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巧儿给您拿些核桃跟瓜仁来,您先稍微休息一下。”这天午膳后,扶着大腹便便的南二公子在亭边坐好,其中一名侍女说罢,离开了凉亭。
南尧月将身子移到扶栏上,精疲力竭的闭上眼。
由于方才的走动,他消耗了大部分体力,高隆如同足月的腹部一上一下的起伏着,压在消瘦的孕夫身上,看起来格外触目惊心。
站在旁边给他轻摇香扇的侍女,一会儿看他沈隆腰腹,一会儿机警的环顾四周,目光闪烁不定。
“小屏,皇上今日何时回来?”南尧月阖着眼,没察觉这个侍女心神不安的模样。
名唤小屏的侍女怔楞一会,低声答道:“皇上早朝前托奴婢和巧儿转告公子,今日宫中琐事较多,或许要子时方能回宫。嘱咐公子不用为皇上等门,早生歇息。”
南尧月慢慢点了点头,抬起一只莹润洁白的手轻抚肚腹,疲乏的进入梦乡。
侍女放下香扇,悄无声息的拉开自己的腰带,从中拿出一小包粉末状物体。
礼部尚书一个月前将这包粉末交给她时的阴冷眼神历历在目。
圣上精挑细选了你们这拨人服侍那个南族公子,不是赏识你们的聪慧才干,根本就是在取笑亵玩。以你的家世、背景,嫁个世族公子成为一府之母易如反掌,却要进宫来为奴为婢服侍一个大肚子的男人,你甘心吗?那种只不过是长得好看一些的妖孽,配得上你们这些官宦子弟日日效心竭力?
她迟疑着说,男人孕子的确闻所未闻,但那人肚里怀着的,可是当今圣上的龙种啊……
康玄嗤笑着打断她:圣上不过一时被那男人美色所迷,乱了心神;倘若这三个胎儿不保,圣上意冷心灰之下亲近其他嫔妃,雨露均沾,再多的龙脉都能诞下来,他又何必在乎失去的这区区几个?到那个时候,你们也用不着被束缚在这个南族男人身边,皇上自是放你们各自回家,寻找良人佳宿去。
这药无色无味,进到人体里无迹可寻,一点证据都不会留下。康玄顿了顿,再补上一句:若康某没记错的话,琴妃乃你堂姐不是吗?她甚得皇上宠爱,若没有南尧月,她很有可能,成为第一位替皇帝孕育子嗣的娘娘。
侍女微微颤抖的手,展开了那包粉末。
凉亭的石桌上摆放着微温的水樽,粉末倒进去,顷刻间融了个彻底。
南尧月于睡梦中均匀绵长的呼吸着,侍女在他茶水中做了什么手脚,全然不知。
另一名侍女提着盛放着核桃、芝麻、瓜仁、杏花糕、软糖、生姜、酸梅等小食的食盒回到凉亭中,与小屏轻声交谈晚膳的食谱,对即将到来的一切同样毫无所觉。
心怀鬼胎的侍女脸色发着白,迫不及待的想唤醒南尧月,叫他早些饮下那杯茶水;又唯恐表现过急,事发后脱不了干系。只得一边敷衍着同僚,一边冷汗直冒。
时间好似挪移得特别缓慢。
南尧月身上重了,一天比一天容易犯困,歪着歪着就会昏睡过去。有时候一睡就是一个下午,谁都不忍心喊醒他。
巧儿和小屏言谈了几句,见她比平时不在状态,以为她身体不适,也没在意。她给南尧月披上一袭裘衣,看着这个语气温柔、眉目清秀的如画男子沉沉昏睡的模样,为了他此刻承受的苦楚煞是怜惜。
“小屏,你想过我们会服侍南二公子多久吗?”她轻声问。
心虚的侍女给她一下子触到死穴,惊恐有加:“什、什么服侍多久……”
巧儿道:“几个月陪在公子身边,小屏不觉得公子是个很让人钦佩的痴情种么?他这么一位风流俊朗的人物,就因为一心一意爱着我们皇上,远赴中原给皇上怀胎生子,再辛苦,也从不对我们下人抱怨一声……陪在公子身边这些时日,耳濡目染公子为皇上付出的牺牲,对巧儿的触动很大。”
小平心不在焉的答她:“不过是怀有龙嗣,只要皇上愿意,随便哪个猫猫狗狗都可以……”
“你说谁是猫猫狗狗?”
