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焰——野马尘埃

过四十的学长依旧意气风发，和记忆中毫无半点分别。

「朝，我好想你！」他站起来拥抱我。

「这么久没来台湾，这次怎么有空？」服务生倒完水离去后，我说。

「唉，工作，工作！你不知道，这CEO当起来真烦，手底下明明一堆人，什么事都还是得自己做。你

怎么样？最近公司有案子没有？」他笑着说。

「挺忙的，前阵子进来一个新人，大学刚毕业，耳根硬，很难商量。有时候我真搞不懂现在年轻人的

想法。」

「是吗？我看是你太温柔，讲话太小声吧！对部属，难免要凶一点，才有威严。」学长眉开眼笑地说

。

「有什么办法，我个性这样也不是一两天了。」我苦笑道。「这次要待多久？」

「看情况。先点菜吧，听说这里的厨师是希腊人，做得很道地，台湾的人事经理告诉我这家店大才小

用，一定要我亲自来看看。」

「你又想挖角阿？我就觉得奇怪，怎么不约在你饭店里就好？原来说是跟我碰面，其实是要谈公事。

」

「那你就冤枉我了！你不是喜欢吃希腊菜吗？否则这种小事，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自己跑一趟的。」学

长握住我的手说。

「开玩笑的，我知道你很忙。你们经理推荐哪一道……」

点完餐后，我们沉默了一阵，学长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瞧。他的瞳孔漆黑明亮、炯炯有神，立刻就让

我想起了雷。

「小芳好不好？」被他看得心慌，我随口问道。

「老样子。」学长耸肩。

「你上次不是说她在洛杉矶帮人家设计派对？她现在英文应该完全没问题了吧？驾照也拿到了？」

「那女人有够吵，每天指挥她的员工不够，三天两头就飞来纽约骂我。她自己要放着好好的少奶奶不

做，去赶流行抢着帮那些电影明星包场，我也随便她，但是她就不要回家跟我抱怨说我让她没面子！

不过是被拍到在庆功宴上跟几个兔女郎玩玩，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学长一脸的不耐烦。

