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黄泉 上+番外——叶凉

“小心。”突地从林中飞出一人，跳入水中，将崔珏拦腰抱起，跃出水面。

“咳咳咳……”方才呛了些水，崔珏在那人怀中咳得有些厉害。那人伸出手去，轻轻拍着崔珏的背部，助他缓解咳意。“谢谢。”崔珏稍稍平复，看见那人衣襟前的水渍，微微汗颜。“抱歉，弄脏了你的衣服。”“无妨。”那人退开两步，毫不犹豫地脱去衣服，露出精壮的胸膛，肌理分明，散发着狂野的魅力。崔珏脸上一热，偏开头去。想想自己的身体，纤细瘦弱，和他相比的确略显女气。

崔珏走到一旁穿好干净衣裳，瞄了眼树丛：“刚刚是你吧。”躲在林子里的人。那人点头，走进水中：“我没料到会有人。”崔珏心想，看来平时他都是来这里沐浴，只不过恰好今日自己将地方占了，害得他进退不得。看他扔在地上的衣服，简单的灰色布料，似是道袍，应是周围哪座道观里的人。“兄台怎么称呼？”崔珏问道。那人似乎想了一阵子，才答：“杨二郎。”

“杨……二郎？”听起来不怎么像道号，倒像是农家人给自己子女起的乳名。只是他姓杨，看来不是那个能治水患的赵昱。

杨二郎话不多，为人有些冷淡，竟是再也不理会崔珏，自顾自沐浴。

崔珏也不是那种喜好喧闹的人，他这样倒正对自己胃口。“杨兄可认识一人名唤赵昱？”崔珏发问，他既是这山中之人，说不定曾听说过赵昱的名字。但杨二郎很快地摇头否决：“不识。”快得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但崔珏仔细看去，他那张脸依旧冷冰冰的，看不出一丝慌乱，似乎是真的不认识。崔珏无法，只能行礼谢过：“多谢杨兄今日解救之恩，小弟的住处就在附近，若是杨兄听说了赵昱的消息，务必要告知我。”转身走了两步，想到什么又回头说道，“小弟叫崔珏，若是找我时我不在，杨兄尽可报上小弟名号。”见着杨二郎又是点点头，这才放心离去。

“崔珏。”杨二郎默默念着他的名字，嘴角扬起微不可见的弧度。

崔珏回到营地，小俭迎了上来，满脸责怪，许是饿醒了没见找崔珏着急了。“主子，您上哪去了！”崔珏习惯性地摸摸他的脑袋，算是安慰：“沐浴。”小俭蹭到崔珏身旁，仔细嗅了嗅：“嗯，香的。”“说什么呢。”崔珏笑，又没有用胰子，哪来的香气，这小子就喜欢胡说。钟馗也走了上来，递过个早就透的地瓜给小俭，小俭欢天喜地的接了过去，大快朵颐，看来是真饿了。

崔珏借由不敌劳累先回帐篷休息，躺在帐中翻来覆去，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杨二郎的身影。这个人远没有那么简单。崔珏皱眉，他不希望事情是自己想象的那样。看杨二郎的样子，是在山林里自由惯了的，决计不会同自己出山。看来圣上交代的事情很难办啊。现在只希望杨二郎真的只是杨二郎，而不是别人，没有其他名字。

次日，众人又在营地附近的山里展开搜寻，傍晚时分回到营地，还是一无所获。崔珏决心再去会会杨二郎，便又一个人来到泉边沐浴。果不其然，杨二郎在同一时间出现。看见池中的崔珏，他也没说什么，照例脱衣步入水中。

“杨兄，我们又见面了。”崔珏笑道，杨二郎不语。崔珏也不气恼，径自说道：“昨夜里我翻来覆去，忽然想到一点。那赵昱本不叫赵昱，他原名……叫杨昱。杨昱这名字杨兄可曾听过？”杨二郎闻言看向崔珏，冷言道：“你想如何。”崔珏默，果真如此么……杨二郎便是杨昱，也就是赵昱。崔珏叹气：“杨兄可知现下水患严重，民不聊生？”“关我何事。”杨二郎道，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漠，天下苍生与他何干，他只想呆在林子里过他的安生日子。

