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这皇宫已有八个月了,但正如他所说,在这皇宫里他是一分钱都无处可花的,皇帝却照样一分不差的给他发月俸,因
此那里堆放的五铢钱只是一味地有增无减。
段志玄虽是进了这千牛卫,但其实他的家境并不富裕——他父亲只是个小小的司书,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为着
要让这儿子能出人头地,不惜倾尽所有地为他上下打点人情关系,把他弄进这千牛卫来。但也正因如此,手头本来就并
不宽裕的段父便是越发的感到拮据。段志玄深知父亲为自己付出良多,因此每月从这千牛卫里收到的俸银全都尽数上缴
给了父亲,只是他自己就难免甚为囊中羞涩了。
队里的其他人年纪都比他大,也深知他手头很紧,都很是照顾他,常常遇到什么要一起花钱的事无不抢着替他出了。可
是他一来是感到不好意思,队友替他出三四次钱,他就会坚持自己也出一次;二来少年人总难免有些自己要开销的地方
,那还是得花自己的钱才行。因此,这时他听到李世民说可以让自己把他这些用不上的钱都赢去,条件还要是那么的优
惠,不禁紧紧盯着那些在日光照耀之下闪闪发光的五铢钱,渐渐的他的双眼也似正放出光来。
李世民整理好棋子,抬头往段志玄那边一望,见他一副看着柜子里的五铢钱看得眼睛都发了直的样子,不由得暗暗好笑
,道:“志玄哥,你怎么啦?”
段志玄回头看了他一眼,忽然“哇”的大叫一声,竟是和身一扑,向着李世民扑将过来,两臂大张,一把紧紧地抱着他
,大声叫道:“世民,我爱你!”
李世民哪里想得到他会突然有此一举?二人相距又近,只隔了一张双陆棋盘,这床上也无处可避,段志玄这么一扑,立
时便将他扑倒在床。紧接着还听见段志玄叫出这么一句,他不觉大吓一跳,连忙澄清道:“不对不对,你爱的是我的钱
,你不是爱我,好不好?”
段志玄却一脸乐开了花的样子,又像是要尽情地发泄内心那极度的兴奋,竭尽全力的高呼:“对的对的,我爱你的钱,
我也爱你!”
李世民听得满脸通红,身子竟是一阵的酸软无力,一时之间只能任由段志玄就那样压在他身上,还把他抱了个满怀,欢
天喜地的不住地叫唤:“世民,你真是好人!你真是个大好人!我爱你!我太爱你了!”
终于,把这一连串欢喜得忘乎所以的叫唤打断的,是门外一声冷冷的呼喝:“李世民!皇帝召你前去侍候!”
二人一惊抬头,只见魏忠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已站在了门外,一脸冷若冰霜之色,眉宇之间甚至似乎颇有怒意。
李世民连忙轻轻推开仍趴在他身上将他紧紧抱着的段志玄,那一脸的绯红却是越发的明显了。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略见凌
乱的衣衫,定了定神,向着魏忠低声应了一声:“是!”然后便跳下床去,捡起地上的靴子,弯身穿上。
却听得魏忠又是冷冷的道:“还穿什么穿?反正到了皇帝那里,还不是又要全部脱光?你还折腾个啥?”
李世民脑子里“嗡”的一下,只觉那本来已是烫热之极的双颊,这时更是如同全身血液都突然涌了上去,烧得那里连眼
前都是一阵的眩昏,身子一晃,弯着腰的身体保持不了平衡,一下子便跌坐在地上。
段志玄见他这样子,急忙也跟着跳下床来,一手扶住他,转头却是向着魏忠怒目而视,脱口骂道:“你这狗嘴里吐不出
象牙的阉孽!你干嘛这样出口伤人?”
李世民连忙用力拉了一下段志玄,低声道:“志玄哥,别……别跟他吵!我……没事的,你不用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他心知这魏忠是如何的深受皇帝宠信,只怕段志玄一气之下对他出言不逊,他怒将起来一转身就会在皇帝面前嚼舌诉谮
,那一定会让段志玄大大吃亏的。
段志玄听了他的话却只是更加的恨那魏忠,咬牙切齿的道:“我们好歹都是堂堂正正的千牛备身,干嘛要忍这种阉孽的
气?”
魏忠冷笑一声,道:“堂堂正正的千牛备身?你倒是有资格说这话,可是李世民……他有这个资格么?”