堪比寒入肺腑的冰箭般的尖锐目光射向她俩,原本该在黄昏时分才出现在寝宫中的太子殿下,怒发冲冠的沿着凉亭小径大踏步而来。
“本宫刚才是不是听到,有人胆敢在本宫面前,出言冒犯?”
两名侍女花容失色,手足俱软的倒伏下地,口称太子殿下,连头都不敢抬起。
雅重月一身杀气暴涨,他无法理解为何只是听到这么一句只言片语,涉及到侮辱那个男人,他居然就有种要把这两名宫婢当场杖毙的愤恨?
“是你说的?”他眼中喷着怒火,足尖一抬,勾起左边那个魂都吓飞了的侍女下巴。
小屏抖抖索索的看着他,心知太子濒临爆发边缘,说什么都救不了自己的命。
她把哀切的目光投向太子身后那个容颜清俊的青年,恐惧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无声的请求着。
雅重月一脚把她踹翻在地,小脸涨得通红,上前就要一顿乱踩。柳从眉见势不妙,赶紧把太子殿下抱入怀中。
“殿下,请冷静下来,不要在南二公子面前失了礼仪。”
这一番吵闹,终于把昏睡中的人儿闹腾醒来。南尧月撑起昏昏沉沉的眼眸,看见雅重月怒不可遏的给柳从眉抱在怀里,两只脚兀自不甘休的踢踏。
“重月?”
他清冷的声线带着疑问的发出,像给暴走中的雅重月打了一剂镇静剂,少年很快安静下来。
柳从眉感觉方才还张牙舞爪恨不得将那名侍女碎尸万段的少年,情绪如夏日暴雨般,骤起骤灭。
他微微挑起眉,诧异的看向挺着腰腹的俊美男子。
看来太子殿下的生父,对这个冥顽不灵又兼反复无常的少年,有着极其可怕的影响力呐。
南尧月一只手按到石桌上,动作笨拙的起身;簌簌发抖的巧儿见状,赶忙爬起来搀扶。
小屏还倒在地上,害怕得嘤嘤哭泣。南尧月目光在蜷缩成一团的侍女身上一转,再看向儿子:“重月,发生什么事了?”
雅重月恢复了冷静,却依然咬着牙。南尧月这么问,他也不肯做声,替自己分辩是因为那名侍女出言冒犯他而大发雷霆。
南尧月颦起姣好的眉。他挺直腰腹站在那里原本就很累,雅重月跑到凉亭来二话不说就动手打人,这与他自幼教导南小木与人为善的训诫背道而驰。
南尧月加重了语气:“重月,告诉爹爹,你为何打人?”
他神情温和,眼神却极严厉。
雅重月梗着脖颈立在他面前,沉默不语,气氛一时间变得极为尴尬。
雅重月的非暴力不合作态度让南尧月心烦意乱。
他无法理解,为何雅少慕和南小木多年不见,重逢时可以相处得那么融洽;自己与雅重月,就非得闹到互不相认、互不搭理的地步?他是他亲生爹爹,他想纠正儿子的一些不当行为和过激举止,就这么困难?
孕期中的人极易口渴,南尧月睡梦方醒,又站着说了几句让自己心浮气躁的话,唇中干渴无比。
他顺手就去摸桌上的水樽,巧儿帮忙将杯盏递到他手里。
第21章
蜷缩在地的侍女眼神一动,哀伤戒惧的神色褪去,换上一副惊恐万分、又饱含期待的表情。
柳从眉站在太子身后,眼角余光正好瞟到这个原本应该抖如筛糠的少女,流露出莫名诡异的神情,紧紧盯住南尧月放到唇边的水樽上。
他深谙内廷风云,年纪轻轻可谓阅人无数,心念电转间就嗅出惊心动魄的阴谋味道。
“南二公子慢着!”他大喝一声,一个箭步上前,将水樽从南尧月唇边夺下。
在孕夫震惊的注视下,他从随身携带的香囊中取出一根银针,沉着脸放入水樽中。
银针触及水面,从针尖至针身,立刻变为黑色。
这下,所有在场的人都面色大变,南尧月甩开巧儿搀扶着自己的手,跌跌撞撞后退几步。
“你们,谁下的?”南二公子也动了真气——他方才若饮下那杯毒水,腹中的三个孩子岂不全都命在旦夕?
