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攻不受戮（一）——莉诺雅

忽然，胃部一阵难耐的翻涌，让宁威觉得天旋地转。慌不择路地跑进路边的公共卫生间，扶着洗手台呕吐起来。口中一阵咸腥，吐出来的，胃液中夹杂着丝丝暗红的鲜血，看起来触目惊心。追着宁威跑进男厕所讨要上厕所的钱的阿姨看到宁威的样子，忍不住失声惊叫起来。

宁威将浑身的重量支撑在两条手臂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抬起头望向那位阿姨，用手背擦去了嘴角的液体。

“你……你……你没事吧？帮……帮你打120？”那位阿姨一脸慌乱，语无伦次起来。

宁威无力地缓缓摇头，随着几声轻咳，又一阵干呕。

那位阿姨手足无措地看着宁威，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准备拨打急救电话。

“我没事……”宁威喘息着，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老毛病了，休息一下就没问题了，不用去医院……”

“真的没事？”那位阿姨狐疑地看着宁威摇摇晃晃地离开那家公共厕所。

呕吐并没有减弱他胃部的灼烧感，宁威压着自己的胃，蹒跚地走到街边绿化带中的长凳上，坐了下来，随即将上半身俯卧在了长凳上。宁威觉得自己心跳得很快，明明是酷暑天却觉得浑身阵阵发冷，急促的呼吸都不能让痛苦减轻半分，胃部的灼痛越来越剧烈，而且一阵阵翻涌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再次呕吐。

宁威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呻吟出声，理智告诉他该上医院，可是口袋里半毛钱都没有，而且现在上医院看个病就动辄数千，他实在没有这份闲钱啊。可是，不上医院的话，会死吗？呕吐中都有血了，自己的病或许相当严重吧？可是，短暂的思考立即被不断袭来的痛苦所淹没，排山倒海般的绞痛占领了宁威的理智。半刻清醒的时候，宁威可以感觉到自己正在狼狈地轻声呻吟，连忙用力咬住嘴唇，将轻哼吞入喉咙的深处，可是不久，神智就又被疼痛和晕眩夺走。

恍惚间，他仿佛感到有谁的手轻轻抚在他的背上，接下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问他：“你没事吧？”

宁威狼狈地抬起头，想告诉对方没事，然而，一阵强烈的眩晕掠过耳际，眼前竟然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宁威在女子的搀扶下想要站起来，却感到眼前一黑，接下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如预料中一般在医院，睁开眼睛，又看到了纯白色的墙、纯白色的被子和纯白色的天花板。宁威缓缓吐出一口气，想着，自己最近与医院还真是有缘分。床的上半部分被支了起来，宁威半躺在床上。那是一间八人病房，病房中除了宁威以外还住了六个人，靠窗的一张床空着。

头依然昏昏沉沉的，胃部依然阵阵作痛，却已经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宁威四处张望了一下，没有看到一个熟识的人，想着不知道是谁将他送到医院的，下一个念头，就开始为自己的住院费用担忧起来。已经从高中毕业，却还没被大学录取，这段时间没有任何社会保障，一切住院医疗费用都必须自己承担，这么一折腾，大概是一笔天文数字了吧。

护士们来来回回忙碌着，却没有一个人来理睬宁威。宁威在床上半坐半卧，望着天花板，发了半个小时的呆之后，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太好了，你总算醒了。感觉好点了吗？”那个声音是十分柔和的女中音，温柔婉转，带着一种奇异的珠圆玉润的感觉。可是，宁威此刻听来，却忽然觉得浑身发冷，仿佛身处冰窖之中一般。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宁威最不愿意让他看到自己的狼狈的人，那么这个人就一定是陆青岚。而这个声音的主人，则是一个宁威十分熟悉的女人——陆青岚的母亲。

