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在你这?”锦衣自然认得这柄匕首。它是晏南送给锦衣的第一件武器,锦衣在得到挽风后又将
它还给了晏南。
现在,它又出现在了锦衣眼前。
青栩没有说话,伸出左手缓缓拔出匕首。
极利的铁器,即使沾了无数鲜血依旧银亮如初。拔离伤口后青栩分明不曾做过任何擦拭,却是不留丝
毫血渍。
剑气瞬间暴涨,划破清冷的空气,锋芒只一闪便到了身前。
锦衣在感受到剑气的一瞬身体已紧绷,飞速后退,胸口处依旧感受到了丝丝凉意。青栩的剑快他一直
是知道的,只是不知他的左手竟也可以有这样的速度。
一招刺出竟是不留一丝余地。
一寸短一寸险,短小的匕首此时却极其适合青栩。
容不得多想,锦衣下意识拔出挽风,挥剑抵住匕首的去势。
“叮!”匕首的尖端撞击挽风的剑身,锦衣的手腕猛地一颤。青栩这一击竟是遇到阻碍后力道不减,
逼得锦衣不得不继续后退。
身后是高低不平的草地,这一退使得锦衣的身子猛地下沉,青栩的匕首不再正对他的胸口!挽风趁势
直刺而上,本就纤细的剑身破空声极其尖锐,一瞬就已到了青栩的眼前。
停在额前一寸处。
“你后悔了?”锦衣开口,本该是问句却完全不是疑问的语气。
“不后悔。”青栩苦笑。事后的悔恨叫后悔,事先就知道事后一定会悔,那又叫什么?
锦衣低头,看着青栩手里早已垂落一边的匕首。
若是青栩刚才不收手,即使匕首不对着锦衣的胸口,他就能胜么?两人贴得太近,若是青栩真的想躲
,长剑根本耐不了他一毫。
“你想一命抵一命?”
“不是我想,是你想。”
“什么?”挽风依旧没有回鞘,青栩的话让锦衣手一抖,剑尖已然碰触青栩额头的皮肤。锦衣匆忙后
退。
“如果你想以命抵命,尽管拿去。”眼前的剑光骤然散去,青栩心底泛起微微的苦意。
本以为得知真相的锦衣会很痛苦,若是能让他解气,青栩丝毫不介意送上自己的贱命。
可惜,锦衣不想杀他。
最了解锦衣的到底是晏南,又或者,最了解青栩的也是晏南。
他杀不了他,他丢不下他。
搅成一锅粥。
就像叶霜天和晏南,多少年说不清道不明的债,至死方休。
青栩没有叶霜天那么好的命,一死,一了百了,把所有的苦所有的罪丢给活着的人。
锦衣的手抖得越发厉害:“你知道我做不到!”
青栩绝望地闭上了眼。做不到?
杀不了,同样原谅不了。
这分明是个死局,根本没有起死回生的一招。
而这一切的开始,分明是青栩自己设的局。
青栩的左手不自觉捏住了右肩。血流得太厉害,整条手臂都几乎麻木了,半边身子透着瑟瑟冷意。不
一会,手掌就已沾染了一片温热。
转身,背后命门大敞。
杀不了人的杀手。晏南是怎么教出这么个徒弟来的?叶霜天又是怎么收出这么个徒弟来的?青栩叹息
。
青栩是昏在一处废旧农宅旁的杂草堆上的。
醒来的时候浑身燥热。身体依旧半躺在那堆杂草上,肩上的伤口却已经被人打理过。极其粗糙的手法
,连个结都打得歪歪扭扭。
“你醒了?先喝点水吧。”一双小手捧着一只豁了口的破碗小心翼翼地递到青栩鼻子前。
一个像从泥里打过滚出来的小男孩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青栩盯着这个脏兮兮的小孩看了良久。
“那个,你不记得我了?之前在城门口,我打水溅到了你。”小鬼说完,小脸涨得通红。
青栩眨眼。
他自是不记得了。“邢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窝囊。”看着那道淡青身影缓缓消失在小径的尽头,锦
衣愣了很久才缓缓开口。
挽风依旧没有回鞘,剑尖迎风轻颤。
邢破不知何时已到了锦衣身边:“什么?”
“我没想到会是青栩。”
“你以为是我?”
“……确实想过。但,”锦衣终于记起了手里的剑,剑身摩擦剑鞘一阵钝响,“觉得你不是这样的人
。”
“你觉得我不是这样的人,你也一样觉得青栩不是这样的人。锦衣,有没有人说过,你心肠太好?”
“……”锦衣低头。
当然有,红楼中每个人都这么说过。只是锦衣从不认为这是个毛病。
“所以我一点都不奇怪你会放他走。”
“我只是不相信,青栩他怎么下得了手。”
“如果是你,肯定下不了手。可惜,青栩不是你,你也不是他。所以他可以成为江湖上最一流的杀手
,而你不行。”
“……”
“你恨他么?”
你恨他么?
