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只予夜色知
殷落尘所言不假,待到了三月初三,雪果然停了,一颗未落,像是有什么人自天空中将那制造漫天雪
花的源头掐掉似的。接着,春天是真的来了,晴空渐渐高远了去,洁白的云絮在空中飘着,阳光在树
叶的罅隙间投落了斑驳的影子。萧府后院里的桃花更是相继开的纷繁,映在未化干净的雪痕间,愈发
显得清雅脱俗。
乡亲们欣喜若狂,只道这英俊的男子竟真有这指尖风雨一般的厉害法术,三月十五的时候在县里最大
的一间酒楼办了一顿宴席,食材什么的都是从邻县的大城里买回来的。同时受邀的还有萧越和舒晚遥
,萧越本想推辞,只因乡亲们都太过热情,推辞之话都说不出口,那日便只好去了。
萧越坐在上席,殷落尘坐的地方与他一般齐。饮酒之时他侧眼看了一下对方,侧面几乎被长发掩住,
只可看见高挺的鼻梁。萧越知道此时的殷落尘必然是笑着的,可是从这个角度望过去,他给人只有一
片清清冷冷。
似乎察觉到萧越朝自己望过来,殷落尘偏过头,嘴角的弧度恰如其分,他扬了扬酒杯,下颌微含。
再回想当年,那个衣衫残破的小乞丐,又怎能跟现在眼前的这个人联系到一起去。那时,殷落尘的哭
腔他还记得,只不过,这么多年再见到他时,又好像有些忘了。
除了,除了那张脸。
还是和当年一样的,一样的……
萧越放下酒杯,低头揉了揉眉心,眼睛闭上,直到脑海中又什么画面都不复存在。再次抬起头时,舒
晚遥的双手环到了自己的手臂上来,关切地说:“夫君,若是不舒服就回去吧。”
他摇摇头,抬眼看着众人欢声笑语,面前觥筹交错,一派欢腾景象。
自己怎好此时退席。
“萧少爷可是不胜酒力?”身侧传来温温润润的声音,和刚刚饮下的竹叶青一样,清冽得很。
不知什么时候殷落尘朝自己坐得近了些,萧越最不喜欢听他叫自己“萧少爷”,言语恭敬之间总似夹
了些嘲讽般叫人不舒服。他微微一笑,手指捏上酒杯,举起来在眼前细细旋看着,也不反驳,“怕是
如此了,”接着话锋一转,“不过我看先生倒是有些贪杯。”
听见萧越顺着自己的话,殷落尘又觉得有些无趣似的,向身后的墙壁一倚,,一条腿支着,头仰起了
些,轻叹一声:“我是喜欢喝酒。”
“为何?”
殷落尘闭上眼又睁开:“暖和。”
倒也是在情理之中的简单的回答,冬日里,一杯酒饮下去,四肢百骸都仿佛有热流淌过般舒畅,萧越
也倚上了身后的墙壁,墙壁微凉:“冬天就快要过去了,这次停雪,多谢先生了。”
殷落尘轻轻一声冷笑般的:“萧少爷,别人这么说倒也罢了,你是知道的,我何功之有。”
萧越摇摇手:“所以只是口头上道谢,酒便不敬了。”
殷落尘也将手中的酒杯放回桌上,微微侧过头似乎是想要看萧越一眼,但是又作罢了,他声音低沉:
“萧少爷怕是醉了。”
“醉了?”萧越扬了扬眉毛,“何来此说?”
“落尘知道,此次前来,萧少爷定然是不高兴的,理应是,很厌恶落尘才是,若不是醉了,又怎会同
现在一般喝酒闲谈?”
看着殷落尘眉间染上的故作黯然的神色,萧越竟有失笑的冲动,这人,偏偏摆出做戏的样子,却讲了
这样的一番大实话。
“先生多虑了,之前曾说,与先生也算是故人了,故人前来,有何不喜的,先生只管安心住下。还有
……”他顿了顿,“先生以后可以不用称呼在下为‘萧少爷’。”
殷落尘眉间的落寞缓缓褪去了,隔了会儿,他才看向萧越:“那叫什么,萧公子?”