崔珏不说话了，沉默良久，起身上岸换好衣服，背对他说道：“还望杨兄再考虑考虑，小弟会一直等着杨兄。”

杨二郎看着崔珏走远，抬头望天，没有一颗星子。轻声道：“要变天了。”

第二十章：变天，小俭

子夜，山里突然下起雨来。

先是一滴一滴打在叶片上，听起来颇为清脆悦耳。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嘈杂，帐外看去，一片遮天雨幕。过不多时，便是电闪雷鸣，响彻云霄，划破天际，在林间打出惨白的光。伴随着刮过林里树丛的穿堂风，那雨声颇有种鬼哭狼嚎的意味。

“主子！”小俭哀号一声，扑进崔珏怀中，用小动物似的眼神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唉。”崔珏无奈地叹气，将薄被掀开，往旁边挪了挪，腾出个空位。“主子我就知道你最好的！”小俭欢天喜地地摆放好枕头，帐外雷声轰轰，吓得他一个激灵钻进被中，头盖的死死的。崔珏又是一阵叹息，他的这个小跟班平日里胆大妄为，调皮捣蛋，俨然一副欺善怕恶的狗腿子模样，福伯很是恨铁不成钢。可一遇到雷雨天，他整个人的气势就弱了下来，说话也没了底气，只懂得往桌子底下，床底下，还有崔珏怀里躲。他怕打雷，很怕很怕。

崔珏想往常一样替他整理好被子，将他一张泫然欲泣的小脸露出来，轻声道：“别盖着头，不通气。别怕，我在。”“主子！”小俭用手捂着耳朵，往崔珏怀里拱了拱，长臂一伸拦住崔珏的腰，头顶在他胸膛。这姿势似乎太过暧昧。小俭虽然还只是个孩子，却正值生长期，短时间内身体拔高许多，手脚变长，都快赶上崔珏了，甚至有超过崔珏的迹象。他们还这般亲昵的睡在一起，着实不妥。但小俭可以说是自小就跟崔珏呆在一起，对崔珏有很强的依赖性，属于“雏鸟情结”。

“主子，小俭好喜欢你。”小俭的声音低低的，像是要睡着了。“嗯。”崔珏拍拍他的脑袋，小俭说喜欢自己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他都习以为常。“是真的喜欢哦！”似乎是听出了他话里的敷衍，说出来的话颇有些不服气的意味，带着浓浓的抗议。“好，知道了。”崔珏细心地检查被子是否盖好，任由小俭搂着自己，阖上双眼，很快就进入梦乡。“小俭是真的很喜欢你。所以，如果他不喜欢你，就让小俭来喜欢吧。珏儿。”睡梦中似乎听见小俭还在自言自语，可惜实在是抵挡不住困意，他说了什么，崔珏没能听清。

第二日醒来时雷声已停，雨却仍旧下个没停。山路经历一个晚上雨水的洗礼，变得泥泞不堪，若是再要上山，极有可能遭遇滑坡或是下陷，非常危险。而下山也是一样。崔珏等人进退两难，被困山腰。他们趁着雨小些的时候将营地转移到了附近的一个山洞中，洞里清理干净，并在洞口撒上药粉，防虫防兽。

洞还算大，侍卫们找到了残破不堪的碗砵，看来先前有人在这里呆过一段时间，只怕是哪个道长在此隐居修道。会不会是赵昱？崔珏低头思索。“怎么了？”钟馗接过他手中的碗，在手中反转查看，“这碗有些时候了，不是最近的东西。”“是么。”崔珏不再看那碗，转而看向钟馗。他怎么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钟馗耸肩，与他相视一笑。