那一瞬间，宁威忽然强烈地希望，自己昨天晚上死在了那条长凳上。神啊，那是你开的玩笑嘛？为什么偏偏要让陆青岚的母亲，看到自己最狼狈的样子？那一瞬间，宁威忽然深深地憎恨起安排这一切的命运之神。加诸他身上的诸般试炼，如业火般无边无际的失眠地狱，他都能忍耐下来。可是，他就是讨厌被人同情，就是不想让熟悉自己的人，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何况对方还是陆青岚的母亲。早已不堪一击的脆弱自尊心受到毫不留情的摧残，令宁威几乎发狂。

“怎么了？”陆青岚的母亲微微侧着头，带着一丝很可爱的表情，疑惑地望着宁威。陆青岚的母亲年轻的时候是声乐表演艺术家，尽管已经超过四十岁了，她依然维持着相当美丽的风貌。她当然无法窥知宁威心中在想些什么，可是她却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宁威的脸色十分难看。

宁威听到陆青岚的母亲的呼唤，这才回过神来，有些艰难地想要坐起身，却因为腹部的一阵刺痛而失败。陆青岚的母亲将宁威按在床上，怜惜地看着宁威苍白的脸庞，柔声说：“刚动完手术不要起来。你原本胃就不好吧？似乎是原来就有慢性胃溃疡，最近突然加重了，引起了急性胃穿孔，再引发胃出血和腹膜炎。你呀，如果再晚一步送医院，后果不堪设想。”陆青岚的母亲用带着责怪的口吻向宁威说明病情，望着宁威的眼神中，却是深深的怜惜之色。

“谢谢。”宁威想勉强自己坐起来，向陆青岚的母亲道谢，却被陆青岚的母亲按在了床上。

“你一个人在那里硬撑个什么劲？已经严重到那种程度，应该早就开始胃痛了吧？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来看医生？昨天我接到电话的时候简直吓死了……”陆青岚的母亲在宁威的床边坐了下来，叹着气说。虽然内容中充满着责备，但是语气却仿佛是在说“差一点就会失去你，我好担心”。

“电话？”宁威微微一怔，他一直以为是陆青岚的母亲在路边的长椅上捡到了他。

“是啊。”陆青岚的母亲点头，“似乎是把你送过来的人从你的手机里面随便翻了个号码，打过来的。正好是打到了我们家，问我认识不认识宁威，我就赶过来了。那个好心的阿姨我已经好好谢过她了。我也曾经打电话到你家，结果你家的宅电似乎没有人接听……”

“对不起……”宁威轻轻地说，心中掠过一阵苦涩。他一直把陆青岚家的电话放在手机的快速拨号栏，因此那位阿姨才联系了陆青岚的母亲吧。

“不应该是向我道歉吧。”陆青岚的母亲歪了歪头，苦笑着说，“我想，有人比我更担心你哦。”

说着，从随身的小包里取出了小心收藏的宁威的手机，递给了宁威。

宁威看到手机上有妹妹宁静的未接来电，连忙拨打回去。电话不一会儿就通了。

“喂？宁静。对，我是宁威。我很好，不用担心。你生活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要添的？蚊虫多不多？游泳要去室内游泳馆，否则会晒黑哦。嗯，我没事啦，你别那么啰嗦好不好。挂了，白。”

挂下电话，将手机顺手放在床头柜上，迎上的却是陆青岚的母亲微微有些愠怒的眼神。

第四十六章：母性温柔

“这是打电话给你妹妹吧？病得这么重，为什么不说？”陆青岚的母亲有些生气了。

“对不起……”宁威轻声嗫嚅着。

“不要向我道歉。”陆青岚的母亲长长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宁威啊，我早就知道你是一个很早熟的孩子。但是什么事情都要有个限度对不对？入院动手术都不愿意让家人知道吗？不是阿姨嫌你累赘，要尽快把你交给你的家人。现在青岚老不回家，阿姨还巴不得有个儿子可以让我照顾。但是你都病成这样了还不愿意让你的家人知道，这不对哦。不知道你的爸爸妈妈和你的妹妹会有多担心。”

