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也许有机缘巧合之下的另一个人。
“那个小蝶妖,你准备怎么办?”叹气,转移话题。
“她还会来。”
“为什么?”七钥一惊。
“因为她在乎的是那个树精而不是李尧的那个三夫人。”
五十三
铺满落叶的泥地虽然不怎么湿滑却依旧深一脚,浅一脚。层层叠叠的落叶随着脚步的落下下陷,又逐渐弹起,不留一
个脚印。
一个青衣少年拉着一个小小的孩童一路在泥地里疾奔。
茂密的林子枝叶横生,时不时有或粗或细的枝条树干挡住去路。少年一边跑一边仓促回头张望,手中长剑挥舞,银光
匹练而下砍的却是随风而动的枝条。
似被什么追赶。
下一刻却是一个踉跄,回头,身后的孩童不知绊到了什么一头朝下摔了个狗吃屎,努力想爬起来,却是脚一软又跌了
回去。
身后的阴影急速扑来,更快的却是那个青衣少年。
眼前只是一道青色的影子一闪,身体已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熟悉的体温,熟悉的味道,紧紧靠在一起的身体甚至能
感受得到对方的心跳,却在下一刻,鼻尖血腥弥漫。
“小墨,不要看。”熟悉到极致的声音,即使饱含痛楚依旧温暖。
“千烬——让开——”浓重的血色忽然从眼前散开,明亮的天光一瞬刺入瞳孔。
破旧的木屋,简陋的木质方窗,染墨记得昨晚明明关上了窗子,不知何时又被支开一线。
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湿透,黏在背上,想抬起身体让风吹干,却是完全使不上力。胸口剧烈起伏,喘息声越发沉重
。
“咳咳!韩潇!咳!咳咳!”胸口疼得喘不上气,染墨痛苦地蜷成一团。
急促凌乱的脚步声从外间传来,停在床边,下一刻身体被小心扶起,硬质的碗沿磕碰下唇,温热的茶水被缓缓送入。
一只手一直在背部轻拍,温柔的动作让染墨有一瞬的恍惚,与梦境中温柔的声音混为一体。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个青
色的影子,那个总是温和地笑着的人,那个总是牵着他的手唤他“小墨”的少年。
千烬……
或者说,曾经的千烬……
胸口的疼痛逐渐舒缓,视线逐渐清晰,印出的却是个有些陌生的影子。
“墨少爷——”是李素华。
“咳,谢谢。”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掐出来的声音,沙哑难辨。
“你少说点话。我不过出去帮李姑娘搬个篓子,你怎么就成这样了。”是韩潇,不过他的声音却是从染墨头顶传来。
染墨一惊,这才发现他几乎是被韩潇圈进怀里的,那只一直在他背后轻拍而此时已绕到他肩上的手自然也是韩潇的。
当然不可能是千烬。
怎么可能是千烬……
“墨少爷,再喝点水吧,别一会又咳了。”素华一直端着碗没敢放手。
她一直称呼染墨为少爷,开始还是源于七钥的一句玩笑。素华一向拘束,总是公子来公子去的,时公子,韩公子……
说者自然,听者不介意,轮到七钥,这个七公子却让七钥浑身难受。于是时砚叫素华称呼他为“七少爷”,七钥更是
脸涨得通红,恨不得弃了人形永远当狐狸,于是吼了一嗓子:“我算哪门子少爷,那家伙才担得起少爷之名!”“那
家伙”指的自然是染墨。
染墨懒得反驳。
“恩。”看着有些忐忑的李素华,染墨没有拒绝。她似乎一直有些怕韩潇,自从七钥和时砚离开以后就一直躲得远远
的,于是连带不敢靠近染墨。
似乎是韩潇一开始的黑脸唱得太过成功。
“做什么梦了?刚才听你叫得凄惨,把人家李姑娘的脸都吓白了。”韩潇却似乎是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居然同染墨
开起了玩笑,连带调侃起一旁的李素华。
素华脸一红,赶紧端着碗跑了。
“不是梦,不过是一些有些错乱的事情。”
那不是梦,是真实发生过的,不过模糊了容颜,差错了一些细节而已。
那个时候的染墨,已经不再是那个小小的,整天跟在千烬屁股后面的孩子了,不过千烬还是执拗地把他拖在视线范围
之内。
直到那一天……
那天他不该一个人偷偷跑下山,不应该把紫竹笛不小心丢在半路,更不应该在千烬来找他的时候依旧固执地不找到笛
子绝不回山顶。
那个季节的千冥山,积雪初溶,四下野兽出没。
他忘不了四下弥漫的血腥,忘不了千烬被利爪抓得血肉模糊的后背,忘不了即使站不稳却依旧执拗地挡在他身前的青
色身影。
随后是一道白影从天而降。
那一次若不是千寒即使带着众多弟子赶到,剩下的必然只能是千烬和染墨的尸骨。却是第一次,染墨完全忽视了千寒
的出现,只是任由千寒自他手里接过已然昏迷的千烬,呆呆地对着染满千烬鲜血的双手发愣。
那是他最后一次听到千烬温柔的声音。
后来……
思绪忽然被一阵刺痛打断。
“……听见我说话没?”韩潇不满染墨神游天外的状态,一口咬在他耳廓上。
“你说什么了?”染墨不着痕迹地往另一侧挪了挪身体,脱离某人的危险区域。
“之前李姑娘问我何时离开村子,我想尽快,你看怎么样。”韩潇把染墨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却只是挑了挑眉,没有
动作,“本来留下来就是想等你好些再上路的,可现在看来,快点给你找个大夫才是解决之道。”
“无所谓。其实有没有大夫都是一样。”
“怎么会一样?”韩潇不由紧了紧胳膊,怀里的人瘦得几乎只剩骨头。
“韩潇,你信报应么?”染墨却是忽然转移了话题。
一向清润的声音蒙上了一层迷茫,飘渺难辨。
“……”
“如果我说,我今日的结果就是曾经作孽太多,你信么?”
