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为他们讨回公道。”
苏慕晴这话似在回应无霜的话,可花子渝知道这话是冲著他说的。他笑了笑,以内力传音回道:“我等你。”
“慕晴,你……不能去啊,唉!”
应无霜还在努力劝说,苏慕晴却蓦然出手将他一带,朝湖岸跃去。腾云驾雾的速度令应无霜一时难以适应,脚
踩到地上仍感虚浮。忽然背後猛地蹿起一阵飕凉,他提不起力气躲闪,只能出於本能地抱头曲膝,朝前扑去。
一只长臂及时托住他腰身,另一只长臂则稳稳接住来袭物。
“解药。”隔著一湖碧水,花子渝浅浅轻笑,“他中了我的青花寒毒,没有解药,不出三个时辰必死无疑。你
既应得干脆,我便卖你个人情,一日三次,每次两粒。”
几声巨雷在应无霜脑海中炸响,他扭头瞪向船头的红影,如果眼神能杀人,花子渝早就死了千次万次了。卑鄙
,无耻,小人,居然用这种肮脏的手段……是了,他留自己一命,目的是要引苏慕晴前来,然後按计划把他骗
到青衣教……
“砰!”突如其来的脆响令应无霜再次呼吸一窒。像是意识到什麽,他张著嘴一寸一寸地将视线挪到苏慕晴手
上。“轰”天突然塌了下来,日光、景色如潮退去,连呼吸都几乎感觉不到的应无霜猛地一个趋裂,软倒在地
。苏慕晴捏碎了他的解药!
他要死了……应无霜撑裂双目,紧紧抓住腰侧的青草,仿佛那是救命用的稻草,然而指尖似乎触到一形状细小
的东西,他颤巍巍地举高握拳的手,摊开一看。
掌心之上卧躺的竟是一只色彩斑斓的毒蝎!应无霜吓得猛然甩臂,整个人蹦跳起来。
“少玩花样!”苏慕晴冷冷收回视线。
而心魂未定的应无霜原以为苏慕晴会替他教训一下花子渝,可是苏慕晴抛下那句警告後便拂衣离去,他擦了擦
额边的汗,虽有不甘也不敢多言,端著一张臭脸亦步亦趋地随他离开。
很快,密林响起一声马嘶,然後是哒哒的蹄声,直到一切恢复平静。
人走了,酒壶空了。
“出来吧,戏还没看够?”花子渝扬出诡谲的笑意,随手将酒壶抛得老远。
“教主,你又糟蹋我的宝贝。”柳树下步出个少年,十五六岁的样子,黑袍银钗,相貌普通,但一双眼睛狡黠
乌亮,极为灵动。却见他颦眉怨目地跑到那堆被内力震碎的毒蝎前,痛心疾首嚷嚷,“我养了好几个月的。”
“曦落啊曦落,往後谁做你的心上人,肯定要倒一辈子霉。”第一个字出口人还在船上,最後一字说完,人已
倚靠到旁边的柳树上。见少年不解地眨眨眼,花子渝低叹:“和毒虫做情敌,能不倒霉?”
“我要跟著你,才不要什麽心上人!”王曦落哼哼两声蹲到地上开始挖坑,“不用损我,你是主子,我只是个
负责养虫的,你要杀它们我能有什麽怨言?”埋好蝎尸,插了几根野草到坟头上,拍拍手站起来,“我说,这
苏慕晴真是死心眼,他武功再高,来到教里也寡难敌众,为了一个公道,值得麽?”
“他认为值得,那就是值得。”花子渝狭长的眼一斜,盯住王曦落的眼道:“你担心他的安危?”
“我……没有!”避开恼人的视线,王曦落跨步到血淋淋尸首前,泼了一把淡青色的粉末。遇到粉末的尸体似
投入沸水般,不停冒腾出泡来。哧,溶烂的腐肉化作血水,流渗入地里。
弹了弹粘在袖子上粉粒,王曦落低目垂眉道,“虽然他曾经救过我,但我心里只忠於教主一人,如果哪天他威
胁到青衣教,拼了命我也会杀他的。”
“哦?”背後安静好一会,清雅悦耳的男声带著笑意传来。玄色的背影回转,一抹微笑悄然爬上唇角,却是极
为轻淡,仿佛一溜眼便要从世上消逝,“男子汉说话算话!”
