脏兮兮的爪子比了个手势,两天。
“李家对下人这么严苛?”
“我——打碎了——老爷的——”连微趁着狼吞虎咽的间隙努力吐字,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愣被分成好几截,关键的那
截却怎么都吐不出来。
噎住了……
却在下一刻一股大力袭上背脊,连微一个踉跄前冲,嘴里嚼到一半一时吞不下去的包子碎末更是飞散而出。
时砚刚好站在连微对面,于是原本雪白的衣襟下摆一瞬粘上了点点沾着口水的肉末皮末。
“对,对不起——”
时砚低头,看着自己的长衫叹气,抬头,视线绕过吓得脸色惨白的连微。
七钥搓了搓那双没得轻重的爪子抬头看天。
“没事。”时砚认栽。
他本来自然是躲得开的,只可惜大街上人来人往更是有两个小鬼打闹着自他腿边跑过,于是时砚自然沦为挡板一块。
“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
“好。”
时砚的想法其实很简单,这个连微一副愣头愣脑一惊一乍的样子带在路上晃悠似乎挺容易出岔子的。更何况,他要打
听的事情,确实不太适合放在光天化日之下。
于是找个僻静的地方坐坐,又惬意,又不会被人打扰。最好的地方,自然就是李家的那家客栈。一旦有头绪,找找蛛
丝马迹也方便。
只是——
“我不!我死也不进去!”连微抱着最后一级楼梯旁的扶手,面目狰狞。
“我要的是隔壁那间房。”眼角瞥到柜台旁小二露出的警惕神情,时砚有些头疼。
“死也不进去?你进去也不过是死。”七钥站在连微身后,把退路堵得严严实实。
“……”
“本来我想算了的,可如果你不帮忙的话——我的长衫被你喷成这样,你打算怎么赔?”时砚一脸无奈,伸出手指拈
起一粒沾着口水的肉末,摇头,“我这长衫看上去普通,它可是千——”
“我去!我去!”
“砰!”连微飞快地奔进屋子,本就半阖的木门被甩得震天。
时砚再次收获小二白眼两枚。
“千什么?”
“啊?”七钥从他身旁走过的时候忽然含笑问了句什么,可惜时砚没听清。
“你刚才说你的这破衣服是千什么的?”
“……是千冥山山脚下手艺最好的裁缝做的。”
千冥山山脚有人居住的区域不过寥寥,其中的裁缝更是凤毛麟角,于是即使是所谓的最好,他的手艺也不过值那么十
几个铜子。
可惜,某些人自是有骗死人不偿命的资本。
可惜,更有些人,被人骗到死依旧浑然不觉。
最高的价钱自然换来最好的房间。
连微看着眼前精致的茶具一时不知手脚该往哪摆。
时砚递了一杯热茶给连微。
连微一愣,甚至记不得要伸手去接,只是瞪着他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时砚。
时砚把杯子又往前送。
“哦。”连微慌忙起身,伸手接杯子。不知是茶水太烫还是他的手不稳,杯盖与杯沿不住碰撞,发出些微声响。
杯盖被小心揭开,轻薄的雾气蔓延。
七钥看着那两人的动作微微有些不耐。
“咳!你们,想知道什么?”连微清了清嗓子,可惜声音依旧有些暗哑。
“你认得李素华么?”时砚想了一下才开口。
七钥的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擦杯沿。
“李素华?……素华小姐?”连微明显顿了下,点头,“她是老爷前些年相认的女儿。人很好,一点都没有大小姐的
架子,对我们这些下人都很客气。”
“你很惊讶我会问起她?”
“对啊。我们虽然称呼她为小姐,可她毕竟还是和李家的其他少爷小姐不一样。她在府里一直很安静,甚少出门。”
“那个死去的男人和李素华两情相悦。”
七钥盖起杯盖,伸手捏了捏鼻子。明明是上好的茶,在如此压抑的环境里愣是有些刺鼻。
连微猛然瞪大眼睛。
“你一点都不知道?”
“怎么可能?我一直以为他——他——”连微他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
“你认得他?”
“不,不认得。”
“那你以为什么?”
“没,没什么。我只是吓了一跳,他怎么敢和素华小姐……”连微拼命摇手,动作太大撞到了檀木桌,下一瞬抱着手
肘龇牙咧嘴。
“你没有在李府见过那个人?”
“没有。”
天色阴沉。
客栈的生意似乎还算过得去,门外走廊时不时有脚步声路过。
时砚站在窗边,任细小的雨丝自开了一线的木窗间飘入。
他看着连微欢欢喜喜地提着大包小包走出客栈。
既然连微说他在李府经常挨饿,时砚不介意当一回冤大头,让他痛痛快快地吃个够。
衣袖微潮。
房间门开了又关,来人的脚步声很轻,停在他身侧。
“你就这么放他走了?”七钥的视线自时砚身上划过,最后落在床上的衣服上。
时砚换了一身灰色的土布衣衫,让店小二临时弄来的,面料自然不怎么看得上眼。
“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的。”时砚回头看了看七钥,顺手关紧窗子,把最后一丝风隔绝在屋外,“那小子一直在装
傻,而且,你不是最讨厌跟陌生人一起围着张桌子说话么?”
“他挺能装。一开始我还想着这傻小子挺老实挺值得深交的,没事耍着玩不错。”七钥跳过了时砚的后一句话。
“其实他倒未必是故意在我们面前装傻。”有种人装成了习惯,自是不易被人揭穿。
“……人就是麻烦。”狐狸总结,顺便拿眼白望天花板。
“喂!”时砚哭笑不得。
“那你现在准备怎么着?”
“……翻墙。”
“干嘛?”
“既然,从这个叫连微的小子口里挖不出什么,那我们就亲眼去看。”
四十八
打更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
七钥跟着时砚在屋顶上已经趴了整整一个时辰了,可眼前的院落依旧空无一人。
手指不自觉地剥着指下的瓦片,不一会,原本干净的指甲卡进黑乎乎的一层。
可惜,手指的主人毫不在意。
“时砚,你确定会有人么?”七钥的声音并没有压得很低。他们身子底下的那间屋子是放杂物的,根本不会有人走近
,因此不怕会有人听到动静。
“恩,你看那棵树。”
院子的一角立着棵桃树,却是枯死多年的样子。
也不知道那间正对着枯树的厢房是属于谁的,也不重新栽种棵。
“我当然看到那棵树了,不然我就不跟你趴这里了。”七钥嘀咕,手里不住拨弄瓦片。一不小心,用力过大,原本就
因为分吹日晒裂了好几道缝的漆黑瓦片一瞬间裂成四瓣。
小狐狸心虚地把四瓣瓦片摆齐。
“嘘——有人来了。”
一条人影自走廊上闪过,躲入檐下廊后的阴影里,过了好半晌才探出脑袋四下打量,也不知道在确定什么。
“居然是那小子。”七钥讶然。出现的人居然是连微,“你知道他一定会来?”
“只要他确实知情,在知道我们插手查这件事的情况下,他一定会找某个人通风报信。还好这小子不算太机警,不然
我们也没那么多时间陪他耗。”
“你怎么知道他们会约在后院?”
连微已经蹑手蹑脚地闪到了桃树旁,却忽然没了动作,只是靠坐在桃树下,也不知在想什么。
“猜的。”
“……”
“李府那么大,如果苍蝇般乱转,你觉得会有收获么?”
深夜的李府静得有些凄清,后院及靠近后院的一排厢房更是连巡夜的护院都不曾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