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只走了不久,迎面再抬头就是两扇紧紧闭着的门,门上挂着棉布的门帘,透过薄薄的纸窗可以看
见门内幽幽的光。
舒晚遥看了一眼书房,又侧面看了一眼望着这书房若有所思的殷落尘,道:“殷先生,这便是了。”
说完,又对着那闭着的门盈盈一拜:“少爷,殷先生说有话要对您说。”
屋内久久不闻一点声音,等了半晌,却只听殷落尘一声不屑的冷笑:“他以为他是皇帝老子吗,让我
们都候着他。”
舒晚遥脸色一变,随即正色:“殷先生,不得无礼!”
“萧越!”忽听殷落尘朝门内一喊。
他并不理舒晚遥,他双眼只望着两扇紧紧闭着的门,抬高了声音,“不知萧少爷可还记得七年前的事
了……”他顿了顿,似乎在整理那段回忆,随后才又抬起头,“现在秦淮河畔杨柳依依,荷花连片,
不知断枝发芽,浮草开花之约可算做到?”
不知是不是由于错觉,舒晚遥觉得屋内的灯光似乎晃了那么一晃。
不过,屋内仍是一丝动静都没有,安静得诡异。
“萧少爷是不记得了吗?”殷落尘又抬高了些声音,重问一遍。
静静等了半柱香的时间,此间连舒晚遥都没有再说话,殷落尘的身影也无半分摇晃,只是都等着屋内
那人的回答。只不过这半柱香过去,屋内依旧没有一丝声响,像是根本就没有人在。
久久等不到回答,殷落尘低下头,似有些轻蔑地笑。
“是这样,那我明白了。”
他的的声音低沉,字字却清楚缓慢,此句不像说给屋内人听,倒是像说给自己听的了。说完,他便转
身,沿着入园时的路回头走去。
“殷先生!”舒晚遥摸不清头脑,只听得“断枝发芽,浮草开花”八字,略略还明白了是关于什么约
定之事。尚未整理清楚头绪,便想起他还没有作法,便急急唤道。
殷落尘是头也不回,大步离开。
出了萧府大门,途中有不少人诧异地望着这个只进来不久的男人现在又快步走了出去,发丝随风飘动
着,粘着几颗细雪。门打开时发出沉重的闷哼似的一声,围聚在门口的乡亲们原本都双手缩在袖口里
窝着蹲在门口,这时候都站起来迎了上来,纷纷杂杂地问“怎么样了怎么样了……”
殷落尘一言不发,只摇了摇头,原先的笑颜也都不见了,整个人不光一身白衣,给人的感觉也越发寒
冷如冬日冰雪之感。
这下乡亲们是更加着急了,刚刚那个为首的六旬老者正欲开口询问,却看见殷落尘从他身侧走过,面
色中一反常态的竟仿佛有一丝凶狠,这着实把他吓了一跳,一时也忘记了开口。
人群议论纷纷,更有人猜测到,怕是殷落尘作法也不行,老天是要让这县里的人都饿死才罢。
殷落尘向外走着,直到走到了人群的外围,寒风瑟瑟地吹来,从宽大的袖口里溜进去,激得他脑中一
片清冷。
“殷先生,你要走了吗?”身边有一个孩子问。
这时他看着眼前的一片白茫,不禁觉得有些冷了,听得身边孩子童稚的声音,面色也柔和了不少。他
低头看着孩子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想要点点头。像有什么感应似的,他觉得脑后似有嗖嗖地凉风,
这时却听见身后乡亲们议论纷纷的声音骤然间低矮下去了,接着又是那熟悉的,沉重的闷哼似的那一
声开门的声音。
殷落尘回头,穿过人群看见那个双手推开门,穿得有些单薄,眉目也因距离看不太清楚的男人。漫漫
飞雪斜斜飞落,拉了一层帷幕在二人之间。
“殷……”萧越有些艰难的开口,他已忘了那人究竟叫什么。
殷落尘愣了一下,或许萧越的突然出现真的只是在他的希冀之中,意料之外的事情。不过很快,他唇
角扬起了熟悉的弧度。
“殷落尘。”
“你……”萧越开不了口一般,像是冷风堵住了他的喉咙口,或许也是他身体真的抱恙了,声音沙哑
地很,“你……还活着?”
