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晴,你送我到大门好不好?”褚云撒娇一样粘到苏慕晴身上磨蹭,暗暗抛沈风行一个白眼。狼始终是狼,
披著羊皮也不能掩盖残忍嗜血的本性,接近慕晴一定心怀不轨!
“你呀……”苏慕晴似是无奈地叹息,回头对沈风行说了句:“我送送他。”
沈风行撤了撤身体,目送那一高一矮身影离去。安静沈默片刻,他慢慢转身,走到厅堂主座前停下。拿起遗留
在桌上的追魂令细细看著,然後搭指轻抚,像是擦拭最心爱的宝物,喃声道:“子渝,在你心里,我究竟算是
什麽呢……”
4
前方是碎石铺垫的山路,两旁盛开著金灿灿的雏菊,沐风浴日,抹浓了秋天的气息。静心细察,还能听到山林
深处泉水飞流,撞击石头发出的叮咚声,宛如珠玉落盘,令人心神得到前所未有的放松。
如果不是知道马蹄下踩的是青衣教的地方,苏慕晴几乎错以为闯入传说中的世外桃源。沿途经过三道关卡,由
两名青衣教弟子负责把守。见苏慕晴来却也不阻拦,任他一路畅通地到达大门。勒缰下马,拍了拍马屁股,让
它自己到树下吃草。
秋高气爽,树木葱茏。
刚踏入清幽古径,耳边便传来的清脆的铃声。来人没有杀气,苏慕晴停下脚步,静候来人的现身。先是闻到淡
雅的香气,然後看到翻飞的鹅黄色彩绸。风止绸落後,错乱的视线中,出现一条窈窕身影。
“秋水堂堂主柳如虹,受教主之命,特来迎接苏盟主。”面容姣好的女子欠身行礼,声音婉转胜若流莺,散著
容易令人精神溃散魅惑。
苏慕晴不动声色地摄了摄神,“有劳带路。”
“请。”
翩然转身,女子拂著满身彩绸,迈著碎步前行。腕间佩戴的金铃细链和鬓发的金步摇发出悦耳脆响,在清净的
环境里格外悠远绵长。
越走越不对劲。眼前的林木仿佛没有边际,光线愈发黯淡,像一个巨大的无底黑洞,柳如虹背对著他,步履轻
盈,不见有异,黄绸翻飞,似飞舞彩蝶。苏慕晴收住脚步,警惕地皱了皱眉。这时黑洞深处仿佛有影子移动,
定睛看去,竟是几只眼睛闪著绿光的白兔。
摄魂术。苏慕晴意识到时,白兔已飞扑到眼前,身形集聚变大,“嘶嘶”地张著血口咬来。沈气、侧跃、闭眼
。然而闭上眼以後,荒诞的景象居然仍浮现眼前,更严重的,这下连周围的树木都变了样,枝干化做鹰勾利爪
袭上他的心口。
苏慕晴飞快抽出腰间的长笛,放到唇边吹奏。笛声清脆悠扬,宛如江南流水将污秽之物净化。渐渐的,凶物变
淡而後化作烟缕飘散,咆哮声也逸了去,灵台恢复清明,他睁开了眼。
“林里雾气有些重,苏盟主请莫见怪。”
一袭黄衣的女子站在不远处的花丛中嫣然浅笑。幻术被破,她还能镇定自若,连苏慕晴都不觉暗暗佩服。又走
了一段路,柳如虹在一道拱门前停下,说了声“请进”後,鞠身离去。
越过青墨青砖拱门,静谧的竹林由下向上建起一条蜿蜒小径。遇风飘落的竹叶铺满石阶,生出些衰败凋零的意
味。拾级而上,经过五个平坦的阶台,苏慕晴终於看到了远处筑在开阔林地里,用竹搭建的凉亭。
亭外朝北生长的松树枝上挂著个银灰鸟架,色彩鲜豔的鹦鹉正梳理漂亮的羽毛,见有人到来,歪头瞧了一眼,
又低下头去,继续嘴上的活儿。
“你来了……”亭中的男人一袭纤尘不染的雪色长衫,及腰的长发柔软地贴住後背,使身段看起来格外修长。
“你欠我一个理由。”简短问答,苏慕晴已无声无息地接近竹亭。脸颊滑过粗硬干燥的感觉,是一片叶尖微黄
的竹叶落到肩上。
“理由很简单,他们插手了青衣教内务。”花子渝回过身,垂落前胸的发因风微扬。白皙的脸上露出浅浅的微
笑,但话语危险得犹如藏在棉絮里的刀,“别的事也就算了,这一次关系到青衣教多年前的恩怨,我不想和武
林盟起冲突。如果你坚持要纠缠,青衣教绝不心慈手软。鹤蚌相争的後果是怎样,你我都应该清楚。我想,你
也不希望江湖再起什麽乱子。”
“青衣教内务我不管,但你杀害浩然山庄弟子性命的事,我非管不可。”苏慕晴敛住眉,声音不怒而威。
“那我问你,”花子渝挑眼看向苏慕晴,变幻的瞳孔诡异美丽,“若作是你,会忍心看著一个孩子被人追杀,
性命垂危而不顾吗?”