“我怎么会信这个。如果真有报应之说,也应该是我比较惨。”
染墨一愣。他以为韩潇听了他那几句话会跳起来,回头,却只见韩潇依旧平和地坐在那里,连环着他身体的手都没有
丝毫不稳。
只是脸上的表情与周围的阴影模糊成一片。
“我做过的一切你都知道,但你的过去,我却是一无所知。不过,染墨,如果你不想告诉我,我也不想强求。我只要
知道现在你在我怀里,这就够了。前些天你问我,我是谁,我回答不出。我现在想通了,我和那个小鬼是一体的,我
以前只是不愿承认他的存在。现在我说的,不仅仅是我想说的,也是那个小鬼想说的。”
染墨愣愣地看着韩潇。
这人难道又被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上身了?
“你是不是一直很好奇,那小鬼为什么从第一眼见到你起就缠着你不放?我可以告诉你原因。”韩潇忽然摆了个挤眉
弄眼的表情。
“……你知道?”染墨真的傻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的,这些天脑子里总有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越来越多,越来越完整之后,我才搞明白,是那个小鬼
的记忆。”
“……见鬼了。”
“吱呀——”李府后院的门被小小推开一线。
“谁把门关上的。”连微提着扫帚一边嘀咕一边往后院里面走。
马嫂上午给他的任务就是把后院清扫干净。
几天无人踏足的后院,一脚踩下去扬起积灰,鞋印分明。忽然看到一串不属于自己的脚印,延伸到后院的某个角落。
“那是——二小姐!”连微一抬头,就看到李月婵远远地站在那棵枯死的桃树前。背对着他,看不见表情。
连微不敢上前打扰,退了几步,低头,开始清扫脚边的区域。
却在下一刻,眼角瞥到不寻常的红光。
“二小姐!危险!离开那里!”火光不知何时笼罩了整株枯树,映红了后院的草草木木。
李月婵闻言回头,似乎看到向她奔来的连微,嘴里说了什么,眼神却是游离的。
红光将她的轮廓清晰勾勒,有零星的火星被风吹起,落在李月婵的发上,未能燃起。
“二小姐!这里太危险!请随小人离开!”连微一把拽住李月婵的胳膊用力往后拉,这时候他已经顾不得主仆之间什
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只知道不能让她受伤。
李月婵被他拉得一个踉跄,却是下一刻用力掰开连微死死抓着她胳膊的手指。
“二小姐!”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这里没你的事,你去干你该干的。”
“二小姐——”连微的声音带着哀求。
“三姨死了,这棵树也不再有存在的价值。其实我早就该任由管家把这棵枯树替换掉的,我不该因为秋澜的不舍而心
软,如果这样的话,事情不会是今天这样。”李月婵的视线正对漫天火光,漆黑却空茫的眸子印着红光以及红光中那
棵树逐渐被吞噬的轮廓,语声平和,“微子,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二小姐——这是连微该做的。”连微知道,李月婵指的是那天让他在时砚七钥面前装疯卖傻。
时砚猜到了一部分,到底没有猜到全部。
没有人注意到的墙头,银光一闪。
“微子,回头我会和马嫂说,你回来吧。本来就是我的贴身小厮,没必要干这扫后院的活。”
“……是。”
五十四
不知何时,天空微微飘起了雨。
细碎的雨丝落在银白的毛皮上,并没有太多的触感。
小狐狸抖了抖耳朵,自墙头一跃而下。
却没有落地的触感。
墙下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一袭淡青长衫,下摆无风自动。
小狐狸就这么毫无准备地跌入了来人怀里。
“怪不得时砚总说你迷糊,我算是见识到了。”来人轻笑,一把按住死命想从他怀里挣脱的狐狸。
却是银光一闪而逝,怀里的重量消失无踪。
“是你!时砚不是去找你了么?”七钥的眼睛瞪得老大。
虽然他不曾和千烬打过照面,不过他记得这个声音。
“找我?你哪只眼睛看到他来找我了?”千烬还是笑,原本很大的眼睛被眯成细细一线,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你
忘了他昨天对我多冷淡,巴不得能赶多远就把我赶多远的样子。”
“可是——”时砚一大清早就没了踪影。七钥眨了下眼睛把到嘴的话咽下去,这貌似没必要让眼前这个人知道。
“时砚确实没来找我,不过是我去找他。怎么,小狐狸一刻不见自己的时哥哥就念得慌?”