“怎么,不高兴见我没死?”他反问,尖刻得很,只还是笑。
萧越眉间皱起两条细小的皱褶:“这……并不是的……”他一直站在萧府的门槛之内,穿得也稀少单
薄,看样子是没有跨出门槛的打算,与殷落尘便也一直隔着那么一段不长不短不尴不尬的距离。见周
围乡亲都以不解与诧异地眼光来回望着自己和殷落尘,于是他抬了抬手,“殷先生进来说吧。”
关于七年前的事情,萧越是记得的,想要刻意地去忘记,偏偏每日几次回忆,便记得越加清晰深刻。
那还是自己十四五岁笑意弄柳的年纪,被父亲遣到金陵有名的学堂来读书,父亲来送行时还拎着个鸟
笼子,里面是只画眉,画眉喜静,所以鸟笼被父亲用深蓝色的布罩子遮了个严严实实。父亲逗弄着鸟
儿,看似不经意间说:也莫要学得出人头地,差不多便罢了。
萧越不解,但仍是只字未问,对着父亲和父亲身后萧府的大门深深一拜,遂转身,登了马车,携着两
名童仆,往金陵方向去了。
金陵风光无限好,街市繁华,淮河长流。那时的萧越不解父亲所说何意,待到了金陵,却又不得不暗
自庆幸得了父亲的那句话。学堂先生刻板书本枯燥,平日里便招聚了一帮家境颇为殷实的同学数人,
逃了学堂至街市游玩,要不是喝酒作乐,便是乘船赏景,闲来无事再做几篇词赋,呈给先生,倒又得
了几句嘉赏。总之,日子过得惬意得很。
回忆到了这里,萧越走进主府大厅,坐下,左手握着刚刚倒入滚烫茶水的茶杯,又看着殷落尘在自己
的右前方坐下。夹着往事,后悔之意在心底涌上来。
那日,若老实待在学堂,也不会惹上这事儿了。
在金陵待了有三年之久,那一天,冬末夏初,天气虽是料峭的寒,但阳光却晴好的很。加之萧越畏寒
,手捧个小火炉在学堂里窝了半月左右,此时便心痒难耐,带着同学觉之和斯言逃课出来玩。
听斯言说,临着秦淮河的锦月阁请了位胡族的厨子,专做羊肉,萧越平日少吃羊肉,但又听斯言说羊
肉吃了暖和,于是三个人便一头兴子地锦月阁去了。
临到河边,眼见着锦月阁就在不远处,身后却听见觉之一声:“且等我一等。”
闻言,萧越回头,只见觉之的袖摆被一个小乞丐扯着。那小乞丐大冷天穿着粗布麻衣,可以看见两条
瘦弱的腿在空荡的,满是泥土的裤管里瑟瑟地抖着。小乞丐不敢抬头,声音细若游丝:
“公子,可否……可否赏落尘和弟弟一口饭吃?”
觉之见自己青色的袖摆被小乞丐攥成一团,上面还有一个小小的,脏脏的手印,心下一恼,大臂一挥
,便让小乞丐脱了手,向后踉跄几步跌倒。
“滚开!”
小乞丐鼻子一皱,又很快爬起来扑着抓住觉之的裤腿,仰起面来,声音中夹着隐忍的哭腔:“公子,
求求您了,落尘什么都不要了,只求公子给弟弟一口饭吃,他得了重病,快饿死了,求求您了,公子
,求求您了!”