“我会救他。”苏慕晴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沈静如水,“但我不杀人,因为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剥夺别人的
生存权利。”
“嗤,出来混江湖的都该做好杀人或者被杀的准备,没有本事,就没有生存的资格。”花子渝负著手,一步一
步走到苏慕晴面前,扬眉笑道:“其实,你真正在意的,是因为杀死那几个人的是我,而你,在怕我……”
见苏慕晴眼光微闪,花子渝笑得更深,“怕我搞乱这个江湖,怕我重演当年的那场纷争……是啊,我统领青衣
教的时候,苏盟主估计还待在小山野里,陪小孩玩过家家的游戏呢……”
“你错了。”半晌,苏慕晴垂下眼帘叹息般摇头,“不管是谁下的手,我都会替他们讨回公道,他们有错,但
不至於死。”
“哦?那你要怎麽讨?杀了我吗?”凤眸微眯,是花子渝发怒前的预兆。
“小苏苏~手下留情,小苏苏~小苏苏,咯咯……”正陷入紧张的对峙,忽然一道嘶哑的声音插了进来,说完了
又上蹿下跳地重复一遍,最後以高傲的姿态张开美丽的翅膀用力扇了扇。
一道凌厉的眼神射过去,鹦鹉像是意识到什麽,闷闷地咯了一声抖动羽毛调整了个姿势,用个屁股对著亭外两
人,头低垂著不再吭声。见花子渝阴沈著一张脸,苏慕晴虽搞不清刚才发生的状况,却也摇头道:“我不杀你
。”
“可我……却想杀你。”残酷的话说得像是问今天天气如何。拂袖荡出一股气劲,五指微扣,放在石凳上的油
纸伞倏地飞到他手中。伞是淡淡的黄,素雅柔和,和眼下的气节十分相衬。
“杀了我能使你好过?”
“不,我只想证实自己。”不理解苏慕晴眼里微亮过後的黯然,花子渝扬开宽袖,身形腾挪,如大鸟般滑向苏
慕晴。油纸伞急速旋动,形成一道圆形屏障,吸附四周气流汇成旋涡挥出。
苏慕晴朝腾跃开去,拾起一根因暴雨折断在地上的长竹,压下柔韧的竹身,弹拍到落地。真气迅速自竹尾灌至
竹端,敲在地上震起波浪涌动的沙石,迎上袭卷已至的旋流,哗哗,沙石和旋涡鼓荡得竹子飞脱,直冲上天。
天地瞬间色变,飞沙迷眼,连日光都像瞬间隐退。
一灰一白的身影腾跃半空,眨眼过招数百。花子渝的轻功在武林排名第一,身法快如轻烟,高空交手占不到优
势,苏慕晴攀住松树的枝干,猛地回身自上往下斜射出手中长竹,击中他的左胸,逼迫他落到地上。
花子渝反应奇快,长腿一踢,劈向跟著下降的人影。接住掉落的长竹,苏慕晴侧身闪避,反手扣住他脚踝朝後
一拖,想偏离他的重心。花子渝却也不乱,猛地聚以千斤之力稳住身体,借伞的承托,身体贴地急滑,用另一
条腿狠狠踹向苏慕晴的左膝。
苏慕晴微微吃惊,甩开花子渝连退数步,花子渝趁势跃起,脚不沾尘掠到他眼前,举伞劈去。长竹横挡於胸,
令伞端的前进刹那间停住。透过凌乱的发丝,两人的眼细细密密地对个正著。白皙明豔的脸上扬起似有若无的
微笑,苏慕晴猛地一怔。
似曾相识的笑。
山风呼啸的绝崖,他宽袖鼓荡,薄唇缓缓吐出一句恣意狂然的话。
“这天下我要,你苏慕晴的命,我一样要!”