萧越有些莫可奈何的样子:“直呼其名便可。”
殷落尘展颜一笑,声音也生动了许多:“那萧越亦是,称我落尘即可。”
听见对方直呼自己的名字,倒是比原来的“萧少爷”好听了不少,而“落尘”二字,萧越却觉得像阻
在自己的喉头一般,喊出来当真是要费不少力气。但不论如何,只要不听到那“萧少爷”三字,已是
满足。
就这样,一顿酒席,让萧越原先的戒备心理消退了不少,两人之间的隔阂似乎也薄了许多。殷落尘喊
出“萧越”二字,竟真有如故人偶逢一般,让萧越觉得,自己几日前“故人”一说的戏言,现在想来
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酒席结束后,萧越同来时一样,邀殷落尘同乘一辆马车回府。可殷落尘却含笑拒绝了,称要走回去,
顺便观赏一番这江南水乡的朴素风光。萧越看此时不过是午后,离天黑尚有一段时间,且道路并不十
分的远,想想便答应了下来。
看着车尘在不远处高高扬起,殷落尘脸上的笑像是不曾有过似的消失了,很快夹杂进来的,竟是有几
分痛苦的神色。他向四周看了看,随手拉过一个刚刚席间貌似见过的人问药铺在哪儿。
那人道:“是殷先生啊,就在往前走不到几刻的地方,直走就行,他家药铺的招牌极大,不久便能瞧
见。”
殷落尘轻声道了谢,便朝他指的方向快步走了过去。
从药铺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泛黄了,那药熬得极为费事,药材也像是胡乱凑起来的一般。药铺
老板捧着那碗药,手都有些抖,说:“殷先生当真要服下此药,出了事儿小店可担当不起啊。”
殷落尘一言不发,接过那碗便喝了下去,喉间一阵滚烫的苦涩。喝完,他抹了抹唇边,才说:“我喝
这药六七年了,一直没死,你怕什么。”
老板像是舒了一口气,但眉间还是含了些隐忧,想要说什么,却看见殷落尘放下银子已经站了起来,
且朝外走去,到了嗓子眼的话还是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回去依然是慢悠悠的步子,鞋裤上沾了些湿润的泥土,等干了的时候轻轻一拍就掉。江南潮湿天气,
扑面而来的都是水汽,下了场晚雾,于是越临近蒲河的地方,雾气也越来越浓重,只见对岸的草木枝
桠戳破这层雾气,露出些微的影子来。
一豆昏黄的灯光在萧府的门口立着,殷落尘走了过去,门口站着一名一身紫衣的少女,正拎着灯笼站
着,寒风中冻得瑟瑟打着颤。
“紫晓?”
紫衣少女朝这里张望了一下,然后在原地轻轻来回颠了两下脚,像是舒活冻僵了的四肢一般,但是脸
上却漾起一阵笑来:“殷先生可算回来了,叫紫晓好等。”
殷落尘皱了皱眉:“等了多久了?”
紫晓回身往大门处走去,边走边说:“不妨事的。”
“可是很久了?”
“还好,原本萧少爷以为先生天黑之前便能回来,可瞧见天黑了还是没有回来,就叫紫晓在这儿留盏
灯候着。”
“你好歹是萧越的妾,他就这么支使你,难道府上连旁的丫鬟都没有了?”殷落尘语气里对那个人颇
有埋怨。
紫晓又有些傻乎乎地笑起来:“没事儿的,我本就不算什么妾,只不过是少爷买回家的一个下人罢了
,这几日能服侍先生,很开心呢,觉得自己终于有事儿做了,和先生也谈得来,先生就像我的哥哥一
般。”
“哥哥……”殷落尘听到这个词的时候我,忽然愣了那么一下神,低下头看了一下身侧的紫晓。
紫晓有些羞赧:“那个……紫晓不太会说话……”
“不是的……”殷落尘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接着,右手撑上了额头,回忆大片大片涌来,像是巨浪奔
腾着扑打到岸上,发出那炸裂似的一声巨响,水花四溅,迷得人睁不开眼,喉间如同吞咽下那苦涩的
碱水,声音都发不出。
往前走了几步,察觉身后空荡,迟迟没有脚步声,于是回头,见殷落尘并没有跟上来,而是扶着额头
驻留在原地。紫晓赶紧走了回去,问:“殷先生你怎么了?”