“……”七钥翻白眼,这个说话的调调还真是跟某个人如出一辙。
想到染墨,七钥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却是一下抓不住。
“这样吧,小狐狸,就当是奖励你的痴心,哥哥我决定回答你三个问题。”千烬笑得童叟无欺。
“三个问题?”七钥一愣,下一刻眼睛一亮,“只要我问了,你知无不答?”
“不。”千烬伸出一只指头摇了摇,不意外看到七钥的白眼,可他毫不在意,“虽然我确实知道很多你想知道的东西
,但我还是要考虑别人的意愿的,这个别人,你当然知道是谁。”
七钥转身就走。
“哎哎,你这个毛躁的狐狸。”千烬一把逮住他,“你不觉得有些东西还是由他自己来告诉你比较好,不是么?等他
觉得放得下的时候再来告诉你,绝对好过你的探根究底。”
“那你能告诉我什么?”
“那要看你怎么问。反正你又不吃亏。”
“那,你告诉我,你和时砚在一起的那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始终没来找我——咳,找时翎?”七钥依旧是
那只害羞的小狐狸,于是拿时翎当挡箭牌。
千烬闻言挑眉,却是没有揭穿他。
“我只能告诉你,那些年发生的那些事,是时砚不愿意再去想再去面对的,他自己想努力忘记,你为什么一定要逼着
他想起来?”雨丝忽然变密,眼前朦朦胧胧一层,七钥忽然看不清眼前千烬的表情。
“……这就是回答?”七钥的眼底没有失望只有了然。
那个月朗星稀,他和时砚却在阴暗的草地上打滚的夜晚,那一滴温热的液体,已经告诉他太多。
“他没来找你们,不是他不想,是他根本动不了。他能下地走动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来找你们。我不知道他究竟看到
了什么,我以为他不会再回千冥山,结果他回来了,而且这一回,很多年没有离开。”
“他,来找过?”七钥忽然觉得有些鼻子酸。
“恩。而且,他还时常以水为镜,观察你的动向。”千烬像是没有听出七钥声音里的不同,“我经常嘲笑他偷窥。”
“……”七钥低头,久久不愿抬起。
“怎么样,我的话你还满意么?”千烬却是不依不饶地用手指抬起七钥的下巴,一脸轻佻,“小美人,我为了你在这
寒气甚重的地方淋了那么久的雨,你就不该有所表示么?”
“啪!”七钥一巴掌把不知轻重的爪子拍掉。
“你想干嘛?”
“不干嘛。请我喝酒!”
七钥是只穷狐狸。
当时遇到凌子枢的时候就是身无分文,依靠时翎的救济才勉强吃了几顿好的。后来走到哪里都有人掏荷包,养成了习
惯导致小狐狸的兜里依旧没有半个子。
于是七钥只能把千烬带到他和时砚入住的客栈,点两壶酒让小二一起记在账上。
幸好千烬只要有酒,别的什么都不挑。
小小的白瓷酒壶似乎根本就不够千烬喝的,一杯接一杯,空了又满,满了又空,不一会酒壶就被倾斜到了壶盖都快掉
了的程度依旧滴不下一滴液体。
直到此时,千烬似乎才意识到对座还坐了人,而对方一直盯着他行云流水般解决掉一壶酒的动作瞠目结舌。
“小狐狸,酒可是好东西,你时哥哥没教过你?”千烬朝七钥眨巴眼睛。
“……”就算是再好的东西,被这么糟蹋也不会好。狐狸在肚子里肺腑,“那我再问第二个问题,和时砚无关。”
“恩?”
“你应该认得染墨的吧。”
“啊?”千烬一愣,连灌酒的动作都是随之一顿,“认得。”
“其实我一直很在意。染墨的身体似乎一直很糟,而且简直越来越糟。你知道原因么?”七钥的手不自觉地摩挲桌沿
。幸好客栈的桌子做工比较精湛,如果是街边的茶铺,估计他的手掌就被木刺毁了。
“你居然不问关于你时砚哥哥的事,我真的很意外。”千烬却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放下了手里的酒杯,也没有继续斟
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