「学长，你还是老样子。」我轻轻叹了口气。

「抱歉，朝，我真是太没神经了，」学长注意到我的语气，马上充满歉意地说，「再怎样她也是你前

妻……」

「都过去了。」我阻止他说下去。

学长默默观察了我一会儿，几次张嘴，却欲言又止。

「你想不想看看雷现在的样子？」我主动开口。

「你有照片吗？」学长的表情瞬间松懈下来。

「嗯。」我拿出皮夹，让学长看里面我和雷的合照。「这是两个月前雷二十岁生日时拍的。」

学长低头凝视。

我啜饮着极其香醇的希腊葡萄酒，感到淡而无味。

第六章：请托

「雷还是不想见我吗？」学长突然抬起头说。

我轻轻摇头。

「是吗？也难怪，对他来说，我应该跟陌生人没什么两样。」学长平淡地说。

「不是的，学长，我有让他看过你的报导，他知道你是谁。」我忙说。

「报导阿？糟糕，这下他对我的印象一定坏透了……」学长苦笑着说。

「是商业周刊的那种采访。」我急忙补充。

「你真好。」学长微笑，握了握我放在桌上的手，「你现在有对象吗？」停顿片刻后说。

「我这么老，已经没有勇气下战场啦。想到还要再经历第一次约会、第二次约会之类的紧张，我的胃

恐怕承受不住。」我笑道。

「朝，在我心里，你永远跟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一样漂亮。」学长望着我说。

「你胡说什么阿？」我轻笑。

「其实我这次来台湾，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学长正色道。

「我竟然有可以帮上你的忙的地方？」我半开玩笑地问。

「当然啦，你总是能帮上我的忙的。」学长微笑道，「只是这件事说来非常厚脸皮，如果不是小芳坚

持，我实在不愿意跟你提。」

我愣住了。难道是雷的事……

「你别露出那种表情嘛。」学长难过地说，「你和小芳离婚时就谈过了，我们绝对不会做任何影响你

和雷的关系的事，经过这么多年，你还不相信我的承诺吗？」

「对不起，学长，我……都是我太小心眼了。」我嗫嚅道。

「你根本不需要向我道歉。」学长叹气。他的眼光里似乎带着怜悯。

「那你说吧，到底什么事让你这么难以启齿？」我忙问。

「这……好吧。」学长喝干玻璃杯里的残酒后才开口，「事实上，雨凤去日本的短大留学，过几天就

要结业了。」

「是吗？他都这么大啦！我也好久没见到他了呢。」我怀念地说。

「是阿……」学长弹了弹手指，叫服务生再开一瓶酒，「唉，也不知道他像谁，美国那么多好的大学

让他挑，他偏偏要选离家十万八千里的日本，而且还是一所野鸡短大！唉，算了算了，讲到他我就头

痛。」

「所以呢？」我饶富兴味地看着学长。

「小芳要他毕业后来台湾的饭店工作，你知道，他学的是日本料理。」学长面有难色地说，「可是你

也知道，五星级饭店怎么可能请这种没名气又没实力的毛头小子当主厨？那不是砸自己的招牌吗！所

以我提议让他先跟个师傅，在里面当一阵子学徒，等到累积了一点经验，取得资格后再说。」

「那不是很好吗？难得饭店大王的儿子还肯下功夫努力培养专长，你应该为他感到骄傲才对。」我笑

着说。

「别傻了，他之所以跑到日本去，纯粹只是想跟我作对，吸引我的注意，」学长不耐地挥挥手说，「

我怀疑这几年他到底有没有学到东西？」

「是吗？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既然他妈坚持要把他送到台湾来，干脆让他跟雷读同一所大学好了。拿个正规大学的文凭，学

一点经营管理，想煮东西，大不了下课让他去饭店打工。」学长说。

「跟雷同一所大学？已经注册了吗？」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是阿，等于是半强迫的。」学长苦笑道，「朝，我不敢拜托你帮我照顾他，不过，是不是能够答应

我，如果可以的话，让雷和他做做朋友？毕竟他在台湾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

「学长，我虽然心胸狭窄，但是也没那么不通人情。雨凤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当然愿意照顾他啦。至