他的手缓缓地放下来,蹙着的眉头也舒缓开来:“无妨。”
“先生穿这么薄,怕是受凉了,等下紫晓去帮先生盛碗热汤吧。”
殷落尘点点头,眼神温柔的很:“又要麻烦紫晓了。”
紫晓仰着脸笑:“没事儿的。”
“对了,紫晓,我今天喝了点酒,头有些痛,想在院子里散散步,那汤盛好了,便在屋里放着吧,我
过会儿便回去。”
“行,那先生,这灯笼你提着,地上有水,小心滑。”
紫晓话还没有说完,就把手里的灯笼往殷落尘的手里一塞。
“那你呢?”
紫晓往前蹦跶了几步,说:“这院子我熟,闭着眼都能走回去。”
殷落尘提着手中的灯笼,前端有明显的垂坠的重量,他借着浅淡的光看着紫晓在自己的视线中远去,
然后眼中清冷一片,他提高了灯笼,朝向不远处的另一个方向。
那是一个清雅独立的小院,里面种了些尚看不出是什么的植物,有的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有的还残
存几片蔫吧的叶子吊着,岌岌可危的样子。左手边是房间,隔着窗户也看不清究竟是屋内有光,还是
月光投上去的一层月华。
房门外还有几层楼梯,走廊上挂着一个被黑蓝色布罩蒙住的鸟笼子,殷落尘走了过去,站在那安静的
鸟笼边,偏了偏头,若有所思。
夜色静谧无声,这时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窸窣虫鸣声,响了会儿自己又消停了下去。
手指尖被冻得冰凉,他抬起手来,碰到那黑蓝色的布罩,然后,轻轻地掀起一个角来,另一只手顺便
提起灯笼,朝里面望了望。
“什么人!”
苍老却很有精神的声音响起,殷落尘一惊,随即掩住口鼻,向后退了几步,却看见那房门依然“吱呀
——”一声开了,室内并不明亮的灯光照在这个老人的身后,在身前的地面上投下浅灰的影子。
“你是什么人!”那位老人再次喝问道。
殷落尘的双眼虚了虚,他先是站直了身子,接着做了一个揖:“萧老先生,在下殷落尘,家师在信中
曾有提过。”
萧尚眉须皆在灰白之间,脸上虽被时光刻下了褶皱,但是一双眼睛却还是凌厉得很,他踱步走出门外
,细细打量了这个瘦削的男子:“殷落尘,你便是殷落尘?”
“正是。”殷落尘未曾起身。
隔了很久都没有言语,只听闻萧尚喘气的粗浊声,他绕着殷落尘走了半圈,步子极慢,殷落尘听见耳
边传来两声极其不屑的冷笑:“老夫等九指一封回信等了五年,便只等来你这般人物?”
殷落尘这才垂下手:“家师已金盆洗手,许诺不过问江湖事,今日应允萧老先生的请求,派落尘前来
,已是天大的破例,若先生想就此收手,落尘这便告退。”说罢,又拱了拱手,转身向外。
“等下。”
殷落尘站住双脚。
“老夫要杀之人,你可知道?”
“既然接下了,自是再清楚不过。”
萧尚提起那个鸟笼子,掀帘朝里面探了一眼,似是在逗弄一般:“那你可否能办到?”
