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此中……另有隐情。”曼卿额头见汗,将程蕙茹另有所钟,自己成人之美之事如实奏上,但伍子弘又是如何将程蕙茹从茶庄少东那里抢了去的,曼卿就不得而知了。
“那程家小姐未犯七出之条,徐卿家岂可轻易休妻?爱卿此举虽是出于好意,于礼却不合,我朝是礼仪之邦,女子在家从父,岂有私订终身之理?何况还闹出强掳民女的事来,伍家看来是恩宠过隆了,徐卿家,朕现在不方便出面,你可有胆量替那程小姐讨个公道?”皇上说着转到曼卿身边来,语气严肃,但声音里总透着些怪异。
“臣责无旁贷。”曼卿这才明白过来,为何原本应该在衙门里的状纸会跑到天子龙案上来,皇上早盯着伍家想找个茬‘欲扬先抑’,没想到这时候伍子弘偏偏出了这么档子事儿,正好是皇上想打瞌睡给了个枕头。程亦先虽也是一方名士,但毕竟不在庙堂,声望跟伍家是没法比的,如果苦主换了是当朝宰相徐曼卿,就又是另一番景象了。看皇上的意思,怕不是要借自己的手给伍家一个下马威,再由皇上亲手将伍家扶起,好生安慰,以后伍家还不感恩戴德任由驱使?尤其是伍子弘这个最有希望继续父业之人。
又是自己来扮白脸,曼卿心中有苦说不出,自从上回办了吕家,已经有人在背后以‘酷吏’相称了,可谁叫那人是皇上呢?身为臣子,他徐曼卿只有为君分忧的份儿。
“徐爱卿在想什么呢?”皇上跨到曼卿身边,早发现他这两天有些心神不定,早朝的时候也是这样魂不守舍的。
“臣有些身体不适罢了。”皇上的一张脸近在咫尺,呼吸可闻,吓了曼卿一跳,连忙退后一步。
从宫里出来,曼卿就直接去见了京兆尹吴大人,向他询问伍子弘强抢民女一事,调来卷宗一看,状纸是半月前程亦先亲自递上来的,内容和皇上那的那份一般无二,但伍子弘现在人在军营之中,不受地方衙门管辖,传他不动,拘他不得,而且事关伍家,眼下又是快要开战的局势,所以吴光祖就把事情先压下来了。
“吴大人,实不相瞒,程蕙茹是我发妻,还望大人能秉公办理。”曼卿也没有多说,只面容严肃的撂下这么一句就起身告辞,丢下惊得目瞪口呆的吴光祖呆成木人,伍将军和宰相……抢媳妇,这可怎么判啊?
没过几天,这事儿就闹得沸沸扬扬起来,全京城的老百姓都知道,手握兵权的伍家老三拐跑了皇上跟前的红人儿当今宰相的媳妇,一时间街头巷尾都在流传猜测程蕙茹小姐到底是怎样一位国色天香,倾城倾国的窈窕淑女,能叫当今最有权势的两家撕破脸皮,为了她闹得不可开交,而且这个‘夺情记’还流传了好几个版本,有说是伍子弘仗势欺人的,也有说是徐曼卿横刀夺爱的,就差搬到茶楼的戏台上去唱了。曼卿知道这些流言多半儿是皇上有意至少是纵容散布的,否则这事怎么压了半个月突然就压不住了?
伍家看皇上不表态,知道大战在即,没有人会有意来找伍家的麻烦,偏偏有个徐曼卿咬住不放,伍云峰表面上称逆子有失管教,向皇上上本谢了几次罪,对徐曼卿反而参了他一本,参他不敬君王、诬陷老臣、造谣生事、居心叵测,其他人也跟着纷纷奏请皇上彻查严办。曼卿知道自从吕相一事,朝中老臣多对自己不满,伍云峰也是两朝宿将,自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伍家一口咬定伍子弘不在家中,去向不明,找不到人犯,徐曼卿和京里的衙门也无计可施,一时间局势就僵住了。
这天晚上,洛雪进来说今天听见‘夺情记’的故事又多了个新说法,曼卿不胜其烦的把洛雪轰出去说不听,关上门一个人在灯下看书,突然门一响,曼卿以为洛雪又来,道:“都说了不听……”抬头却见一个白衣胜雪的英挺身姿斜倚在门上,怀中还是抱着那把白鲨皮鞘的长剑。
“少龙?”曼卿喜不自禁,丢下书上去一把抱住,道:“你回来了?快说说这些日子上哪去了?”