觉之刚想踢开小乞丐,可在低头一瞬间,不禁愣了愣。
与此同时,站在一边的萧越和斯言也略有诧异之感。
那时的殷落尘,虽一身粗布破袄,看上去污秽不堪,但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还是把他衬了个山清水
秀,何况那双眼睛里现在盛满了欲滴未滴的泪珠,使他越发地有楚楚动人之感。
好像起了点风,春寒的风割在脸上有些疼,萧越两鬓的长发被风掀起,随即又根根分明地落下来。
觉之在回神后,轻轻地笑了,俯下身轻点着殷落尘的下巴,赞道:
“好漂亮的小子。”
殷落尘仰着面,竟吓得只剩抽噎声了。
萧越轻眯眼缝,好不容易才将目光从殷落尘的脸上移开,随即挥袖转身:“觉之,快走吧。”
觉之从袖中掏出一锭碎银,放在殷落尘的小手中,又指了指萧越,对殷落尘说:“看见那位大爷了吗
,他比我有钱的多,若能跟了那位大爷,你与你弟弟这辈子便是吃穿不愁,用度不尽了。”
那锭碎银在手中紧紧握着,硌得殷落尘的手心有些痛,可是小小的喜悦在他的脸上扩散开来,他双手
握在胸前,一脸希冀地望着萧越,问:
“公子,他说的是不是真的,是否我跟了你,我与弟弟此生便能吃穿不愁,用度不尽?”
萧越背对着殷落尘,话却是对着觉之说的:“觉之,我不嗜男风。”
或许殷落尘尚不知“跟了”的含义,只见他急急地说:“公子,我什么都会做,什么都肯做,识字,
身上也没有什么病……”
似乎是刻意的,萧越戏谑般的笑了几声,打断了殷落尘想要说的话,他看了看四周,然后弯身拾起一
根树枝,朝松软的泥土里一插,又扯下一片树叶朝河水中扔去,说:
“那么若是这断枝发芽,浮草开花,你便再来找我。”
也不知是天气寒冷或是其他什么原因,殷落尘粗粗地喘着气,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氤氲成一片。他望
着那插在泥土中的半截树枝,竟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抬高了些声音,说:“落尘知道了。”
萧越的眉毛向上扬了扬,不由失笑。
断枝发芽,浮草开花。
无疑于是痴人说梦吧。
后来……后来,萧越握着茶杯的手心被烫的一片通红,这疼痛竟叫人有些依恋之感。七年过去了,想
到这里,他不愿再回忆下去了。
“萧少爷怕是好奇在下是如何活下来的吧?”
萧越勉强稳了稳心神,低头用茶盖拨了拨杯中茶叶,浅饮一口:“无论如何,活下来总是好的。”
殷落尘早已不复当年落魄的模样,反而出落得愈加好看了,眉清目秀,仍是叫人不敢直视。他把手伸
到脖子的后面,撩开随意束起的长发,露出了脖颈上那朵清晰的五色梅。
萧越起初并不太在意,可抬眼看清那朵五色梅时,才不由的一惊,“咚”地一声放下茶杯,站了起来
:
“九指!”
殷落尘偏着头,五指一松,头发又松松落落地散下来,遮住了那朵五色梅,道:“那年被大水冲走后
,幸得九指师傅所救,又习了些武艺作强身健体所用,才活至今日。”
九指名扬江湖之时,萧越还尚未出生,只是在年少的时候听父亲讲过他的奇闻异事。听说他只有九根
手指,代表他的暗杀生涯只失手过那么一次,那根手指也是他为了铭记耻辱,自己砍下的。又听说他
英俊无比,脖间刺有一朵五色梅,其实世人对他的容貌揣测纷纷,真正见过的,怕是没有几个,长发
飘忽,只有脖间那朵五色梅最为明艳。
世间有关他的流言太多,一时也难以道尽,只知他早已退隐江湖,不问世事,也再不行暗杀之事。
萧越缓缓坐下,想自己刚才的确是有些失态了,他的手放在身旁的案几上,说:“当年的事,在下的
确是很愧疚。”
“你其实也不必愧疚。”殷落尘打断他。
萧越抬眼,皱眉。
殷落尘恶作剧般的笑:“萧少爷,秦淮河畔垂柳虽我所植,却非断枝所生,荷花虽遍池,却非浮草所
开,在下虽当年命悬一线,倒也得了机缘巧合,师承九指,如此说来,你又何必愧疚?”