温柔的笑意因少年真挚的回答染上眼眸,花子渝嗤一声低下头,任长发遮住半脸。和煦的秋日沿著绛色长袍游
走,描出淡淡柔线,令人微微目眩。空山新雨的潋滟,浑然天成的清贵,光是一个无心的动作就有夺人呼吸的
魅力。
心砰砰狂跳,如雷捣鼓,王曦落脸色微红。他自小习医,许多事情早清楚明了,即使知道对花子渝仅仅停留於
仰慕,然而懵懂怀情的年龄,患得患失心思荡漾的念头总是不可避免地存在。干咳两声摄回心神,王曦落双指
微蜷,放到唇边吹出一声长鸣。
树梢歇息的鸟儿受到惊吓,扑凌凌地张开翅膀冲向高空。
“姓秦的并没有打算取消参加寿宴。”抬头仰望蔚蓝的天,王曦落浅浅叹息,声音变得很遥远,低低的,透出
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沈稳。又到执行任务的时候,为何心时常会彷徨不安,明明已经那麽多年了,不是早该习以
为常了吗?
眉头打了个小褶皱,大概亦是没料到该有的结果。草丛中突然传来如泉水细流的响动,花子渝听声辩位,很快
寻到目标。暗红色小蛇,约半臂长度,正朝这个方向慢慢蠕来。
“你的新宠?”
“是我朋友。”王曦落调转视线,弯腰让小蛇爬到他脖子绕住,摸摸三角状的蛇头,“小王,乖。”兴高采烈
的模样仿佛刚才的惆怅只是错神的幻觉。
小蛇扭扭腰身,不停蹭他的脸,好象害羞的样子。花子渝眼角微微抽动,上个月他就已收养了条蟒蛇,貌似叫
大王什麽的……虽说能被王曦落列入调教的对象都是一等一的上好毒物,但配上这样呆蠢的名字,确实有违身
价。
解下蛇尾捆绑的小竹筒,王曦落抽出里面的纸卷递给花子渝。凤眸在狂草的字迹上扫了两眼,然後沈默无声地
震震袖口,纸条随即被抖出的粉末腐蚀干净。面无表情地离开柳树,花子渝浅柔的声音如絮飘来,“他呢,回
教没?”
王曦落怔了怔,很快缓过神来,“今晚就到。”
“嗯。”花子渝虚应一声,半晌,向王曦落伸出手来,见他疑惑不解,於是笑吟吟道:“要参加寿宴,不准备
大礼怎麽成,你陪我去挑一份。”
花子渝的手白皙修长,上面有浅浅的伤痕,但因养护得当和岁月长久的关系,已变得贴近皮肤颜色,王曦落怀
著虔诚和敬畏将手搭上去。掌心柔软温暖,无言传递一种心安的感觉。他仰起脸,乌亮的眼眸亮如星辰,“教
主,无论去哪,我都会陪著你。”似是回答,但,更像是一种铭刻於心的承诺。
3
月朗星稀,武林宋、林、封三大世家家主、承剑、踏月、玄冥三大山庄庄主因收到紧急发送的英雄贴赶到聚贤
山庄。秋风来袭,烛台里的火苗一蹿一蹿跳动,阴影跃到一张张肃然的脸上,不暖反寒。
褚凌月三个月前南下未归,褚云便替父亲前来参加。跨入大厅,穿著黑袍青靴,华发高束的武林泰斗封天岚端
坐主位,形如屹立不倒的泰山。苏慕晴站在主位旁侧,看样子也是刚到。褚云环顾四周,寻找合适的位置落坐
。
咦?那个人也在……
大厅东南角的靠窗位坐著一个紫衣男子,以手支颔,低垂眼皮,把目光钉在地上,不知在想什麽。他相貌隽朗
清逸,头插紫玉圆头金钗,明明是个好看的男人,却躲在角落里,让窗格的黑影将自己匿藏起来,诡异阴森得
令人心情不舒畅。
褚云认得他,他是苏慕晴的表弟沈风行。沈风行原本姓杨,出身在商贾世家,後来不知怎的离家流浪,连姓都