“你不是说不听么?”江少龙就任曼卿抱着并不挣开,只拿秋水横波似的凤眸瞟曼卿一眼。
“方才我以为是洛雪又来说些外面的闲言闲语……”曼卿生怕江少龙又突然翻上墙头跑了似的将他紧紧抱住用下巴勾住他肩。这两天曼卿扮白脸扮得好不辛苦,一面是皇上暗中授意不管不问,一面是伍家四处排挤气焰嚣张,伍子期最近总是对自己不理不睬看来还在气那天晨辉殿的事,吕剑吟则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冷眼旁观,曼卿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又无人能分担,洛雪倒是勤于收集外边的流言,曼卿却越听越心烦。现下总算见着个不牵扯这些利益关系,又能畅所欲言的人怎不高兴?江少龙身上虽然还带着外面的寒气,但一贴上这具结实可靠的胸膛,就突然有温暖安心的感觉涌上曼卿心头,他在江少龙脖颈根上摩挲着道:“少龙,今天晚上不走了罢?”
“我只是来看看你……”江少龙被他抱得喘不过气来,轻轻推推他却推不开,来之前他完全没想过要不要留下过夜的问题,曼卿一问倒不知道如何回答了。若是留下吧,他怕又会像那天晚上一样情不自禁的就做些荒唐事,那天早上起身以后身体的怪异感觉三天以后才完全消去,在曼卿面前只是故作轻松罢了,幸亏曼卿不懂武功,没能看出来他提气越上墙头的动作都是僵的。可是既然来了,若是马上就走……他又有些舍不得,只能先环往曼卿,两边挣扎。
“就算是普通朋友,久别重逢,也该留下让我一尽地主之谊,何况是你少龙,我们……”曼卿放低声音,在他耳边道:“是拜了花堂的。”
“曼卿哥,你休要……取笑。”江少龙努力的想说得义正辞严,却红了脸,软了声,听在曼卿耳朵里,尽是羞赧之意。
“我见了你高兴得都傻了,竟然教你站在门口。”这时天空纷纷扬扬的飘起雪来,鹅毛似的雪片儿打着旋儿往里灌,曼卿不由分说的将江少龙拉进屋里坐下,道:“看,老天都要你留下。”
江少龙也不再跟他纠缠是走是留的事,只问道:“听说你在跟伍子弘抢蕙茹表姐?”
“你都听说了?少龙,这到底怎么回事,那茶庄少东呢?”听他这么一提,曼卿这才想起,伍子弘强抢民女的事江少龙说不定知道些什么,只是方才一时高兴,竟然忘记问了。
“哪有什么茶庄少东,”江少龙道:“我也是回去以后才知道。”
原来那日江少龙取了休书接了表姐回去,以为舅父就会死了心将表姐嫁与那茶庄少东,谁知程亦先以为此事大辱门庭,将女儿责打一顿锁在房中不许出房门一步。可是关了十几天,也没有什么茶庄的人来提亲,却有一个名叫伍子弘的青年男子的登门,道与程小姐情投意合,今日特来下聘。程亦先一听勃然大怒,拍案而起,道我家女儿知书达礼,岂会与人私订终身,说着就要把他轰出去。江少龙一看,这人身高马大,气势英豪,哪像个做生意的,分明就是个军官武夫,忙去问蕙茹表姐,蕙茹才吞吞吐吐说出实情来,初识伍子弘时,他有军务在身,不便透露身份名姓,后来得知他真正身份时,早已泥潭深陷不能自拔,又怕告诉了爹爹有攀附富贵之嫌不知如何开口,只能等伍子弘前来提亲,可谁知还没等到爹爹就先把自己终身许给了徐曼卿。伍子弘几次登门都被程亦先骂出门去,后来一气之下冲进门将人抢上马扬鞭而去,临去前报上名号,道是兵部尚书之子,军中任职云麾中郎将,江少龙知道表姐心意,自然不会真的阻拦,装作不敌给他走了。程亦先便上京一纸诉状将他告上了公堂,但左等右等只是不见消息,只道是官官相护,一气之下生了病只得先回家去了。
“看来那个伍子弘也是个有情义的,宁愿自己背上强抢民女的罪名,也要保住蕙茹名声,否则只要半夜里人不知鬼不觉的带她走就是了,何必要大白天的报上名号明抢,无端坏了伍家名声?”曼卿无奈一笑,到此时这件事才真相大白,原本只是一对小鸳鸯的儿女情事,却被皇上伸手一搅,成了一池浑水。
“我原先还道是那伍子弘莽撞,原来他是怕人背地里说表姐坏话,曼卿哥,外面都说你要和伍家争表姐,是真的吗?”江少龙本来就是想来问这个的,那纸休书可是曼卿在他面前亲手写下,亲口说要玉成表姐美事的,怎的现在又要讨回来了?