于雷，他早就从报纸上看过雨凤的模样，我相信他也是很想认识他的。」

第七章：父子

雷还在为我让雨凤来家里住的事生气。

其实不只这样，他也气我偷偷和夔影学长见面、擅自去桃园接小芳和雨凤的机。

雷对学长他们一家三口的事，一向比我更加敏感。看着他因为不安而焦躁，我虽然心疼，却也无可奈

何。无论学长和小芳曾经如何伤害我，我和他们依然有着难以切割的羁绊，而其中最坚实的连结，无

疑是雷──学长和小芳的亲生儿子。

随着雷一天天成长茁壮，我在他身上发现愈来愈多学长年轻时的影子。这带给我一种时空错置的幻觉

，有时和雷相处，我总不由自主将他们俩人的印象重叠。

雷远比他所知的更像他生父。

「放那里就好，别随便动我的东西！」雨凤从公寓玄关冲向他的卧室，用力抢过雷手上的一面银色相

框。

雷看了他一眼，神色阴郁地走到我身边，扛起另一盒纸箱。

「他脾气从小就是这样，讲话特别直，你别跟他生气。」我抓住雷的上臂，对他悄声说。

「我没生气。」雷甩开我的手。

「阿朝，晚上我跟你一起去。」搬到一半，雷突然转身说。

我愣了一愣。

「好吧，但是你保证要有礼貌？」我心里五味杂陈。

雷点头，继续往前走。

＊＊＊＊＊＊

开车来饭店的这三十五分钟，实在是一段难熬的静默。我几次试图和雨凤聊日本，都因他简扼的回答

而尴尬收场。雷一声不吭。

「牧先生！老板等你好久了！」饭店主管满脸堆笑地迎上来。

「谢谢，麻烦你带路？」整天下来，首度接触一张友善的面孔，我如获大赦，一路上异常热络地与他

攀谈。雷和雨凤跟在后面，两个人离得远远的。

我们被引入一间隐密宽敞的包厢。门一开，学长和小芳马上站了起来。

「朝，你们来了。」学长拍拍我的肩，眼睛却看着雷。

「雷！」还是小芳沉不住气，忍了一会儿就扑到雷的怀里，放声大哭。

「妈……」雷轻拍母亲的背心，眼神一下子温和许多。

学长等小芳哭够了，才劝我们各自坐下。

「朝，今天搬家真是辛苦你们了，以后雨凤还要拜托你多多照顾。」学长说。

「你跟我还需要客气吗？」我笑着说。

「我和小芳会再待两天，下星期一定得去杜拜一趟，不过台湾这里要盖第三座分馆，以后应该会常常

过来。」学长说。

「是吗？那真是辛苦你了，百忙中还要这样飞来飞去！来的时候别忘了通知我，我随时恭候大驾。」

雨凤突然插口，语气轻蔑。

「你那什么态度？我警告你，在牧叔叔家里，你最好放尊重点！」学长厉声说道。

我从没见过学长如此疾言厉色，即便责骂下属，他也多半不怒而威，一时竟不知如何安抚才好。

「就要跟他分开了，你都不能温柔一点？」小芳原本握着雷的手说话，此时转头骂道。

「朝，你不用跟他客气，这小子顽劣得很，一定要严加管教，让他知道做人处事的道理。」学长对小

芳的话置若罔闻，皱紧眉头，一迳对着我说。

「做人处事的道理？笑死人了，也不看看老子什么德性，他儿子能有什么出息！」雨凤双手抱胸，脸

上写满了不屑。

学长撞开椅子跳起来，「你给我出去！少在这里丢人现眼！」用英文对雨凤咆哮。

雨凤看也不看他父亲一眼，如旋风般摔门离开。

「学长，你怎么回事，跟小孩子发这么大脾气？」我起身离席，走到学长旁边。

学长低头望着我，眼里有种难以辨识的神色。雷静静看着他。

我别开脸，把学长的座位扶正，往厢门走去。

「我去找雨凤，他应该不知道怎么回去。雷，你和他们好好吃顿饭吧，记得早点回家。」说完我带上

了门。

第八章：初识

学长和小芳离开台湾后的第四天清晨，我被一连串的门铃声吵醒。

「启德，你知道现在几点吗？」我披了件薄外套，半梦半醒地撑着大门。

「抱歉，伯父，今天学校有个报告很急，雷又关机。我可以进去吗？」启德气喘吁吁地说，看来是跑

过来的。

「进来吧，我去叫他。」

我泡了杯热咖啡给启德，把雷唤醒，帮他们做了些早餐。看看离上班时间还有两、三个钟头，反正也

没了睡意，干脆在客厅读读早报。雷和启德在餐桌上用笔电讨论着报告。

「怎么这么吵？」雨凤穿着睡衣，从房里走出来。

「雨凤，早阿！不好意思，雷他们有点事要商量。我早餐做好了，你也趁热吃一点吧？」我抬头看他

。

