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阙临走前还帮谭尉新泡了茶,此刻茶叶方涨开,趁热喝倒是正好。
“……我找到柳絮了。”
“……哦。”沏茶的手一顿,却是接着倾斜壶身。
瞬间无言。房里静得只剩水流碰触杯底,缓缓打旋的声音。
小小的瓷杯,转瞬即满。
“你和我一起去么?”红魇的视线落在谭尉执壶的右手上。
那是一只剑客的手,削瘦,骨节分明,指甲光滑。
一如谭尉其人,凡事一丝不苟。
“我去做什么?我和柳絮又不熟,帮不上你忙。”谭尉却似完全没有意识到红魇的视线,依旧专心倒
茶。
一杯倾满,再一杯。
“……你不担心我得到秘籍另有目的?”红魇沉默良久,终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她本不是多话的人,此刻却心有不甘。
“我阻止得了么?”谭尉反问。
“不。”
“那就得了。天鸣既然不希望我踏足这个泥潭,我就顺他的意,离得远远的。”伸出两指,推着桌上
的茶杯底座缓缓前移,在红魇面前停下,“若你真的心怀不轨,只能算我遇人不淑,轻信歹人。事到
如今,我要这秘籍又有何用?不如依了一方,若你和天鸣的目的当真相同,也算了了他的心愿。”
硬质的瓷杯底沿,摩擦桌面发出低哑的声响。
红魇缓缓伸手,托起茶杯,凑近唇畔:“这一点,我定不会让你失望。”
第十四章:柳絮
“公子,有位姑娘指名要见公子。”
“不见。”蓝衫公子自顾自逗鸟,小小的黄鹂在木架上上蹿下跳。
脚步声匆匆退远,却在半柱香之后,又匆匆行近。
“公子,那位姑娘让奴婢把这个给公子。”一条丝绢缓缓递上。
蓝衫公子手里的动作一顿,终是把视线移到丫头手里的绢子上:“她有说是怎么得来的么?”
“那位姑娘只说要见公子,其余什么也不肯说。”
“让她进来。”
红魇一直在笑。
早就猜到,要见柳絮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凡学医之人都多少性格有些怪异,更何况,一旦被灌上名医头衔,架子自然更大。
不过带了墨九一个守在门外以防意外,却依旧差一点被拒之门外。
幸好,她还有那块绣着“絮”字的丝绢。
“这位姑娘看起来面生得很。”是蓝衫公子先开的口,却没有任何熟捻的成分。不过是随意道来,他
的注意力甚至还留在啄着手指的鸟身上。
“柳三公子的大名小女子早有耳闻,今日终于得以一见。”红魇却似毫不在意,也不顾主人意愿,自
顾自走到一旁椅子边坐下。
丝绢被有意无意间搭在几案上。
柳三公子微微瞥了她一眼,继续逗他的鸟:“可惜,在下本没有招待陌生人的习惯。”
“那,救助陌生人呢?”
柳三的动作闻言一顿:“姑娘你并不像有病的样子。”
“小女子的主人有病,心病。”红魇的表情终是凝重。
“我不为陌生人出诊。更何况,心病不是我治得了的。”
“不,只有柳三公子治得了。”红魇起身,缓缓走近,将手里的绢子双手递上,“谭三少也希望小女
子可以替主人及华二少完成心愿。”
“……”柳絮终是转身,视线落在丝绢上,眼底一片冰冷,“心愿?若你说的是那尊白玉观音——抱
歉,你来晚了。”
“……你已经给了别人?”红魇少有变色的时候,可此时此刻,她的脸色实在算不得好。
“三月前就有人拿刀子比着我的喉咙,不给,等宰?”柳絮冷笑。
红魇无语。
红魇查华天鸣的时候只想到了谭尉,明显,有人比她更仔细。
不止谭尉、不止柳絮也许是华天鸣身边出现过的所有人。
“倒是你,这丝绢真是谭尉给你的?”
“当然。”
“虽然我看不上谭尉那人,可天鸣的眼光我还是相信的。那边的那个小花瓶,白的那个,就当是补偿
给你吧,比那劣质的玉观音值钱多了。”
“……”墨九一直在屋檐下站着。
那个传话的丫头躲在门后不时打量,他却无动于衷。
半晌,眼角终于飘过一抹熟悉的红色纱衣。
抬眼,视线落在红魇手里物体的一瞬愣然。
“接着!”白影一闪,墨九顺手一抄,刚好接住那件冰冷光滑坚硬的物体——一只白釉花瓶。
“这是什么?”