花子渝……
“关键时刻闪神,下场只有死!”长发因气流逆流向後飞扬狂舞,衬著那一身如雪纯净的锻袍,像是融为一体
的黑白无常,荡出地府勾魂索命。猛地翻转手腕,气劲顺木质伞柄推去,“啪”,伞纸撑裂开来,连同木柄一
同粉碎成沫,暗藏亮出柄中纤细的长剑。
剑身森白,似寒月清冷,如冰泉冷洌,宛如蛟龙出涧一霎间刺裂脆弱的竹身,不带一丝犹豫地对准苏慕晴的心
脏。浓密的睫毛掩去淡淡的愁绪,苏慕晴闭上了眼。
本以为能得手的人蓦然瞪大了眼,只因剑锋所到仅仅是一片空气。一条修长有力的臂攀上他的肩膀,制住他的
行动。花子愉狠咬牙关强行扭转手腕,平移长剑割向那人的咽喉。
剑险险擦过脸颊,苏慕晴低头避闪,同时以奇巧的角度单掌拍向他的前胸。
一点寒光在电光石火中炸开。
粗硬的黑长发削落,飘到灰袍底下。苏慕晴後撤一步稳住重心,气息虚浮地看向离自己五臂之遥的花子渝。他
保持著举剑的姿势,秋风吹得白衣猎猎翻飞。
一滴,两滴……
鲜红的血自嘴角滑落,染红纤尘不染的衣领。
“你赢不了我。”扔下断裂的长竹,苏慕晴低语轻喃。
5
“你会赢,是因为你比我多活两个年头。”花子渝抹掉唇边的鲜血,眉角一挑扯唇笑道,“仅此而已。”
“呃?”比起他绝傲的态度,苏慕晴更诧异他说口的理由。
“但你的命归我,不管十年,二十年……你都只能死在我的剑下。”日光碎成薄片,散到花子渝幽深的瞳孔里
,明暗交替地变幻著。
“只要你不杀害无辜,我的命……随时等你来拿。”不知是不是竹林景象太过惨淡的缘故,苏慕晴的声音低低
哑哑,飘忽得仿佛能风掩去。然而每个字又是咬得那样清晰,如锤般重重敲入花子渝心头。
“苏慕晴。”见他转身离去,花子渝忽然高唤一声。
傲岸如松的身影应声停了下来,惟有束起的黑发仍随风轻扬。
“……”花子渝敛住眉,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何要脱口叫住他。苏慕晴那句话让他产生挥之不去的怪异感,积聚
到胸口堵得他难受。
眼见苏慕晴侧了侧脸抬眼望来,花子渝第一次有失风度地回瞪过去,莫名奇妙地想在他身上盯出几个洞来。视
线不期然地相遇,花子渝猛地呼吸一窒,似溺水般微微张开嘴。
又是这种令人憎恶眼神!
五年前,聚贤山庄为祝贺苏慕晴接任武林盟主时开的流水席,他易了容去参加。坐在最後的桌台,看最前面的
景况,他费了很大劲头才弄清楚那个混在一群白衣翩翩的弟子中,穿著粗布灰衣的人就是苏慕晴。
很少说话,每当有人敬酒,便淡淡微笑礼貌回敬,看样子并非长袖善舞的人。等酒席结束,他跟著苏慕晴回房
,趁他洗澡时,摘下两片叶子射穿浴桶放水然後跳上屋顶,撕下人皮面具等著人上来。
苏慕晴跟来时衣衫凌乱,头发散开还滴著水,样子有些狼狈。
借著朦胧月色,花子渝总算看清这位最近被人传得沸沸扬扬的武林盟主的真面目。平凡、寒酸,瞧他套的那件
灰色长衫,约莫穿了好几个年头,即使得到主人珍惜爱护没有破损的痕迹,但颜色早因长期的反复清洗而微微
发白。
他禁不住当场大笑,险些从屋顶滑下去。
原来是个土包子啊……
笑了半天,还没来得及说几句讽刺的话,这位土包子盟主便披著湿漉漉的长袍掠回亭院。“喂,你跑哪去?”