殷落尘回身,看着萧尚,嘴角肆意地一扬:
“在下自会尽心竭力。”
萧尚点了点头,言语中已颇显满意之色:“如此甚好,公子放心,老夫不是无信之人,公子所求真相
,老夫事后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殷落尘的双目在黑夜里黯淡了几分,随后一言不发的躬了躬身子,退后三步转身离开。
第四章:一帘香艳破
半夜时分,天空响起一声炸雷,像是从九霄云外传来,惊得萧越的双眼猛地睁开,眼见头顶上方是锦
缎床幔,才定下神来,缓缓舒了一口气。这样一番惊醒,自然已毫无睡意,他侧了身子,看身边舒晚
遥睡得眉目安宁,一时不忍打扰,只是把被子替她掖掖好,然后便披了件外挂,走出门来。
那是一场春雷,雷声过后,大雨哗啦啦的下下来,打在瓦片上如鼓点般浩大急促,雨水顺着瓦片流下
来,在萧越的眼前形成一排不小的瀑布。眼前院子里只是长了星点绿芽的藤蔓被雨水冲刷地直不起腰
来,小桥流水,流水里的月色支离破碎,破碎一片。
今天收到了腾蛟阁派人送来的帖子,说是阁主田斛不日内便会造访府上。
萧越自是不惧田斛的,他想,怕是殷落尘到自己处寻庇佑的事已被他得知,田斛又认为这事儿委实丢
脸窝火,一口气吞不下,便想挽回面子。倒不至于说向萧越直截了当的要人,但或许会请萧越代为责
罚殷落尘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萧越对着晚空冷笑一声,这种事情也敢如此张扬,看来这田斛,的确不是个东西。
就这样站着,双腿不禁有些微微发寒,萧越挪动双脚,信步走着。往日生活平淡如流水,殷落尘的到
来,倒像是坠入流水中的一粒小石子,深深下陷,留下水面一阵波纹。今夜恰巧无眠,这样信步走着
,权当散心吧。
听着雨声激荡,萧越心里莫名的郁结。
再往前走就是萧业岑的居室了,这个弟弟,萧越想起来就想叹一口气。他有时真的会觉得累,想自己
不过廿五,却要担负起整个家业,还有这个不成器的弟弟,如今也行过弱冠之礼了,却还是不能为自
己分一点忧。
还是往前走着。
经过萧业岑的房门口时,似是听到了什么声音,萧越走着走着渐渐放慢了脚步。这个声音,奋力地一
下一下,夹杂着女孩子隐忍着的痛苦与欢愉,这番淫靡,无需多想,是再清楚不过了。
萧越的脸色变了,怒气浮了上来,在眉间投下一片阴影。
门哐当一声被推开了,映着一声惊雷。
“成何体统!”萧越大步跨入房内,喝道。
床上的二人停止了动作,女孩子细细地尖叫一声,慌忙拖过被子掩住了身体,微微打着颤。萧业岑倒
不慌张,他朝萧越看了一眼,然后慢悠悠地坐起来,穿了亵裤,从床沿边站起,一言不发地点着了油
灯。萧业岑的面容是不输于哥哥的英俊,但是上翘的眼尾总像是让他多出了几分邪佞一般,更不要说
在这幽幽的一点烛火下了。
借着这微弱的亮光,萧越勉强看清了这女孩子,她是舒晚遥嫁过来时带的陪房丫头,本来说给萧越做
妾,但是萧越执意不肯,后来就在府上伺候舒晚遥的起居。
萧越指着萧业岑,手指有些发抖:“这……这有多久了?”
萧业岑朝天望望,继而一笑:“嗯,有两年了吧。”
两年?萧越越来越觉恼怒万分:“你两年前就毁了人家姑娘的清白!你这个……你这个畜生!”
“畜生?”萧业岑的眼神陡然变得凌厉了些,朝着萧越走了几步,逼视着他,“我毁了她的清白?哥
哥,茉儿她也是愿意的,你情我愿,何错之有?再说,大不了明日就把茉儿收作妾,不就行了。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