雨凤拖着脚步踱向餐桌，拉了张椅子坐下，拿一个猪排三明治满脸困意地吃起来。

「嗨。」启德说。

雨凤敷衍地以下巴示意。

「你就是巫雨凤阿？」启德热切地说。

「怎样？」雨凤抬起右边的眉毛，垂下握住三明治的手，斜眼看启德。

雷用脚在桌面下撞了撞启德的膝盖。

「没有阿。我是雷最好的朋友，高中就认识了。我叫杜启德。」启德笑着说，对雨凤伸出右手。

雨凤一脸好像看到蟑螂的表情，将启德从头到脚快速扫视一遍，然后就移开视线继续吃东西。

启德尴尬地收回右手。

「欸，你看这里，Nina讲到这边的时候会放影片，你就发讲义下去……」雷赶紧将启德的注意力拉过

来。

「……加上数据图应该就很完美了。喂，喂！你有没有在听阿？」雷滔滔不绝地解释半天，却发现启

德毫无回应。

「嗯。」启德猛然起身，换到雨凤左手边坐下，「听雷说你跟我们同校，你什么系的阿？在台湾还习

惯吗？」冲着他微笑道。

雨凤瞪大双眼，半晌不说话，似乎有一点诧异。

「启德你喔……」雷不满地收拾桌上的文件，用力盖上笔电萤幕。「欸，你回答一下会死阿。」雷对

雨凤大声说。

「雷。」我放下报纸。

「商管。」雨凤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

「商管喔，」启德笑逐颜开，将椅子挪得更靠近，「我跟雷一样外文啦。你想不想打篮球，今天五点

在操场旁边的球场有三对三斗牛，你也来玩阿？放心啦大家都很弱。」

「我要打工。」雨凤说。

「这么认真阿！那留一下电话，有空中午在学校一起吃饭吧？」启德说，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雨凤盯着他，脸颊微微红了，喃喃念出一些类似手机号码的数字后，抛下食物，把自己关回房里。

「他刚讲几号我没听清楚欸？」启德困惑地说。

第九章：落魄

几天后，我提着一袋书，来到雷的大学。我受他的导师之邀，举办一场促进学生了解翻译职业的讲座

。除了在公司开会时以外，我已多年未曾公开演说，不禁感到分外紧张，而一身簇新的合身西装又让

我摆动得十分不自然。

接近文学院时，我远远瞧见一张略微驼背的高挑身影，缩着两臂，独自漫步在柏油车道上。这样酷寒

的天气里，那人只穿了件单薄的米色贴身毛衣，双手插在布满破洞的浅色牛仔裤口袋内，黝黑乌亮的

长发凌乱随兴地扎了困低低的马尾。

「雨凤！」我小跑步追上他。

「朝叔。」雨凤停下来站在原地。

「怎么穿这么少，不冷吗？」我脱下厚重的羊绒大衣，搭到他肩上。

「不用了……」雨凤缩了缩身子，试图褪下外套。

我用手按按他的肩膀，表示要他接受。雨凤表情困窘，却不再推辞。

「今天这么早下课阿？」我们并肩前进。

「嗯。」雨凤看着地下应了声。

「待会儿还有事吗？我应该一个多小时就结束了，雷会跟我一起回去，到时候一起去逛街，买点东西

好吗？」我侧头望着他说。

「可是……」雨凤说。

「我知道，晚上你要去饭店。雨凤，你会不会太辛苦了？每天一、两点才回来，早上又那么早出门，

我几乎都看不到你。」

他低着头沉默。

「我不是想干涉你的生活，只是你小心不要累垮了，还有身体要顾，别让你妈担心。」

雨凤不语，似乎被他自己的鞋头迷住了。

「你如果有缺什么，都可以跟朝叔说。你这么小的时候啊，我可是抱过你的，雨凤，我不是外人，你

不用跟我客气。」

雨凤停下脚步，第一次对上我的眼睛。「我要去还书，先走了。」他说。

我目送他离去。披着长大衣的他，显得更加步履蹒跚。

我叹了口气，继续朝演讲厅方向走。

＊＊＊＊＊＊

「管他咧，随他去好了。」雷双手揽着我的腰，语调气愤。

我们两个身高超过一米八十的男人，挤在一间量贩衣饰店的小小更衣间内，简直难以挪动分毫。

「你别闹啦，你也跟进来，我还怎么换衣服阿？」我把他往外推。

「你又没有要买，试不试穿有差吗？」雷说，手臂收得更紧。

「你怎么知道我不买？现在只要能让我换下这件痒死人的衬衫，牌子就……」

雷堵住我的嘴，出其不意地吻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