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你要闭眼,知道么?”时砚的语声是一贯的温柔,又似乎夹杂着一些和平素不同的东西。
七钥分辨不出。却在瞬间心跳加速,脸上升腾的热度似要将他吞没:“你,你想干嘛?”
“……”时砚想昏倒,这只混蛋狐狸居然在这档口问他想干嘛,“其实,我只是想试试。”
“试什么?”
“你会不会一吓就成狐狸了。”
不提还好,一说,眼前只剩一只银光闪闪的小狐狸。
马车走得很慢。
韩潇雇了车夫,于是三个人一起窝在狭小的车厢内,随着马车的前行摇晃。
车里有些闷。
素华小心地打量了韩潇一眼。对方闭着眼,似乎在养神,他身边的染墨更是早已被颠得昏昏沉沉。小心地掀起窗帘,
只掀起一线,让窗外的风微微吹进来些。
“李姑娘,是不是天黑了?”却是染墨的声音忽然传了过来。
素华一愣,透过窗帘看了看窗外还未全黑的天,半晌小小的“嗯”了一声。
“你又心急了,天全黑之前肯定能赶到下一个镇的。”韩潇听到动静睁开眼睛,把染墨抱进怀里,让他靠得舒服点。
“我想吹吹风。”染墨却动了动,想离开韩潇有些烫人的胸膛,“太热了。”
身上的薄衫早被汗水湿透,一方面是热的,一方面是由于不舒服憋出来的汗。
素华闻言把窗帘拉开。
“别一下子拉那么大。”却被韩潇阻止,“你吹不了那么大的风,再忍一下,马上就到客栈了。”
“你半个时辰前就说马上到了!”染墨嘀咕,“好了,我知道了。小七怎么还没赶回来,小狐狸抱起来比你舒服多了
。”
染墨似乎有些被闷昏头,说出来的话完全不经过脑子思考。
素华闻言瞬间脸颊冒烟。
“你再动小狐狸的脑筋小心被时砚剥皮抽筋。”韩潇瞪了他一眼。
居然敢嫌弃?
似乎自从上次在林子里遭遇强盗之后韩潇的脾气好了不少,好到染墨有些飘飘然,一时有些找不着北。
“是不是我这段时间对你太客气了!”韩潇在染墨耳边咬牙切齿。
“反正我现在就吊着一口气,你想怎么不客气?”
“你——”
韩潇忘了,他以前之所以可以一次又一次伤害染墨,是因为在他眼里这个一身黑的家伙完全微不足道,是死是活他完
全不在意。
可现在……
尤其是现在的染墨根本比瓷做的更娇贵。
车外忽然传来人声。
韩潇掀起另一边的帘子,不意外见到了城墙楼阁,视线里点点火光闪烁。
“染墨,我们到了。”
五十八
城北第一家客栈。
算不上生意兴隆的客栈,从外面看起来牌匾有些小有些旧,一面招揽生意的小旗已然破了一个角。
敞开的店门内只看到一张张横七竖八的桌子凳子,却不见几个客人。
可惜当时和时砚七钥说好的,每到一个地方,就住城北第一家客栈。
免得那两只追过头。
“能走么?”韩潇帮李素华把大大小小的包袱堆到车外,看着她走下车,替他们两个拉开帘子。回头看向依旧歪在那
里的染墨。
却见他懒洋洋地招了招手,下一刻,把手臂抬起,做了个搂抱的动作。
这算什么意思?
“你要我一路抱你进去?”韩潇眉毛一挑,眉心却是微蹙。
前两日明明还偶尔下地走走,说在床上呆多了也累。怎么到了今日就彻底变卦了?
“干嘛?不可以?”某只妖孽没有自觉,放下了两只稍微举一会就开始有些酸的手臂,瞥了韩潇一眼,“下了车还要
走楼梯,累!怎么,不乐意?”
“……”韩潇自然是可以回答不乐意的,不过……
素华在车外等了半天也没见里面有动静,于是把脑袋探进来,正好看到车里的两只大眼瞪小眼:“天都黑了,你们在
干嘛?”