不要了。闯荡江湖时巧遇封天岚,封天岚觉得他筋骨不错,於是收他为徒,到聚贤山庄习武。当年擂台比武他
也有参加,不过在武学修为比他高出一大截的苏慕晴面前,他只有落败的份。
得到这样的结果,沈风行好象并不在乎。不过都说人心叵测,说不好他恨苏慕晴恨得入心入肺了呢!褚云打第
一眼看到他就不喜欢,能避则避。
找了个离沈风行远点的地方坐下,褚云这才正眼朝主座看去。封天岚嘴巴微张,正准备发话,忽然顿了顿又停
下来,目光移动到侧门。
“无霜,大夫说你要静养,少走动。”
由一群侍从拥来的应无霜前脚踩过门槛,就看到封天岚一脸不赞成的表情。他和封天岚是结拜的金兰兄弟,知
道浩然山庄出事,重情重义的封天岚不惜连夜惊动武林高层,为他主持公道,他感动得连床都躺不下去。
“唉,我没事……”应无霜长叹一声,挪动不便的身体坐到最前面的一个位置上,贴心的管家特意奉上参茶给
他润喉。
见应无霜脸色惨白如纸,封天岚登时怒火上飙,“慕晴,你来说。”
苏慕晴点了点头,把棺材验尸到西湖救人的事说了一下,中间省略了应无霜被花子渝捉弄得暴跳如雷的细节。
应无霜暗暗松了口气,又听到封天岚铿锵有力的声音传来,“花子渝平白无故,怎就盯上你座下五使的性命?
”
“封兄,他盯的不是五使,而是正在我庄上作客的吏部侍郎秦文生秦大人。”喝下参茶的应无霜恢复些精神,
说话的声音也响亮起来。
“文生入仕前与我有一段交情,後来我们一个在江湖一个在朝廷,虽偶有书信来往,但再没见过面。碰巧这次
宁王六十大寿受邀的人里,文生也在其中,於是他特意提早离开京城到杭州与我叙旧,顺道讨论筹备贺礼的事
……”
“那日中午用完饭後,文生在房午憩,我恰好路过他暂住的离心院,没想到里面传来求救声,我立刻冲进去,
看到一个青衣小孩正举剑朝他刺去……”
“等等,你是说……行刺的是个小孩?”苏慕晴捕捉到这个惊人的信息。
“恩,大概六七岁。”见苏慕晴陷入沈思,应无霜又继续说:“他挨了我一掌,竟也冲破了浩然山庄的剑阵逃
了出去,於是我派五使前去追捕……”说到这里,他的脸色越发难看,白里透青,最後一个掌不住,将参茶重
重砸到桌上。
“刺杀朝廷命官?好大的胆子!”封天岚大喝。
数百年来,武林和朝廷都维持著微妙的关系。但凡发生外敌入侵的战事,武林都有积极参军护国的人,协助朝
廷平定社稷。同时,武林人依赖稳定的朝政,为他们提供生计所需,简单地说,破坏双方关系的对谁都没有好
处。
“那孩子武功如何?”苏慕晴困惑地皱起眉。
“剑法狠辣刁钻,但火候不够,大概习武时间不长。”应无霜低语回忆,想起那一双清冷如月的眼,那一脸不
顾生死的决绝,他猛地回神,“你……你的意思是……”
“嗯,青衣教真要行刺,照理不该派个武功没成火候的孩子来。”经苏慕晴一说,大家都抓住症结所在。一是
秦文生身份特殊,二是青衣教做事干净利落,像这样冒失行为确实可疑。
恍然大悟後又陷入更为难以理清原因的迷局中。
“问题刺杀是不容置辩的事实!”应无霜用右手背狠拍几下左掌心,咬牙切齿道。青衣教神神秘秘的,一点都
不光明磊落,怨不得被武林白道视为歪门邪教。
“……”苏慕晴给不了他答案。这时门外有弟子高声禀报,说浩然山庄右护法求见。
“请他进来。”