“柳三给的,管他是什么,反正看上去挺好看的。”红魇走下台阶,“好了,回去了。”
墨九从不反驳红魇,这次自然也一样。只是顺手解开背着的包袱,取出一只木盒,小心地将瓷瓶放入
。
却是忽然动作一顿。
“怎么了?”红魇不明所以。
墨九却只是一言不发地背上包袱。被人盯上了。
走出没多远,红魇就知道了之前墨九动作一顿的原因。
后面有人,还不止一个。
却在下一瞬,人影一闪,墨九已挡在红魇身前:“姐,不用管后面的人,小心前面。”
天色有些阴沉。街上行人不多,左侧的茶铺里却站着坐着好些人。
其中一个五官俊朗,气度不凡,眼熟得很。
是聂宇。
“聂掌门,什么风把你吹来了?”红魇环顾四周,心下一沉。表面功夫却是做得十足,脸上的笑意看
不出一丝勉强。
“夏姑娘,明人面前不做暗事,在下今日就是冲着那个木盒而来。”聂宇笑得从容。
“木盒?那似乎是我们的东西。”红魇微微眯起眼睛。夏姑娘?红魇自己都快忘了她姓夏,单名一个
红字。
聂宇身后有人动了动。
“是,不过若是夏姑娘愿意将柳三公子赠予的物件转赠于在下,在下必将感激不尽。”聂宇轻叩桌角
。原本向前踏出一步的人退了回去。
“聂掌门觉得,这有可能么?”可惜,红魇从不是买账的主。
聂宇闻言笑容不减,只是挥了挥手。
两个锦衣少年,自聂宇身后缓步而出。举步的方式,搭在剑柄上的手,剑身翘起的高度,如出一辙。
墨九解下背上的包袱,将里面的木盒递给红魇。
“得不到的就用抢,聂掌门的行事风格倒很干脆。”红魇冷下了脸。
“对付什么人,用什么手段。我不过是要取回本就属于我派的器物,又有何不对?更何况,红楼向来
不乏高手,尤其是这位墨少侠,我这两位徒儿可是一心想切磋一下。”
墨九走得很慢。
一步,一步,距离茶铺越来越近,距离两个少年也越来越近。
左手的兵器依旧在鞘。
墨九不喜欢把兵器挂在腰间。他不喜欢把杀人的利器放在惹人注目的地方。利器是用来杀人的,不是
用来吓人的。
两个少年很紧张,墨九看得出。
握着剑柄的手势太过僵硬,会直接影响拔剑速度。
墨九丝毫不怀疑他可以一刀解决两个人,只是——
“切磋?”
“请指教。”少年很有礼貌。
墨九不是嗜血的杀人魔,他很喜欢有礼貌的人,尤其是有礼貌的孩子。
在他眼里,比他小的都是孩子。
“请。”
“请。”少年们的声音在抖。
两柄剑先出的鞘。
看得出来,那两人做过准备。知道自己的剑不够快,那只有在对方还未拔剑的时候先行出手抢得先机
。可惜,若两方实力差距太大,这种方法就只有用在偷袭上才有成功可能。
两少年虽然害怕,可身法依旧灵巧。一瞬前后将墨九夹击,挥剑直刺而上。
剑未至而气先至,剑气逼人。
可惜,被剑气包围的人淡定依旧。左手微抬,右手抚上刀柄,出鞘。
白倾常说墨九是个没有生气的人,他的生气早被他的刀吸得一干二净。
湮月刀。
而此刻,刀已离鞘。
刀光潋滟,犹胜日月。
两少年的剑也很快,身前的那柄剑已擦近衣襟,似下一瞬就将刺入胸膛,墨九却是不管不顾。反手挥
刀,“当”地一声砍在攻至身后的剑锋上。身后那人只觉剑上一股大力涌来,不得已偏了几寸。
而那柄即将刺进墨九胸膛的剑,也在割破衣襟的一瞬回撤。
本是虚招,自然力已竭。
再想出手,却发现对方的刀已到了眼前。
是刀背,砍在少年执剑的手腕上。
“师兄!”身后的另一人隔着墨九的身体看不真切,情急下大吼。执剑直刺而来,竟是毫无章法。
墨九叹息,这两个少年的剑法本不弱,若是再有些与人交手的经验,当可成为高手。只是,这脾气—
—
微微侧头,轻易避开剑锋。
却是眼角瞥到一抹奇异的绿色,同时,鼻端漫过一股不自然的浓香。
墨九神情一凛,飞速后退。却不想两少年凌空一个翻身,竟是同时弃了剑一脚直踢,狠狠踹在墨九胸
口。
“小九!”红魇扑了过来,扶住摇摇欲坠的墨九,“你们——”
“夏姑娘,你也是明白人。为了一个死人的东西赔上自己的心腹值得么?”一直坐在聂宇身边的女人
忽然开口打断了红魇,伸手自桌上拿起一个小瓶,摇了摇, “我自是知道红楼的毒药有多厉害,我
这毒肯定比不过。只是再怎么厉害的人解我这毒都得四五天功夫,只怕这位小哥等不了这么久。”
“解药拿来!”红魇替墨九粗粗把了脉,便知这女人说得不假。
这毒别说紫阙青栩,也许连她自己也能解,只是要时间。
而墨九……
红魇看着墨九嘴角沁出的泛黑血丝,心如刀绞。
“姐,别给他们。小白快到了,等他来——”墨九一把抓住红魇想要丢出木盒的手。
红魇摇头,将木盒抽出,用力一抛。
“解药拿来!”