第二十章:终章
一个月后。
红楼是一小片平房。
一直是平房,即使是晏南还在的时候,就连他住的也只是寥寥几间平房中的一间。
锦衣似乎从来没觉得低矮的平房有什么不对。只是此刻用青栩一惯的姿势躺在屋顶,忽然发现,即使
爬高了,依旧只能看到重重屋檐。
那个时候,那个人,又在看什么?
身侧一阵风过,眼角划过一片漆黑的衣角。
“红姐找你。”
在锦衣的记忆力,墨九一直是这样一副冷心冷面的样子。不过在晏南走了以后,他和白倾回来的次数
频繁了很多。
红魇很忙,没了晏南,红楼上下所有事都压在她一人身上,根本忙不过来。
“好。”锦衣点头,一个翻身跟着墨九跃下屋顶。
落地的一瞬,某个一直挂在脖子上的物件重重地蹦了蹦,狠狠砸在胸口。锦衣不自觉伸手捏了捏,隔
着衣衫,似乎依旧能感触到它的温热。
墨九已经已消失在转角,可锦衣不急。
红魇在等他,红魇只会在一个地方等他。
——晏南的房间,原本属于晏南的房间。
空空落落的房间。
其实这间房间一直没有打扫整理过,原本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连桌上都有几封晏南来不及读完的信件
。不是没有人手,是没人敢动。
红魇不发话,没有人敢破坏这间房间原有的样子。尽管红楼的地盘依旧很小,尽管墨九和白倾这些日
子常驻红楼都只能和翠晚挤在一间房里。
锦衣站在门口,看着红魇半坐半靠在床边,低着头不知在想写什么。
依旧是一袭鲜红纱衣,只是袖子又加长了一截,把层层纱布遮掩。
“什么时候回来的?”就在锦衣的视线落在红魇袖子上时,红魇开口了。红魇本就重伤未愈,又忙这
忙那,前两天更是染了些风寒。一向清冷的嗓音听着有些哑。
“今日午时。”前些天锦衣又去了那片林子,又给他师父捎了壶酒去。
溶了晏南骨灰的酒,红魇的吩咐。
“杀手要墓地做什么?都是没有亲人的人,就算有几个朋友,也不过是这些年的事情,弄口棺材都嫌
浪费了。”红魇如是说,“不如一把火烧了,尘归尘,土归土。”
于是真的是一把火,红魇亲手点的火。
最后的灰烬,被红魇小心地装了起来。
“在找到你之前,晏南一直希望有生之年还能有机会和你师父坐下来喝一杯。这个,我们就帮他实现
吧。”一坛酒被摆在锦衣面前,开了泥封的酒,酒水随着红魇的动作有些洒落。
说着这话的红魇,神情远比此刻更加苍凉。
“锦衣,其实你并不赞同我的做法,是不是?”发现了锦衣的走神,红魇抬起头。
锦衣不说话。
胸口的瓷瓶突然有些咯得难受。
“其实我只知道,如果那时我也死在谭尉或是柳絮手里,这是我想要的结果。”邢破已经在红楼呆了
半年有余。
晏南死了,也说不准是被青栩暗地里弄死的还是自己痨病咳死的。这本就不关他的事,若不是关心锦
衣这个小师弟他也不会趟这浑水。
不过聂宇的死,就与他脱不了干系了。
聂宇是被青栩毒死的。
红魇第一个得到的消息,说聂宇收到了一封署名十七少的信,当天晚上就死在自己的房里。房里没有
打斗痕迹,死者脸上更没有痛苦痕迹。
青栩的一贯作风。
“青栩已经手下留情了,一般他只会在出任务时用这毒去杀和他无冤无仇的任务目标。对于那些惹到
他的人,尸骨无存都是有可能的。”紫阙说这话时眼里晶晶亮,却在话音落地后阴沉了脸。
若说红楼里最不能接受青栩背叛的,也许算不上锦衣,而是紫阙。
更何况,若不是紫阙对青栩完全放心,他又怎有可趁之机接触到晏南每天服用的药方?
“如果青栩落在你手里,你会怎么样?”看着紫阙越来越黑的脸,邢破有种立马冲出房间的冲动。
紫阙的毒可不比青栩的弱。
“扒皮、抽筋、下酒……”
“……”
“其实青栩有拜托我做过一种毒酒,人喝了以后直接化作黄水一滩。我还没来得及给他,回头我找找
——”
邢破落荒而逃。
红楼得到消息的时候,邢破正跟着锦衣在红楼做客。
不知怎么的,邢破在红楼流连的时间越来越长。不同于在门派里的拘谨,这里大家都很随便。在邢破
眼里,红楼不像一个组织,更不像一个杀手组织。
更像是一个家,住的都是自己人。
于是得到聂宇已死的消息,邢破只是小小地伤心了一小阵,然后就决定缠着锦衣常驻红楼。当然不是
当杀手,邢破太招摇,一身红衣深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府里藏了个人。他又死不肯丢弃自己中意的颜色
,于是沦为资料收集人员,跟着白倾混。
“你确定我们是出来找人的而不是出来混日子的?”邢破端着酒杯在酒楼里来来回回巡视了好几遍都
没有找到那个名册上的人。
忽然想起紫阙的话,闻着杯中的酒香,胃里就一阵反酸。
“赵四是个酒鬼。”白倾没有看出邢破的异样,一杯干尽杯中酒,却是皱了皱眉。这酒比起红楼的私
藏可差了太多太多。
可惜没了晏南,以后就没有了那个藏酒的人。
白倾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想起晏南。
“他经常来这个酒楼?”