保护孩子是母亲的本能,南尧月原本因为有孕而温顺平和许多的脾性,霎时给激出了急怒。锐利如刀的眼神朝瞬间软瘫的巧儿和小屏扫去,紧绷的唇角寒气逼人。
见到平素淡定平和的南二公子露出杀气,巧儿只是哭,哆哆嗦嗦连话都说不全,死活咬定自己不知情。小屏面色死灰,一句辩解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两眼翻白就晕厥了过去。
这二人截然不同的表现证明,至少其中有一个是直接参与者,而那名先前出言不逊、后来又惊吓晕厥的侍女,极有可能就是下毒的那个。但区区一介侍女,倘若没人背后指使,借她天大的胆,她也不可能有勇气对皇子下手。
警觉性超群的柳从眉唤来寝宫侍卫,将两名侍婢拿下后,又命全殿卫士包围皇帝寝宫,严防当天在寝宫的任何人得隙溜出。柳从眉的意思是,没查出幕后黑手前,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再次下手。
柳从眉尽管是今科状元,实际上在被皇帝钦点为太子的现任老师之前,仅仅是翰林院一名七品编修。入东宫授课后,并未被授予格外官衔,按理他对这类重情大事根本没有插手的立场。
换而言之,以他卑微身份,哪怕就是一片热忱想做好事,也没那个资格。律法追究起来,甚至要安他个“逾权犯上”的越级之罪。
一片兵荒马乱中,雅重月显露了他为人帝王的天份,在满殿侍卫听完柳从眉的布置用藐视的眼光打量这个青年编修时,太子殿下冷冷道:“这是本宫的意思。还有何疑问?”
众人识趣散去,按照太子太师的吩咐紧锣密鼓的进行每一项护卫准备,并通报司礼监掌印太监,上报皇帝。
变乱不过发生在顷刻之间,从南尧月手中的樽杯被柳从眉夺下,到侍卫领命加强寝宫戒备,前后一炷香不到。
南尧月却好似经历了一场生死之战。起初神经紧绷着不觉得,危机暂时过去后他才觉得后怕,给扶进内室后,腹中陡然隐痛不已。
雅重月依然跟他保持五步距离,也没有和他多余交谈,却自始自终跟在他身边。
南尧月靠在软枕上,看着缄默不语,自然的摆出一副守护他姿势的儿子,心头怜惜和自责狠狠漫过胸口。
是他误解了他,雅重月当时必是感觉到了不对劲,才会出手教训侍女,他只是急于保护他而已,他却不分青红皂白的训斥他。
他总说雅重月对他戒备重重,又何曾真的用心了解过这个他从未亲手抚育过一天的儿子到底在想什么?
“重月……”南尧月咬紧薄唇,忍住腹中胎儿躁动,低声唤儿子的名字,“重月,你过来爹爹这边,好吗?”