宁威抿着嘴唇，“对不起”正要脱口而出，却忽然接触到陆青岚的母亲柔软的眼神。那双和陆青岚神似的美丽眼眸里，此时闪现着深深的担忧，这样的眼神是多么的熟悉，让宁威的心中一痛。令陆青岚的母亲惊讶的告白几乎脱口而出：“现在我的家人只有我妹妹一个了……”

“怎么会？”陆青岚的母亲脸上闪现出深深的惊讶，似乎受到了相当的冲击。

“发生了点事情。父亲被捕入狱了，母亲自杀了。家里的房子卖了，我还要继续筹措钱来上交给国家，弥补父亲贪污的部分，这样父亲或许可以从轻处罚。妹妹的心理压力已经很重了，我无论如何不能让她知道我生病的事情。”

宁威将最近一个月的遭遇轻描淡写说了，冷冷的语气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像是叙述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陆青岚的母亲的眼角，两颗清澈的泪珠凝聚，从白皙的皮肤上滑落了下来。她快速地眨了几下眼睛，说着“抱歉”，从包包里掏出纸巾拭去了眼角的泪滴。宁威想起了陆青岚的眼泪，心中又是一阵钝痛。

陆青岚的母亲站起身，像抱一个孩子一样拥抱了宁威。

“你吃了很多苦吧，尽管你不说，阿姨也看得出来。阿姨也帮不上什么忙，别把自己逼得太恨了……”

“对不起……对不起……”宁威在陆青岚的母亲的怀里喃喃地说。陆青岚的母亲的胸膛让他昏昏沉沉的脑袋感到了一丝温暖的依靠，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不断地道歉。

陆青岚的母亲放开宁威，说：“你在五天之内都不能进食，所以阿姨也没带什么吃的过来。你就好好休息吧。阿姨会再来看你的。”

说完，就要告辞离去。她的手中提着一袋蔬菜，似乎是去买菜的途中顺道来看宁威的，没想到宁威已经醒了。

“谢谢您，您帮我垫付的医药费我会尽快归还的，但是可能最近没有办法……”宁威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傻孩子，说什么傻话呢。”陆青岚的母亲侧着头，露出一个有些无奈的笑容，“事到如今还要逞强，这点钱阿姨还出得起。”

“谢谢……”宁威抿着嘴唇，微微点了点头。

陆青岚的母亲温柔地笑了，转身就要离去。

“对不起……”宁威忽然叫住了她。

陆青岚的母亲回过头，有些不解地注视着宁威。

“那个……”宁威吞吞吐吐了许久，才鼓起勇气般地启齿，“阿姨，请你不要告诉陆青岚。”

“知道了，我不会说的。”陆青岚的母亲向宁威眨了眨右眼，仿佛保有共同的秘密的共犯一般竖起右手的十指，在嘴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

宁威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星期。除了依然饱受失眠的困扰外，他的身心在这段期间得到了充分的放松。因为胃穿孔的病人不能平躺，他每天都倚靠在床上，无所事事地度过。

陆青岚的母亲一开始每天来看他两次，看到宁威也无所事事，就变成了每天会在宁威的病房里坐上两三个小时之久。看来陆青岚不在家，她也相当的寂寞。陆青岚的母亲相当健谈。她年轻的时候似乎接受公派出国，在日本深造过两年，也辗转各地举行过演唱会，所以知道不少奇闻异事。而且说话的声音又婉转动听，让宁威听起来相当的受用。虽然宁威不太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陆青岚的母亲，时而点头露出会心的微笑，陆青岚的母亲却也不以为意，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

只是，第一天之后，陆青岚的母亲就再也没有问过宁威家里的情况，而且也没有向宁威提起过陆青岚。她相当敏锐地察觉，不论是谈起家里的事情，还是谈起陆青岚，都会让宁威不愉快。

陆青岚的父亲也来探望过宁威两次。他是一个长相平凡、沉默寡言的男人，个子比陆青岚的母亲矮上几公分，看起来两人并不般配，但是却十分恩爱。

这样的日子让宁威感到轻松和惬意，可是尽管如此，他依然无法入睡。每当入夜，就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瞪着天花板，脑海中掠过一幅一幅如走马灯般的画面。睡眠不足引起的头晕和头痛，已经渐渐成了习惯……