“这事我有不能言的苦衷,但是我是衷心希望蕙茹小姐和伍子弘能有情人终成眷属。”曼卿握住江少龙的手,看着他眼睛道:“少龙,你信不信我?”
“你们读书人办事总是喜欢绕弯子,我全然不懂,但是,”江少龙反捉住曼卿手道:“我相信徐曼卿。”说罢将手紧了一紧,又将另一只手里的剑一抖,呛啷做声,补了一句:“若是我信错了,自会将他一剑杀了,反正……我也不是头一次被兄弟出卖。”
曼卿知道他又想起了胡延风,过去揽住他肩,道:“死在你剑下非我所愿,你相信我,我自会给你一个交代,天晚了,我们早些休息罢……”
江少龙脸一热,还未及答话,洛雪正好端了洗脚水进来,见少爷揽着一个从未见过的英俊少年,二人神态亲密,关系不问可知,可是……今天自己一直在家,没见着这位公子进来呀,少爷这回招惹上了狐仙不成?
曼卿不好意思的移开放在江少龙肩上的手,为二人引见。他的事都不瞒洛雪,反正洛雪什么事都任由他纵容他,不过洛雪与自己的关系,曼卿想了半天,还是没能说出口,只说洛雪是自己人,不需避讳,洛雪也不多说什么,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叫声“江公子”将水放下便出去了,心里却没来由的难受起来,暗道那天只瞧见墙头上一个白影,却不想是这般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俊逸人物,难怪少爷惦念喜欢。
被其他人看到两个人亲密的样子,江少龙大窘,站起身来,道:“我还是……”曼卿从后面抱住他腰身道:“天这么晚了,外面又下着大雪,你上哪去?”
江少龙最后还是留下来了,躺在曼卿身侧,他心有余悸,那天晚上真的是很痛。曼卿见他把剑也拿到床上来放在枕边,想起那天“谋杀亲夫”的事,伸手揽上他腰身想要打趣,就觉得他浑身一僵,曼卿也不以为意,反将手收紧了些,头靠在江少龙肩上,道:“你不要紧张,只要你不愿意,我什么也不做。”
被曼卿看破心思,江少龙更是尴尬得说不出话。
“你可是为了报恩才……委身于我,?”上次曼卿饮多了酒,已经不太记得是怎样开始的了,只记得他说是心甘情愿就没有再深究,现在看来,他对自己的触碰还是怀有戒心。
江少龙把脸别过去摸着枕边的长剑,他十七年来只知练功习武,快意恩仇,未识情字也不觉得有何缺憾,但自从二龙山和徐曼卿一别却总是心中挂念,却又与挂念其他亲朋好友不同,现在想来,竟与表姐挂念那伍子弘无异,他虽读书不多,却也知道这是有违伦常之事,但一见到曼卿就情不自禁身不由己,那天晚上是,今天晚上亦然。可是这些话,江少龙宁死也不会说出口,沉默良久才答道:“也不全然是。”
“有你在身边,我觉得安心。”曼卿伸手把被子略略掖了掖,复又拢住江少龙坚实温暖的身子,问道:“就这样给我抱着可好?”其实那天江少龙走了以后曼卿就后悔了,难得交到一个单纯率直肝胆相照的朋友,自己却一时鬼迷了心窍,做下那样的龌龊事,无端玷污了这样耿直傲气,白玉高洁的人,还有两人之间原本清风皎月般的情义。那一夜,曼卿小心翼翼苦苦忍耐,江少龙一脸窘态不解风情,二人都未能尽欢,倒不如就这样静静的靠在一起,感觉着彼此的体温,偶尔说上两句话来得轻松惬意。
“嗯。”江少龙浅应一声,任他靠在自己肩上,伸手覆上曼卿揽着自己腰的手轻轻描绘上面的纹路,不多时便听得他呼吸沉重,深深睡去,自己却怎么也不能入梦。