正思考著是否趁今夜天色明朗制造一宗刺杀武林盟主的血案,然而苏慕晴古怪的行为成功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好奇心驱使下,他探头朝下面看去。这时苏慕晴抬高视线,让他冷不防跌入一双沈静的眼眸里。比夜色更浓黑
的瞳孔,似有种抚慰心灵的的魔力,使人不知不觉安心凝神,平和沈静。
“你走吧。”
他终於说话,嗓音醇厚低沈,大概是姑娘家喜欢的声音。但听在花子渝耳里,简直字字如刺,戳得他混身不舒
服。见到邪教的人,他不应该做出和其他自诩正义的武林正道同样的举动,先大喝一声“妖人”,而後横眉怒
目地举剑消灭他吗?
他皱了皱眉头,兴许是夜色太浓,又兴许是他疑心太重,不然他怎麽会觉得苏慕晴看他的眼神出奇的古怪呢?
浅浅的哀伤,淡淡的喜悦亦或是别的……但,他十分不喜欢这种眼神,甚至说得上是憎恨的,被这样的目光盯
著,就像被无数虫子啃咬皮肉般难受。但接下来的五年,这种眼神像一条剪不断的线,因苏慕晴的出现,捆绑
到他身上。
为什麽要用这种眼看我!花子渝心底怒吼。
但最终,他还是没有问出口,“记住你说的话。”
一句苍白无力又愚蠢的说辞。
灰衫静垂,听不见苏慕晴的回应,接著是步履稳健地跨下石阶的声音。
秋风瑟瑟,扰人心乱。
“去死!”花子渝低声咒骂,随手扬出凤影剑,“嗖”地射向那棵千年古松。纤长的剑身插入枝干,上下轻颤
,发出沈闷的响声。
“咯咯。”鹦鹉受不住反射的寒光,猛地震翅疾飞,绕树端扑腾几圈後,俯冲了下来,目标并非原来的银架,
而是宽且平的肩膀。
“啧啧,发泄得看对象,这麽可爱的鸟,你也舍得对它动剑。”声音如山涧流水轻缓温润的声音,令人忍不住
想要探一探它主人的样貌。
很可惜,对方好似并不希望有人关注他的长相,一件宽大连帽的黑袍,把自己从头到脚都隐匿了起来。帽子宽
且低,遮去他泰半的脸,只露出线条优美的薄唇。这样的装扮本就令人深感奇怪,但他显然觉得不够,在身无
残疾的情况下竟然以一根古树根作支杖,再加上停驻在肩的鹦鹉,想让人不侧目都难。
“它太聒噪。”花子渝坐回石椅。圆桌面上仍煮著茶,升起云状的烟雾。熟练地给自己泡好一碗香茗,拨了拨
漂浮的茶叶,颇有闲情逸致地轻啜起来。此刻的他,早已不复刚才落败的模样。
“苏慕晴是百年一出的武学奇才,要追赶他谈何容易……”亭内的光线因来人飞舞的黑袍而昏暗下来。
“你在质疑我的能力?”茶水洗掉口腔里的血味,然而一股新的咸腥又涌到喉间。鲜血自抿茶的唇中溢出,很
快染红浅绿飘香的茶水。花子渝眨了眨长睫,若无其事地微微仰头,将和著血的茶一同喝入腹中。
“我只觉得人生有个好对手,至少不会空虚无聊。”
“不过是阻碍青衣教的绊脚石而已。”放下茶碗,花子渝拭了拭唇边的茶渍,漫不经心地轻哼。
“哦?”男人挑了挑眉,蓦地施展如烟身法,掠到花子渝面前执手一探,转眼又回到原来站的位置,“能伤了
你五根肋骨的人,那绝对不是一般的绊脚石。”
“我也震伤他的内腑,没十天半月估计恢复不了。”花子渝闲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