“是。”
乍见武林德高望重的人都在场,右护法懵了一下,连礼都忘了施。应无霜忙朝他使眼色,干咳两声。右护法如
梦初醒,单膝点地惶然禀告道:“半……半个时辰前,秦大人的卧室突然射入一支飞镖。”摊开掌心,将物件
交上去。
飞镖绿光幽亮,纹理清晰流畅,宛如水波,以五瓣盛莲为尾形,握在手心甚至感到一股冰凉的气息。苏慕晴皱
了皱眉,说出飞镳的来历,“凌渊堂的追魂令。”
凌渊堂是青衣教执行暗杀、培养死士的组织地。历任堂主都是教主闭门弟子,武功高绝,深不可测,掌有追魂
令,十日内亲自解决目标,属於最高级别的暗杀行动。据说凌渊堂堂主行踪比教主还要诡秘,神出鬼没,至今
还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他就像一个影子,隐藏在黑暗中除掉所有对青衣教不利的人。
“凌渊堂堂主不是在两年前死了吗,他诈尸不成?!”应无霜一怒之下暴喝出声。
“混账!”封天岚气急攻心,猛拍了一下桌子,“追魂令都下了,还不是存心杀人!厉文厉武,通知乾坤门门
主,调黑白双煞到浩然山庄保护秦大人,不得有任何闪失!”声音亮如洪锺,浑厚内力涌动,厅内武功稍低的
人甚至晃了晃脚步。
武林泰斗一声令下,即便没有盟主令牌,亦不敢有人忤逆。两匹快马策离聚贤山庄,借微弱的月光在夜色中驰
骋,向乾坤门奔去。
封天岚见应无霜时不时咳嗽,安排他休息後让众人散去。厅堂恢复安静,快要燃尽的烛芯遇风将熄地苟且残喘
,苏慕晴只身站在原地,灯火拉长他的影子,在墙上透下一道昏暗的影。
衣袖猛地被人一扯,“慕晴,你在想什麽呢?”
“没什麽……”苏慕晴眼光闪了闪,偏头去看褚云,白皙清俊的脸扑了红光极惹人怜爱,揉揉他乌亮的长发,
浅笑道:“我只是有些事没弄清楚。”
“你太操劳了。”褚云叹了口气,慕晴曾经说过,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是找个远离江湖的山谷隐居,或者回到
洛阳,陪他娘过些闲适的小日子。像他这样生性淡然的人,褚云实在想不出他当初接任武林盟主的理由,虽然
那样他可能无法遇到慕晴这个视若兄长的知己。
“到底是为什麽呢?”褚云望入苏慕晴眼里,一个不喜欢江湖的人涉足江湖,不为名为利,那……“到底是为
什麽呢?”陷入思考中的人摸著下巴再一次喃喃自问。
“什麽为什麽?”
“就是……”
“表哥,早上抬来的五具尸体已经安葬好了。”不知是不是因说话人故意压低声音的缘故,听起来像是阴间幽
魂野鬼的凄厉哀号,尤其在灯火不明的夜晚里,惊悚恐怖。
“你走路都没有声音的吗?!”褚云先是吓得脸色刷白,然後由白转黑,比锅底更黑,“还有,打断别人说话
是不礼貌的行为!”
隽朗的脸隐匿在黑发中,低道:“抱歉。”
褚云双臂环胸,冷冷瞥他一眼。
“嗯,那就好……”苏慕晴轻握住他的胳膊,指尖所触的衣衫十分单薄,“风行,秋夜寒凉,记得保重身体。
”
一直微垂的眼皮略略上抬,浩瀚夜空般的眸子对了上来,沈风行脸色不变道:“我会的。”语调平淡飘渺,令
人难以揣度他此刻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