手术后第七天，宁威被获准出院。陆青岚的母亲一上午都没有课，特意从学校请了假，来帮宁威办出院手续。看着陆青岚的母亲手里拿着一大堆资料，跑上跑下地忙碌，宁威的心中感到浓浓的温暖。他从自己的母亲那里，也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的照顾——得到的只是悲伤地哭泣和怨怼的眼神而已——从那一刻起，宁威觉得，陆青岚的母亲仿佛是自己的亲人……

中午，宁威坐在轮椅中，由陆青岚的母亲推着离开了医院。

“你住在哪里？”陆青岚的母亲问，“既然不想让妹妹知道，要不然先到我们家住一段时间？”

见宁威不语，陆青岚的母亲补充道，“最近陆青岚忙得很，都不会回来的。”

“不，还是算了。您不用管我了，我自己会照顾自己的。”宁威礼貌地谢绝。

“你这孩子，说自己会照顾自己，其实却是完全不会照顾自己。”陆青岚的母亲责备着宁威。

然而，宁威依然坚决地抗拒：“真的不必了。阿姨，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最近这段时间，真的非常非常地感谢您。但是，再继续麻烦您实在是不方便……”

陆青岚的母亲又苦口婆心地劝说了许久，宁威依然坚决地拒绝，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在轮椅上，在路旁的人行道上就宁威的去向问题争论着。一个在人行道上逆向行驶电动自行车的大伯因为两人挡住了他的道路而不耐烦地连按喇叭，陆青岚的母亲将宁威推到路边，忽然摆出了一副严肃的神情。

“宁威啊，我一直顾及着你的面子，所以才不说出来。你最近一直没好好睡吧？”

宁威抬起头，微微瞪大了深黑色的双眸。

“我早晨六点多出去买菜的时候，看见过你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哦。看起来似乎坐了一夜，而且还看见过不止一次。本来是想着你有你的苦衷而没有告诉你。如果你坚决不肯跟我回家，好好睡在床上，我就把你最近是怎么过夜的告诉你妹妹哦。”

“……好吧。”忽然被揭穿真相令宁威一阵难堪，然而他屈服了，并不是屈服于“告诉你妹妹”的威胁，而是屈服于陆青岚的母亲温柔而坚决的语气。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无法对陆青岚的母亲说不，或许是因为，陆青岚的母亲拥有着他很久很久都没有感受到过的，憧憬中的母性温柔吧。

第四十七章：生命中不可承受之缺

于是，时隔数月之后，宁威又回到了这座他曾经无比耽溺、无比眷恋的房子。

陆青岚的母亲小心翼翼地扶着宁威上楼，生怕牵动他的伤口，短短四层楼的楼梯，足足走了十分钟。其实宁威的伤口并没有这么脆弱，但是他随着陆青岚的母亲，一步一步小心地走着，不愿告诉陆青岚的母亲其实他可以走得快些。说实在的，他很怕来到这间屋子，很怕看到陆青岚的房间，很怕想起曾经的一切。他完全不知道，再次进入这里，他会感到痛苦、悲伤、还是怀念。

终于来到了陆青岚家门口。陆青岚的母亲掏出钥匙打开了门，宁威站在陆青岚的母亲背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屋内一切都没变，不大的客厅中有着沙发、电视和作为餐桌用的小方桌。厨房朝北，以一道移门与客厅相隔。客厅一隅的两扇木门，分别通往陆青岚和陆青岚的父母的房间。

陆青岚的母亲将手中的包包随手放在门边的鞋柜上，转身就要搀扶宁威。宁威谢绝了，缓缓步入了陆青岚的家。

“你先去青岚的房间休息吧，身体还没完全康复，还是多躺躺的好。”陆青岚的母亲一边俯下身整理宁威脱下的鞋子，一边说。陆青岚的房间的门紧紧关着，看不见里面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