第六梦:爱别离
(一)
第二天曼卿睁开眼,发觉江少龙还好好的抱在手里兀自沉沉睡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嘴微微噘着,像是倦怠极了,不禁一笑,这人真是有趣,那天欢爱过后竟早早起身,昨夜什么都没做反倒睡得死,他哪里知道江少龙是后半夜才睡着的。
曼卿把被压得发麻的手臂从江少龙身子底下抽回来,虽然已经尽量小心翼翼但江少龙反应敏锐还是立时醒了,道:“曼卿哥……”。
见他醒了,曼卿索性大方的把手抽回来拍拍他,道:“少龙,我得上朝去了,你多睡一会儿,我会吩咐洛雪照看你,想要什么就跟他说。江少龙点点头。曼卿正要起身,又想起什么来,道:“少龙,这回……多住几天吧?”江少龙困极了,迷迷糊糊的又点点头,半睡半醒的样子一点没有平日凌厉的孤傲草莽之气,也完全不像个仗剑走江湖的剑客,脸纯静的倒像个婴儿,曼卿忍不住俯下身想偷香窃玉一番,想想还是忍住了,把他吓跑了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
交待了洛雪几句曼卿才上朝去,庭议之时,对契丹异动的应对之策当然放在首位,再下来就是有几本参徐曼卿或伍子弘的折子,看上去好像都是就是论事,其实谁都知道,就是徐伍两家之争,徐曼卿的罪名又多了几条,除了无故休妻,竟然还有涉足暗娼茶楼败坏朝廷风气,听到这,曼卿眉稍挑了挑,那天碰见仙儿的事敢情是有人看了去,本来此事他连吕剑吟都没提,一百两银子的事儿难道还要向他讨回来?再说了,怕他想起以前十里红尘醉酒的生活伤心。伍子弘的罪名也不少,但从始至终没有一本是徐曼卿奏的,曼卿无意结党,可是宰相这个位子总要与各省各部有盘根错节的联系,不能利用就会反受其害,绝对没有什么“井水不犯河水”的情况,好比浪推孤舟风送秋叶,根本无力抗拒只能随波逐流。在议过战事以后再议这件事,两相对比下来曼卿立显势弱,因为大多数朝臣都觉得大敌当前皇上不会动伍家,那只有让这个资历尚浅的宰相受委屈了。皇上只淡淡的嘱咐京兆尹吴光祖“小心查办”,吴光祖从这四个字里实在揣摩不出皇上“圣意”又不能明问,急得一头汗。曼卿却瞧见皇上眉头皱了皱,只是不知是责备有自己结党之嫌还是在怪自己办事不力,这么久了还不能把伍家拉下马。
忙了一整日,曼卿回到府中却发现江少龙不见了,问洛雪时,洛雪道江公子在房里用的早饭,他来收拾碗筷时房里已经没人了,曼卿摇头暗笑,这野鹰闲龙还是走了,早上问他的时候他说的多半是梦话。
用过晚饭,曼卿在房里看着书想着如何才能将皇上所托之事办成,光用自己的权势给吴光祖加压看来行不通的了,虽然自己是皇上身边数一数二的红人,但伍家势力丝毫不弱于己,反而因为战事将至越发的气焰高涨。而且吴光祖也是个老奸巨滑的,整天敲锣打鼓的追查伍子弘下落,却是雷声大雨点小,半个多月了,一根伍子弘的毛都没见着。按伍家的说法,伍子弘半年来一直在军营中训练新丁排布阵法,连过年都未及回家一趟,强抢民女之事纯属一派胡言,唯今之计,只有设法找出伍子弘和程蕙茹,只要两相对质,证据确凿,就是皇上也不能偏袒了伍家,只是,伍子弘带着一个女子,会去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