萧越这回又是着实满腹疑窦,面前这人言行种种,皆叫人不得要旨,可偏偏又都是冲着自己来。不过
毫无疑问的是,殷落尘此行前来必定是有什么目的,而且与自己有关。
“约定什么的,恕萧某早已不大记得了,如今能见殷先生身体康健,心中颇为宽慰,如此而已。”萧
越不动声色,只是淡淡的说。
这时殷落尘站了起来,原本因坐着而褶皱起来的衣袍又恢复了平整,他抱拳,面向萧越:“不过,落
尘此次前来,确实是有所求。”
果然。萧越心里默默念道,面上却依旧无甚表情,抬了抬手:“所为何事?”
“避祸。”
门窗外,大雪簌簌的飘落着,刮在窗柩上发出细碎的响声,萧越抬起眼帘,那人的衣袖在这个无风的
室内安安静静地垂着,只是伸出的略显苍白的双手让人看着有微微的寒意。萧越的眉尾抬了抬:“避
祸?”
“在下在金陵惹了点小事。”
正说着,舒晚遥端着茶壶推门而入,目不斜视地从殷落尘的身边擦身而过,帮萧越添了茶水,水声碰
撞,她的手腕一提,未遗漏一滴于桌面上。
萧越单手撑着头,似乎饶有兴趣:“什么小事?”
殷落尘放下抱着的双手,宽袖垂下,嘴角又若有若无的扬了扬,好像也是在回忆极有趣的事情。“腾
蛟阁的老大,他一个不小心,在下也一个不小心,于是废了他的右臂。”
“殷先生与那人何事纠葛?”萧越并不惊讶,心下反而想,这事在萧家倒也不算什么祸,腾蛟阁要过
的长江那一带在自己的统辖范围内,老大又是如何,自己要护下殷落尘,他怕是也不敢找上门来吧。
殷落尘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舒晚遥,闭上眼似是无奈的一笑:“只因那人有眼无珠,将落尘堂堂男儿
身当成女人来调戏,落尘只好废了他那只不安分老实的右臂。”
这一次,萧越脸上的表情终于又有了些变化,细细看来竟像是尴尬一类的,他清咳一声:“嗜好男风
,确是有些令人不齿了。”
“现在那老大扬言要杀了在下泄愤,落尘无法,只好到萧少爷的府上来避祸了。”
萧越有心讥讽:“当初既然敢惹下事来,为何又要避?”
殷落尘脸上有丝毫不符合求人态度的表情,无所谓一般:“怕麻烦,在府上安逸的住上一段时日,总
比在外打打杀杀的好。”
萧越涵养极好,听见殷落尘这样说,不仅不怒,低头又啜了口茶,刚刚倒入的滚烫茶水顺着喉咙一路
淌到胃里,再抬头时,脸上带着待人接客的含蓄笑意。
“我与殷先生,算是故人了……”
殷落尘静静地站着,天空不知为何,暗了那么一下,像是云朵飘过遮蔽了阳光,竟让人产生了点倦意
。只不过一会儿,阳光又顺着窗子的一边慢慢滑落出来,照得殷落尘纯白的身影愈发飘逸脱俗。
“晚遥,替殷先生置间屋子,这一段时日,殷先生要在府上作客。”
“知道了,夫君。”舒晚遥盈盈答道,转身面向殷落尘,“先生请与我这边来。”
“既是故人,那便……”殷落尘拖长了音调,“……谢了。”
萧越不言,点了点头。
舒晚遥走在前面,把门打开,风雪立刻灌了进来,吹得人衣袂飘扬,发丝乱舞。殷落尘走了几步,站
住了脚,想起来什么似的,忽又转身。
他双眼一眯,笑道:“对了,忘了说了,明日请萧少爷告知乡亲,这雪,三月初三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