雅重月背对着他,同样咬着唇,不回话,不动作。
心痛和心乱掺杂一起,南尧月想再唤他,肚子却不听话,奋力的蠕动起来。他轻轻痛吟一声,流着冷汗按住了高耸之处。
柳从眉见他神色不对,猜测方才的动乱还是让孕夫受了惊。不知是否动了胎气,必须要请个懂行的御医过来方可。他正要起身去唤人,雅重月拉住他:“本宫去。你留在这里守着他。”
宫人在宰相府中找到雅少慕时,皇帝正和白发宰相磋商边界布防一事,两人争论了好长时间,才勉强达成共识。
张酋正要挽留皇帝共进晚餐,就见司礼监掌印太监一溜烟跑进来,慌慌张张倒头便拜。
“皇上,宫中出大事了,有奸人暗中下药,想落掉南二公子所怀龙种……”
方才还微笑得让人如沐春风的皇帝,眼神瞬间冻结成极地寒冰。
听完掌印太监结结巴巴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交代完毕,并说现下只有太子和太子太师守在南尧月身边时,雅少慕修为了三年多的皇家风范荡然无存。他卷起龙袍,不待太监喊摆驾回宫,箭一般从宰相府的轩窗里穿了出去。
留下掌印太监大人和张酋目瞪口呆的望着窗户上一人高的破洞——皇帝陛下您嫌门口有人挡着,会耽搁您奔回宫去的时间,至少也让张相把窗户给您打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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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少慕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路疾驰奔回寝殿,心中抓挠不休。
到他看见仇大夫围在龙床前忙碌不止,而床上那个肚子已经隆起好高的男子冷汗涔涔的呻吟时,胸中的那股怒火便如火山般喷发了出来。
大雅皇帝彻底抓狂了。
他叫来当值的侍卫长,一句辩解都懒得听,拖下去在寝宫前足足打了一百大板;所有在寝宫内服侍的宫女卫士,不论出身如何,统统在庭前罚跪,听着侍卫长一声比一声惨烈的哀嚎,心惊胆战。
“朕召你们进宫,要保全的不过一个人,整个英胧殿两百来号精挑细选的宫卫、女侍,竟无一人察觉不妥,让奸佞小人大摇大摆的近了南二公子的身!今日算是有惊无险,倘若朕的皇子有一丝半分的不测,明日英胧殿就可换一批人,你们自去诏狱中过下半辈子罢!!!”
他发很大的火,仇大夫给南尧月安胎救治时,隔着门帘都听见皇帝一阵阵咆哮,暗想这下不知得牵连多少人。
大夫有的是慈悲为怀的心肠,但看到与人无害、只不过想静静安产的首领平白无故要捱受这些诡诈阴谋,由于受惊而躺在床榻上辗转苦痛时,仇大夫便觉得罚跪或者廷杖都算不了什么。
这帮新选入皇帝寝宫参与服侍的人身世都极好,眼睛长到头顶上,即便有皇帝的谕旨,服侍起南尧月这个异邦公子来还是不情不愿,十分力气只使三分。若不是他们疏忽大意,哪能那么容易给人趁虚而入?
“情况如何了?”皇帝在外面发了一阵飙,把所有人骂得头都抬不起来后,气呼呼的回了内室。
南尧月不过受惊,幸好未动胎气,痛了一阵子也就安抚下来了。
仇大夫告诉了雅少慕后,他的脸色才稍微放晴一些。
“尧月。”侧身坐在床榻旁,抚摸着床上面色苍白的南尧月的额头,只恨自己粗心大意,害他和孩子险些身处绝境。
“朕只顾着将你和孩子接到中原来,却忽视了宫中勾心斗角,阴暗诡谲……朕本该多抽些时间陪伴你们身边才是。”
他喃喃自责,心痛之情溢于言表。南尧月微微摇头,抬起手抚触男人眉峰紧皱的脸颊,微笑着说:“即便你陪在我身边,该发生的事还是会发生……我还有两个多月才会生产,总不能丢下朝务,成天守着我罢?你放心,以后我会更加留心,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情了。”
他把目光转向一旁躬身而立的柳从眉:“这一次……要多谢柳公子及时出言提醒。”
柳从眉轻声回道不敢。
雅少慕向他点点头,问:“太子呢?”
柳从眉道:“太子方才嘱臣在此守着南二公子,自去延请太医。仇大夫来了后,便不见太子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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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礼部尚书、一品高官,康玄在宫中布满了耳目。在听说英胧殿南二公子为奸人所害、落胎未遂后,他就知道事迹败露,需要杀人灭口了。
他找了心腹手下去收押小屏的牢狱中企图毁尸灭迹,同时为了混淆视听,准备顺便将无辜的巧儿一并干掉。
但他狠,柳从眉更狠,他在以雅重月名义下令关押两名宫女时,就预料到幕后那人会湮没这条线索。早有防备的牢狱中,防卫比平时多了三成,杀手进去牢狱,就再也没能出来。
小屏、加上后来自投罗网的这几名刺客,原本还死扛着不肯松口,因为知道横竖也是一个死,保着康玄,指不定还能被他救出去,任凭如何毒打逼供都不愿吐露分毫。
直到去了一趟太医院的雅重月,只身出现在牢狱中。
五岁的小男孩带上了所有他知道的酷刑道具,一一在这几人身上实验个遍,最终小屏的意志先崩溃,哭着说出了康玄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