“不知道。”
邢破无语。
“反正他总要上酒楼喝酒的。”
“……城里酒楼怎么也有四五家,万一他不来这里?”
“那下次我们换一家就是了。”
“……”邢破无语。
其实他分明记得赵四是个落魄的穷书生,哪里来得了那么大的酒楼喝酒?“你记得你已经来了多少次
,送了多少东西了?”柳絮无奈地看着墨九把大包小包丢在椅子上,忍不住用眼神一次次杀伤自己那
个吃里爬外的死丫头。
看到长得好的就忘了自家主子的教诲,说了别再让跟红魇有关的那几个人进门,那丫头总当耳边风。
而且每次都是这个黑衣小子!
“第十次,一月一次。”墨九从不是多话的人,东西送到就准备走人。
“我说了我不知道谭尉去哪更不知道那小鬼被他带去哪里了,你们还一次又一次送来小孩用的东西到
底算什么意思?”柳絮看着包袱里隐隐露出的布料一个头两个大。
他是真不知谭小羽去了哪,上几次送来的点心和小玩意现在还丢在屋后喂老鼠。
“我只管送,别的一概不知。”
“……告诉红魇,我要跟她谈谈。”
“你们已经谈过两次了,都不了了之。”
“……”
“我可以帮你联系。不过如果你们的话题依旧停留在谭尉身上,你依旧会浪费第三次机会。”
“什么意思?”
“别告诉我,砍了红姐一只手以后,那个总莫名其妙出现在药铺桌上的药包不是你让人给送的。”
“……”
“完了,这次我话太多了。”墨九按了按额头。
出门前刚好撞上拎着酒坛回来的白倾,于是被按在桌上死死灌了好几大口。平时的白倾自然不会有这
个力气这个胆子,可惜是醉了的白倾。
果然,喝酒误事。
难怪白倾从来办不成事。山头一片密林,林间有溪,溪边是坑坑洼洼的卵石地,搭着间有些年头的木
屋。
厚实的木门,底端却被溪水的潮气晕了大半,伴着隐隐的开裂痕迹。
锦衣在门口停了良久,终是伸手扣了扣木门。
“谁?”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自屋内传来,良久木门打开,探出张青涩的脸,“问路、过夜还是找人
?”
“可以让我过一夜么?”锦衣有些窘迫。
“这里只有两间房,内间客人不能进,不介意的话可以在外间的地上挤一挤。”少年却是一点都不认
生,引着锦衣进屋,“十个铜板一晚上,吃的另算。”
屋内已经有人,一个矮胖的中年人,靠着两只篓子扁担半躺在屋角;另一边却是一个衣着鲜亮的公子
和一个美貌少女。
“哎,小兄弟,能不能给我们找一床被子?这个钱不是问题,地上太冷,我怕凌儿这样会着凉。”那
个长相风流的公子哥叫住了少年,身旁的女孩红着脸缩在他身后。
“这个——”少年有些踌躇,看了看隔绝内外的帘子。
深色的帘子,完全看不出内间的情况。
“小莫,你进来。”帘后却忽然传来一道有些沙哑的声音。
“大哥,吵醒你了?”少年脸色一变,狠狠瞪了眼那个嗓门有些大的公子哥,飞快地挑起帘子走进里
间。
“晦气,还有个得了病的。该不会传染吧?”公子哥挨了白眼讪讪然,在女孩耳边好一阵嘀咕。
女孩胆怯地看了他一眼。
内屋好一阵细碎语声,两人似乎在争论什么,伴着少年的大哥压低的咳嗽声。帘子被再次拉开,少年
臭着脸捧着一卷棉被出来,丢在那人脚底下:“再加十个铜板。”
“你——”公子哥脸一黑就想发火,却被身侧的女孩拉住。
“不满意可以走人,我这破庙自是留不住有钱人。不过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少爷你可得想好了。
”少年耸耸肩,再次进里屋。
锦衣看着依旧微晃的帘子有些恍惚,少年的伶牙俐齿让他有种再见故人的感觉。
只是这个故人,究竟是谁?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原本昏暗的木屋亮了又暗。
少年端着个烛台从里间出来,放在了锦衣边上的几台上。
木门关不紧,有风自门缝里穿透,伴着烛火轻微摇晃。
锦衣忽然握紧了一直挂于腰间的剑,起身走向木门。
“你干什么去?马上就要下雨了,不安分点呆着你想干嘛?”少年看着锦衣的动作目瞪口呆。
“我马上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