“……没什么。算了!看你挪上楼梯也挺吓人的。”妥协的是韩潇,自然是韩潇,只能是韩潇。
貌似现在他已经被那个风一吹就跑的人给吃死了。
弯腰,一手绕到染墨身后,一手绕过腿弯,几乎不用什么力气,就可以把人抱起。
怀里的人轻得吓人,似乎除了一把骨头,就只剩外面的一层布料。
妖孽似乎觉得还不够刺激,伸出右手勾住韩潇的脖子,让自己更稳当些。
本就贴得很近的两人越发密不可分。
“……你们——”素华明显被吓到,瞪着本就不小的眼睛一脸呆滞。半晌想起车外来来往往的人流,飞快地在一堆包
袱里翻找。
翻出一件披风。
“墨少爷,如果不嫌弃的话,就先用这披风挡一下风。外面挺冷的,小心受凉。”素华不敢抬头去看那两人。只是小
心地抖开,在韩潇钻出车门的一瞬间,盖在了染墨身上。
明显是女子的物品,表面有精致的刺绣,似乎是一只展翅的凤凰。看得出来素华很宝贝这件披风,折痕整齐不说,还
有一股浓重的檀木香。
染墨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很意外的没有生气。
却是唇微动,似乎是“谢谢”的口型。
素华一愣,下一刻复又低下头,把眼底的一抹疑问藏进心底。
“客官几位里边请,可是住店?”店小二刚好赶出来,看到眼前的情形,也是愣了一下。不过下一刻立马笑脸迎人。
微微扫了眼韩潇又扫了眼被他抱在怀里,被披风遮掉身形轮廓的染墨,心里感叹这位客官想必来头不小,自己相貌堂
堂,衣着讲究,怀中又有美人相伴,连伺候在旁边的丫鬟都是如此的与众不同。
“两间上房。”韩潇自然不会知道小二肚子里的九曲十八弯,他本就是我行我素的人,就算被染墨打乱了步调依旧自
我。
“好类!”店小二的视线扫过韩潇怀里的人,暗叹这些有钱人就是喜欢装样子,一间房左拥右抱不就完了么?
客栈的床铺说不上柔软。
但至少比原先那张略略有些返潮的要好了不少,而且那间屋子光线太差,呆久了压抑。
韩潇放下染墨替他盖上被子就转身出去了。早已错过了饭点,韩潇不得不找小二去准备点食物。
“吱呀——”房门却在下一刻被推开,素华端着一个茶壶走了进来。
韩潇要的两间房有一间自然是她的,染墨没想到一向战战兢兢的她居然会特意过来。
“我让小二准备了茶水,渴了一路,喝点润润喉吧。”对上染墨有些诧异的视线,素华却只笑笑,走到桌边,取茶杯
倒水,“今天咳得似乎好些了?”
水流碰触杯壁,发出悦耳的声响。
“……恩。”染墨很轻地哼了声,右手不自觉抚上胸口。不提就罢了,一想到,就觉得胸口闷闷地疼。
女人原本男人来得心细,如果染墨自己不说,估计得咳到不行韩潇才会想起给他倒水。
“给。”素华小心地来到床边,把手里的茶杯递给染墨,“会不会太烫?要不要——啊——”
杯盏一瞬跌落床铺,在原本雪白的床单上晕出一大滩水渍。
“对不起!”素华慌忙道歉,“有没有被烫到?”
也不知怎么的,她明明看到染墨伸手来接,然后才放手的。
却只看到杯盏笔直下坠。
幸好她本就担心水盛得太多太重,所以只半杯。
“……没事。”染墨却只是盯着自己的手出神。
纤细的手指骨节突出,由于削瘦手背处青筋宛然。手上几乎已经看不到肉。
“怎么了?”素华自包袱里找来自己的手绢,把床上的水稍稍擦拭,却在打算擦染墨衣衫的时候,视线瞥到了染墨有
些恍惚的神情。
那是一种全然空茫的视线,他似乎透过了自己的手看到了别的东西,又似乎根本没有焦点。
床上的人没有反应,
好半晌,染墨才把视线重新凝聚,却似乎根本没听到素华的话。
“……没什么。”半晌,才从泛白的唇间吐出这么几个字。然后才忽然回神,冲素华笑笑。
苍白单薄的笑,淡得似乎下一刻就会消散在空气里。
素华的心莫名一沉。
“怎么了?在楼梯上就听到李姑娘的尖叫。”房门在下一刻被推开,是韩潇。
“我太笨,想端水给墨少爷喝的,结果不小心撒了。”
“……是我不小心,手一滑没拿住。”染墨不想看素华一脸愧疚的样子。
初见时还觉得这个女人柔弱地有些做作,接触的时间久了,才发现这个女子虽然胆小但心肠很好,心也细。染墨其实
没接触过很多女人,也就一个扶芳是走得最近的。可那个女人……其实可以不把她归为女人……
“你居然会替别人说话?”韩潇一愣,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
染墨丢了个白眼过去。
云层密布。
韩潇站在窗边,却不敢把窗子开到最大,只是翕开一线,微微透风。
染墨前一晚休息得很不好,乱梦不断。韩潇几次被他的梦话说醒,最后忍无可忍之下把他给摇醒了,却是唤了好几声
才把魂给叫回来。
那时染墨的衣衫已经完全被冷汗湿透,缩成一团抖个不停。
天还没亮,染墨就开始发热。
于是,只走了一天的行程又耽搁了下来。
“这天似乎会下雨,晚一天上路也是不错的。”素华拿着丝绢到一旁的铜盆里沾湿,小心地替染墨擦拭额头。
指下的温度依旧微烫。
“耽搁这一天,估计时砚和七钥也能赶上了。这样你也不用提心吊胆的。”韩潇回头,却是没有走近床边。
当时染墨和七钥约好,不但每次住客栈都住城东第一家,还会在客栈门框的右手位作上记号,入住时作一个,离开时
也作一个。
“其实我的事又不是什么大事,跟着你们我想李府的人也不敢做什么。”
“你不打算回去了?”韩潇只是随口问问。
“如果你们嫌弃的话——”素华的手一顿,低下头,
下一刻,一只苍白削瘦的手压住了她手里的丝绢。
“那家伙讲话跟放屁似的,你别当回事。”染墨的声音很哑,微喘,却说得很顺,一点也没被烧迷糊。
“呃,吵醒你了?”素华小心翼翼地看看床上的这个,再看看窗边的那个。
韩潇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话,脸上连一丝阴影也没。
“没有,忽然就听到他的那一句话。今天不走了?”