“夏姑娘果然分得清轻重缓急。”聂宇接了木盒,笑得更肆意,“等这位大师看过了盒子里的东西,
解药立即给姑娘送上。”
红魇气得咬破了唇,一丝丝腥味在唇齿间蔓延。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聂宇打开木盒,掏出白釉花瓶,
递给一旁的老者。老者细细地打量了花瓶一圈,缓缓点了点头。
“给,解药。”送药的是那个女人。
“……”红魇接过瓷瓶,却是捏着瓶子僵持了片刻。
“你放心,若不是红楼几次三番阻挠,我们并不想和你们为敌。”女人看透了红魇的担忧。
红魇不由抬头。
女人并不年轻,眼神却很清澈。
却不知这个计谋是否是这个女人的主意。
墨九的神智已经有些不太清醒,软软地倚在她身上,红魇摇了他好几下才有反应。缓缓将药汁灌入,
墨九的脸色果然有了好转。
红魇松了口气。
若这解药是假的,红魇不敢去想这个如果。
虽然理智告诉她那个女人说得不错,聂宇不会傻到彻底与红楼翻脸。
“好点了么?”红魇轻声问。
“恩。”墨九已经能开口回答,“姐,如果楼主怪罪——”
“不是你的问题。是我太大意了。”红魇打断了墨九的话,“还有白倾那小子,到现在还不知道死在
哪里,那个死小子肯定脱不了责任。”
“姐,小白他——”
“你替他扛的还不够多?这次什么都不许说,先养伤。”一个瘦小干枯的老头。
红魇并不明白聂宇为什么会称他为大师。
却看他在一掰一拨间将瓷瓶的瓶颈卸了下来,取出白玉观音。又在观音底座轻叩几下,一顶一扭,缓
缓旋转,底座就被整个卸下。
豁然开朗,大师——机关大师。
这个干瘪的老头竟是喻满京城的机关大师,孙天行。
红魇自是不认得孙天行,可她可以确定这个老头就是孙天行。天下的机关师统共就几个,其中能轻易
打开白玉观音的却只有一个,因为这座观音像正是出自他之手。
天衣无缝的接口,若不是亲眼所见,红魇根本不相信观音底座上居然藏有玄机。
只是不知,聂宇是用什么手段说动这个古怪老头的。
忽然一阵风,漫地飞沙走石。红魇的眼前有些模糊。
找了那么久的白玉观音,都捏在手里了,居然还被他人夺走。
唇被不小心咬破,嘴里泛起浅浅的咸腥。
却是死死盯着眼前的一切。
一张薄薄的丝绢从像体中抽出,聂宇的动作很小心。
还未展开,红魇分明看到聂宇的脸黑了一层。
待全部展开,聂宇旁边的女人竟是一声尖叫,伸手欲夺丝绢,却是被聂宇阻挠。女人似是突然发疯,
扑上去抢。聂宇显然嘀咕了女人,被她一把抢去,甚至从怀里掏出火折去烧。
自是一点就着。
一片混乱。
“他们在干什么?”墨九身上的毒虽是解了,却依旧浑身使不上劲,只得靠坐在一旁的墙角,看一群
人发疯。
“不知道。那丝绢上的东西有古怪。”红魇也摸不透,下一刻视线却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对上。
孙天行。锦衣毫无预兆被惊醒。
木窗大开着,有风肆无忌道地穿透,床头的帐幔不住起伏。
莫名心悸。
锦衣盯着头顶的床幔看了良久,头疼欲裂。他很少开着窗子睡,似乎是一直有的毛病,尤其是天气转
凉的时候,被夜风吹得时间一长,锦衣就会头疼。
晏南常借此笑锦衣娇贵了,以前以天为被以地为席过了那么些年头还活蹦乱跳的,现在有屋顶有床倒
是什么病都出来了。
锦衣甩甩脑袋,疼得不像仅仅是因为吹多了风。
似乎睡梦中听到了什么恰被惊醒。
穿衣点灯开门,昏黄的烛光只能印亮门前一小片区域,长廊以外依旧很暗,只有天际隐隐的一线白。
皱眉,终是执灯走出房间。
但凡杀手都很相信自己的直觉。锦衣算不得杀手,却依旧相信直觉。
青栩说,那是兽类的直觉。
锦衣所住的房间是长廊最西侧的房间。旁边是一间空房,偶尔翠晚会住,只是这些日子他不在。隔着
一条纵向的走廊,是晏南的房间。
“谁!”右侧竹林中有一团浓重的黑影,似乎动了动。锦衣执灯照向那个方向,看不真切。
却是一阵风,烛影不住晃动,更带来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锦衣神情一凛,右手不自觉搭上腰侧,却抓了空。
他自是没有睡觉佩剑的习惯。
来不及回头取剑,锦衣翻身越过长廊的扶栏,走近,再将烛台凑近,却是吸了口冷气——林下躺了个
人。
一个算不得熟悉却也算不得陌生的人——澜儿,紫阙的丫鬟。
“谁干的?”
“不知道。我听到有人敲门,开了门却没看到人。然后觉得胳膊一痛,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澜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