“主子！”小俭冲过来挡在崔珏与钟馗之间，不让他们对视。他虽然对钟馗产生了一定的崇敬之情，但这并不代表他能容忍钟馗跟主子亲近，主子是他一个人的！对于小俭的占有欲，崔珏也很无奈，小俭越长大就越黏人，并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晚间，崔珏趁着无人在意，依旧撑伞去了池边。路不怎么好走，又在下雨，崔珏到池子的时间比往常晚了些。池子中一人悠然站着，全然不顾倾盆大雨当头淋下。“我以为你会下山。”那人在雨幕中旋身，视线胶着在崔珏脸上。崔珏摇头：“我说了要等你答复。”杨二郎，不，应该说是赵昱。赵昱面无表情，雨珠顺着他的脸颊一路下流，随着滑腻的肌肤汇入池中。“我不会走。”赵昱的眼底平静得没有一丝波动，只是漠然而视，对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兴致。“你所说的天下子民，干我何事。所以你不必白费力气。”崔珏从未见过像他这样的人，无欲无求，更没有情感，爱恨纠葛，喜悦悲伤，全都与他无关。他的感情仿佛是被抽离出身体，他不知道什么叫幸福，也不知道什么叫痛苦。世间所有的事对于他来说发生得理所当然，他不想去改变，他也不认为自己有理由要去改变这些事情。

崔珏不相信，他不相信真的有这样毫无感情的人，他对着赵昱说：“我明日再来。”赵昱这回倒没有不加理会，反倒说道：“你走罢，我明天不会再来。这里，危险。”说的是降雨的事，照这么个下法，此处势必会发生山体滑坡，不能再在这里逗留。

依着赵昱的话，崔珏返回营地便让钟馗等人准备下山。

山路虽滑，钟馗和侍卫们都是练家子，安全返回不成问题。只是众人都没料到，崔珏竟打算独自一人留在山中。这可急坏了侍卫们，谁不知道崔大人深得圣上喜爱，若是他出了什么事，他们个个可都人头不保，于是接连来劝说。崔珏执意不走，对于他们的规劝只是淡然一笑：“我身体羸弱，下山也是添麻烦，只怕到时一个都走不了。还不如我在这洞中等着你们，雨一停就立即派人来接我。”“不成！你既是要我们现在下山，必定是山里的情况不容乐观，只怕照着这么个雨势，近两日便会造成山体滑坡。你得同我们一起走。”钟馗眉心蹙成一团，上前一把拽住崔珏的手就想把他扛在身上。“你应该了解我的。”崔珏隔开他伸过来的手，态度强硬。钟馗略一思索，凑近他耳旁低声道：“你莫不是找着了赵昱？这几日晚……”崔珏笑。钟馗想了想又道：“还是不行，这里太危险。”“你放心。”崔珏道，“我会照顾好自己，最多两日，你们就来接我。”那语气不容置疑，已是下定了决心。钟馗无法反驳。

于是次日一早，众人便在崔珏的催促中下了山。钟馗走在最后，仍是不放心，随意往队伍里瞄了一眼，竟然没有发现小俭的身影！说起来昨夜商讨撤离的时候小俭就难得的沉默不语，想来他早就决定要陪着崔珏，刚刚跟着部队下山，只怕是在众人不经意的时候躲进了草丛中，现在只怕已经在会营地的路上了。钟馗心烦气躁，只盼快快雨停，好讲崔珏接回来，一天不见着崔珏的人，他始终放不下心来。

话说这边厢，崔珏在洞中席地而坐，随意吃了些东西果腹，等待夜晚的到来。他坚信赵昱今日必定还会到池子去。只是还没等多久，他就渐渐觉得不太对劲了，地面似乎是在微微晃动。没想到滑坡来得这样快！未经半时，震动越发强烈，甚至可以听见洞外泥土席卷树木的轰鸣。洞内天顶也在颤动，不断有碎石夹杂着灰尘落在崔珏头上。崔珏倒是镇定，就这么坐在地上，闭着双眼动也不动。

“主子！”洞口突然跑进一人，扑倒在崔珏身前。崔珏猛然睁开双眼，见小俭灰头土脸趴在地上，眼眶内隐隐有泪珠。“你怎么回来了？”崔珏扶他起来，替他擦干净脸上的尘土，很是担心，“这里很危险你不知道么！”语气中带着斥责。小俭抱紧他，浑身发抖：“主子！你也知道危险！那你还一个人呆在这里！小俭不走了，小俭要陪着主子。主子不要抛下小俭！”“你这孩子。”崔珏对小俭又是无奈又是感动，明知道危险仍然跑回来陪着自己。说小俭是孩子已经不对了，有哪个孩子这么有主见呢。