“不走。看到你心心念念的小狐狸了。”只是很随意地一瞥,刚好看到一个白衣人牵着匹白马进城。
时砚本不是招摇的人,身上的白衫也只是一袭普通的白衫,不过是比一般读书人料子好了那么一点,却也算不得什么
锦衣华服。只是,他往那里一站,有意无意地就凝聚了不少视线。
当然,韩潇也看到了窝在他怀里的那个银色毛团。
“小狐狸?”素华不解。
“……时砚喜欢管七钥叫狐狸。”染墨狠狠地瞪了韩潇一眼,然后笑得一脸无辜,“我们也就跟着叫了。你不觉得贴
切么?”
可惜,原本清秀的脸蛋这些天瘦下来,配上这样灿烂的笑,有些吓人。
素华讷讷。
她似乎问了不该问的。
染墨笑很正常,可如果是万分诚恳的笑,其中一定有鬼。
“韩潇,去把他们接上来吧,省得他们再向小二打听。”染墨没再理她,却是吩咐依旧胶着在窗边的韩潇,“你干吗
一个劲杵在窗那?”
“怕离你近了烧到你!”
番外
我一向不喜欢上街。
因为都是人。
左边,右边,前边,后边,无路可退,无处可躲。
其实我不喜欢人类的气味,从来不喜欢。
就连阿桃身上的味道,我也不喜欢。因为那已经不是纯粹的树精的味道,而夹杂了……尸体的味道。
阿桃就是李尧的三夫人,在阿桃上身之前,李尧叫她馨儿,阿桃上身之后,李尧叫她夫人。
而我,从来只叫她阿桃。
也只有我,叫她阿桃。
一股大力忽然从右侧涌来,不由踉跄,却撞到了左侧的人。
一个油头肥脑的中年人,衣着得体,可惜那张脸有些倒胃口。
“……姑娘是不是身体不舒服?看着脸色很差。”
我越发寒了脸色。
听着亲切的问候,伴着某只借机蹭上来的猪手,一瞬原形毕露。
“啪!”一巴掌甩开,瞅着身侧的空挡钻了进去。凭那只猪的身形,一定追不上。
如果是以前的我,一定会砍下他的猪头。但是现在,我答应了阿桃,绝不杀人。我也答应了月婵,克制着不再任性妄
为。
只是——
我摸了摸被猪手蹭过的手臂,雪白的皮肤在阳光下却闪着一层亮紫。
那只猪手一定会烂掉吧。
站在李府的大门口,忽然有些踌躇。
昨日私自出门,本想散散心就回去,结果一晃悠就是一整天,也没跟月婵说一声。
现在撞上她一定不会给我好脸色,不如,再晃晃?
跨出的脚步在下一刻调转方向,却是忽然顿住。
我听到有人在叫我。
“秋澜!”身后传来一串纷乱的脚步声,伴着月婵的声音。
回头,一张苍白中透着疲惫的脸忽然就闯入了视线,带着有些慌乱,有些欣喜的神情。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李月婵。
忽然有些恍惚。
还记得阿桃抱着那个粉嫩粉嫩的娃娃,对我说:“看,我家小婵多漂亮!”
漂亮?那时的我好奇之下拿指头戳了戳娃娃的小脸。不就是一只白白净净的肉团子么?不过手感很软。
却在下一刻指头陷入一片温热湿滑中。
“小婵,那个不能吃!”
后来小娃娃大了些,穿着翠绿色的纱裙,扎着两个小辫,抬着两条小短腿,一路跟着我。
“小婵,过来吃点心!姨这里有绿豆汤!”阿桃用形形色色的漂亮糕点诱惑小娃娃。
可她不要,依旧一步一步地跟着我,执拗地来抓我的裙角。
原本平整的浅紫色裙角被抓得皱成一团,甚至有隐隐被手汗晕湿的痕迹。
我拽,她死不松手。
“秋澜!你没事吧!”李月婵伸手在我面前挥了挥。白皙柔嫩的手,手指纤细,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
就像李月婵这个人,清丽端雅,秀外慧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
阿桃说:“小婵一出生就没了娘。既然水清不希望我给他生孩子,那我就把小婵当自己的孩子好了。”
她把她教得很好,远比李家其他扶不起的阿斗们要强得多。
阿桃说:“澜儿你看,小婵那么喜欢你,你就把她当妹妹好了,反正你们俩都是小孩儿性子!”
小孩儿性子。
我分不出这究竟是褒是贬,也不想分辨。我只知道,阿桃说这话时是笑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