170.多嘴
李世民感到自己拉着段志玄的手猛地被他往前一扯,知道他是气得按纳不住就想冲过去打那魏忠,连忙两手一把从后抱
住他的腰,用力地拖住他,嘴巴贴在他耳朵上,以低得只能让他听见、门外的魏忠听不见的声音说道:“志玄哥,求你
了,不要跟他这种小人计较!你还没看出来吗?他是在故意说这些难听的话来挑衅我们的。”
他一说完这话,赶紧就放开了段志玄,免得这又是抱腰、又是“咬耳朵”之举看在魏忠那双疑心重重的眼睛里,不晓得
他又会把自己与段志玄的关系误会到什么地方去了。
然后他坐在地上快手快脚地穿好了靴子,站起来走到房外,一声不吭地跟着魏忠走出了临湖殿。
二人互不交谈、默然无语地走在路上。魏忠偏了偏脑袋,瞄了一眼身边的李世民,见他始终低头不语。从这侧面望去,
能看得比较清楚的,就是靠近这一边的那一道长长的剑眉一直延伸飞入发鬓,与那如同经过斧凿刀削的雕琢而格外棱角
分明的面部轮廓配合在一起,确实明显地往外透着一股英挺的帅气。
也真是难怪……皇帝那么喜欢他……还有那么多人也都……那么的喜欢他……
魏忠不禁暗暗叹了口气,忍不住开口说道:“李侍卫,你别怪我多嘴说你,你要知道自己在这宫里是什么样的身份,那
就应该懂得检点一些……特别是跟你那小队里的人交往,更要小心!”
李世民闻言,霍然抬头,紧紧地盯视着魏忠。
魏忠见他一双乌黑的眸子突然变得森冷冰寒,宛如两汪深邃难测的潭水,从那里迸射出来的目光,直似两道带着利剑锋
芒的冷电,就要向着他当头劈下一般。他不觉浑身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不由自主便联想起去年千牛卫大比试之时在球
场亭上李世民举手狠狠挥下打了皇帝一记耳光之前,也是这样的一种可怕之极、让人怎么也看不透的眼神。
不……不好!我这话……真的把这小子……激怒了吗?
在李世民如此凌厉冰冷的目光的逼视之下,他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脸上也现出了惊惧之色。
李世民见他分明地流露出害怕自己的神情,深深吸了口气,咬了咬牙,抑下刚才心头猛然蹿起的怒火,略略缓和了一下
脸上的神色,但仍是以冷冷的语气道:“我在这宫里是什么样的身份,用不着劳驾魏公公来提醒!至于我跟自己小队里
的队友怎么交往,也轮不到魏公公来多管闲事!”
“我多管闲事?!”李世民那最后一句,却也把魏忠给惹火了,“这是闲事?在那临湖殿里就只有你和段志玄两个人斗
室独处,你搂我、我抱你的粘在一起,还要他跟你说什么‘我爱你’,你就当着我的面跟他咬耳朵、说秘密话!这些在
你看来是闲事?好啊!既然是闲事,那我看哪天皇帝闲着无聊想听听新鲜事的时候,我就把你们这些闲事讲一下给他听
,看皇帝会不会也认为那是闲事!”
“你……”李世民又是羞,又是气,更是急,一时话也说不出来了,双手紧捏拳头,全身颤抖不已。
魏忠见他一副好像马上就要挥拳向自己打来的样子,吓得又赶紧往后再退一步。
李世民虽是气得要命,却到底并没有气昏头,知道自己若真的打了这魏忠,这种小人不怀恨在心就怪了,只怕真的会跑
到皇帝那里去搬弄是非,把今天自己与段志玄的事情描绘得更加的不堪。他身上有被自己打伤的痕迹来证明自己心虚,
而皇帝又是嫉妒心极其可怕的人,恐怕会是更倾向于相信这小人之言,自己却是越为段志玄辩护就越会显得“此地无银
三百两”,反而是越描越黑,只会把段志玄害得更惨。
他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着下唇勉力镇定心神,低沉着声音道:“魏公公,你是明白人,我不相信你没看出来,段志
玄对我并没有别样的心思。他的年纪虽然比我还大一岁,他的心却比我……怎么说呢?说得好听是比我单纯,说得不好
听是比我幼稚。他只是为着赢了我的钱而一时高兴得忘了形,才那样扑过来抱着我,还说出那种话来,绝对、绝对不是
那字面上的意思。至于我后来跟他咬耳朵、说秘密话,我只是劝他不要跟你争执。我当时是说了一些对你不好的话,不
想给你听到,才要这样小声地跟他说的。你要因此而恨我,在皇帝面前告我的状,让他惩罚我、折磨我,我也认了!但
这事跟段志玄没关系,你不要扯上他,好不好?”
魏忠听他的说话冷静沉稳,不像是会情绪失控冲上来揍自己一顿的样子,心中便略略地安定下来,也颇有些后悔自己刚
才说话太冲,连忙顺水推舟的点着头道:“是,我明白的。段志玄的心思还是个小孩子,你也不是有意挑逗他,我刚才
的意思也只是让你注意一下,并不是说你们之间真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李世民见他的语气也大为缓和,不觉也放开了捏紧的拳头,道:“我也知道魏公公是一片好心,谢谢你的提醒,我以后
会注意的。”说着,转头举步便要继续前行。
魏忠却仍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平静却坚决的道:“李侍卫,既然你能体谅我是一片好心,那我也不怕说得更清楚一些
了。你以后与这小队的人交往,不能仅仅是注意,更要……你最好还是回复到以前那样——你不要理会他们,也不要让
他们理会你——,这样才是最妥当的!”