小俭抱着崔珏，将崔珏护在怀中，身子板依旧薄弱，却异常温暖。崔珏觉得这个怀抱很是熟悉，却什么也想不起。小俭依旧是那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小俭，却又在不经意间有了改变，崔珏不明白这改变在何处，脑海中似乎有答案呼之欲出，但仔细去想，什么也没有。

第二十一章：往昔，塌方

洞中的震动慢慢平息，头顶再也没有碎石砸下来。小俭放开崔珏，咧开嘴灿然笑道：“主子，还好你没事。”崔珏抬手替他拍去头发上的尘土，略带责怪：“下次不要再这么莽撞了。”小俭摇摇头：“主子在哪里小俭就在哪里。”崔珏将他抱在怀中，轻轻叹息，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早已不是原来那个一派天真无邪不知世事的少年了。

“主子，你为什么要留在山上？”小俭问道。崔珏也不瞒他，老实说出自己找到赵昱了，留在山上是为了等赵昱与他一道下山。他还以为小俭要问东问西，没想到他居然一句话都不说，很反常地保持沉默。许久，小俭才道：“若是赵昱不来呢？”崔珏微笑，似乎很是有信心：“他定是会来的。”不知怎么他就是有这种想法，虽然赵昱说天下苍生与他无关，但崔珏能够感觉到，他必定会来见自己。小俭低下头，声音也没了往常的活力，死气沉沉：“怕只怕，赵昱这人没有心呢……”“什么意思？”崔珏奇怪，小俭这是怎么了？从未见过他如此萎靡不振的模样，莫不是方才被石子砸坏了脑袋？还是昨夜里没睡好着了凉？他刚想着凑近探查小俭的情况，却只见小俭突地抬起脑袋，又恢复了笑容：“以往不是有坊间传说，赵昱这人虽然神通广大，却是个无心之人，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从不在意周围人的眼光么。”崔珏也笑了，坊间传说罢了，他倒觉得与赵昱这几日交谈下来，此人虽然冷漠，但并不是见死不救的人。不然那天他坠入湖中，赵昱也不会将自己救起。“既然主子要等赵昱，那小俭就陪着主子一起等。只是小俭现在好饿，主子可有东西吃？”小俭缠着他的手臂撒娇，做出一副快要饿死了的表情，十分夸张，引得崔珏抿唇而笑。

二人吃了些东西，又继续谈天。小俭手舞足蹈地讲着他听来的笑话杂谈，说哪家哪家的小姐因为见了崔珏一面而激动的晕厥，哪家哪家的小姐又经常托院子里的下人暗中送书信丝帕给崔珏。他将那些小姐们的动作语言模仿的惟妙惟肖，崔珏再也忍受不住，笑出声来。小俭跟着崔珏那么久，难得见到他笑得如此开怀，竟是不知不觉停下了表演，呆愣愣地盯着崔珏。崔珏见他看得痴了，伸出手去在他面前挥了挥：“回神。”小俭一个激灵，狗腿地笑着夸奖道：“主子你真是太好看了，我是个男人都忍不住要喜欢你。”崔珏又是被他逗弄得笑出声。

渐渐的天色暗了下来，小俭年纪还小，早已受不住疲累在崔珏怀中睡去。头枕在崔珏大腿上，双手牢牢抱住他的腰，像是怕他又独自一人离开。崔珏拂开挡着小俭眼睛的发丝，宠溺地笑了。小俭对于他来说并不只是跟班、仆人，他早已把他当做了自己的弟弟，自己的亲人。小俭跟福伯一样都是一直陪着他的人，府里的下人们换了一批又一批，唯有小俭与福伯一直呆在他身边，从未离开过。他还记得小俭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来到府中应聘的，那时他只有七八岁左右，瘦小而羸弱，一进到府中就直接对福伯大声吼着：“我要做崔大人的跟班！”脸上是属于他那个年纪的孩子朝气蓬勃的笑。崔府中并没有要聘崔珏的书童或是贴身仆人，小俭这吼一嗓子吓坏了福伯，福伯不好做主，只能去请崔珏。崔珏来到院子里的时候，小俭似是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来，扬起个大大的笑容，如花般绚烂，日般耀眼。崔珏莫名地觉得心中一阵暖意，这个孩子天生有种魔力，能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欢快起来。崔珏同意了小俭的请求，于是小俭便以小跟班的名义一直留在崔府，再也不曾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