“什么?”李世民顿住脚步,又是霍然回头,盯视着魏忠。
“你是那么聪明的人,怎么还不明白?以前你跟那小队的人之间那样互不理睬——你不搭理他们,他们也当你不存在一
样——,那才是皇帝最想要的状况!”
魏忠说完这话,看到李世民脸上神色丝毫不变,眼眸也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虽然那里没有像刚才那样现出一片冰寒
深邃之色,但他仍是禁不住又打了一个冷颤,又往后退了一步。
良久良久,李世民终于缓缓开了口:“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原来如此!”
魏忠想不到他是这样的回答,不觉一怔,随口问道:“你明白了什么?”
“魏公公,你知道吗?前段时间我不去见皇帝,日子过得很无聊,常常是闲得发慌,于是我就把自己入宫以来发生过的
所有事情都好好地回想了很多、很多遍,以往来不及想明白的地方,我基本上都想通了。但就只有一点,我还一直没想
得很明白,你知道是哪一点吗?”
魏忠听着他慢慢地、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吐出这一番话,心头一股寒气直冒上来。如今他已不是打一个冷颤,而是全身都
在发寒,都在发颤。他想顺着李世民的话问:“你还想不明白的是哪一点?”双唇却颤抖得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李世民停了一下,看他只是脸色一片惨白的望着自己,便仍然以那缓慢、却透着可怕的意味的语气继续说道:“我入宫
来的第二天,皇帝召我去望云亭陪他用早膳。那次在望云亭上侍候的,全是你们这些近侍的宫人,却没有一个近侍的侍
卫在场。那时我对宫中的规矩几乎是什么都不懂,所以没看出这其中的特异之处。可是紧接着我就当了这千牛备身,后
来千牛卫大比试那天早晨皇帝又再召我去望云亭陪侍早膳,那次我就看见除了亭内有你们这些宫人之外,亭外还站着很
多当值着近侍班的侍卫。我突然之间才意识到,前一次陪皇帝用早膳时,皇帝是刻意把当值的侍卫都调开了,没让他们
跟在他身边。”
“为什么会这样?我当时能想到的是,皇帝第一次召我陪侍早膳的时候,已经有了打算让我当这千牛备身,好方便留我
在他身边。但他不让当值着近侍班的侍卫在场,也就没让他们看见他是怎么拿那所谓的花笼裙来戏弄我。也就是说,那
时他并不想其他侍卫知道我这千牛备身的身份是假的。而第二次召我陪侍早膳的时候,我的真实身份反正已经都曝了光
,他也就再没那个必要遣退当值着近侍班的侍卫来给我遮掩了。”
“可是,如果我那样的猜想是对的话,这又带来另一个问题:为什么那天早晨皇帝还在想尽办法要给我遮掩,当天下午
却特意坐着步舆出来碰上那时正当值着巡逻班的我,当着那么多侍卫的面——特别是我那小队里的人全都在场——,公
然地对我搂搂抱抱的调戏,还要说出那些不仅仅是下流、而且根本就不是事实——例如说要我那天晚上给他侍寝——的
话来侮辱我?只是半天之间,皇帝的心思怎么就突然全变了?从其实是想给我掩饰真相,到变成亲手撕破遮掩的面纱,
还要是以那样羞辱我的方式?”
追述往事到此,李世民停了下来,看着魏忠,只见他那一片惨白之色越发的明显了,一直颤抖不已的双唇也像是失去了
血色。
终于……这臭小子怀疑到最初的那件事上去了……
魏忠那完全被寒意所占据的心房之内,还能想到的,就只是这么一句话。他还曾经以为,那事情过去这么久了,除了自
己之外唯一知道内情的皇帝也不会提起,李世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怀疑到自己身上。没想到……
这小子太厉害了!原来……我还是太低估了他!
171.监视
“这其中的缘故我想了很久,都想不通。但是,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李世民又开始说了起来,“其实这都是拜你上
次一连两天跑海池边上找我所赐,我才找到了解开这谜团的最关键之处。虽然皇帝把我从掖庭宫拉出来那天,你也领着
皇帝和我到海池边上那大树下的石墩上坐着,显示你知道那里有这么一个隐蔽之处;但是这还不能说明你知道我和柴队
正经常到那里去悄悄的见面。”
“可是,那天我打败了突利王子之后,自个儿走出球场,跑到那里躲起来。皇帝应突利王子的请求,要你去找我出来。
那时柴队正回家歇假了,按理说,这整个皇宫里再没有人会知道我去了那处地方,你怎么却能知道?那天接下来发生的
事情太多,我也来不及好好地想这个问题。但是,就在第二天,皇帝为着我回宫之后没去见他覆命,在承香殿内大发脾
气,你急起来又径直跑到海池边上找我。那时柴队正也在那里跟我说话,队里其他人虽然知道我回来了,但他们不会知
道我到哪了,你怎么又能知道?”
“终于,我明白了!你早就知道我和柴队正一直在海池边上见面,你早就知道我只要一伤心难受了就会跑到那地方去—
—就算柴队正不在宫里,那里也是我可以躲开所有人静一静心的地方。这事本来只有柴队正会知道,所以那天他从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