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仍是一副有听没有懂的困惑表情,雅少慕干脆把话挑明:
“所以,辛苦诞下他们的你,名分必须是大雅皇后。”
同时怀有三个胎儿的确让南尧月大脑运转减慢了许多,直到雅少慕确切讲出他打算立他为后,南尧月才如梦初醒,猛地将男人推开好几步。
方才那含情凝睇、美目秋波流转的人儿,转瞬间沈了脸色。他将扶着自己的男人推远,不稳的倒退几步,站直身子,唇角发白。
“尧月……?”
“雅少慕,你这是羞辱我吗?”他身子发着寒颤,厉声道,“你自作主张要迎娶我做大雅皇后,你可有考虑过我们南族的感受、考虑过我的立场?”
第18章
南尧月身子微微后仰,撑着腰腹,咬牙站在那里。眼眸里浮出薄怒,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雅少慕知道他会有抵触情绪,但是未曾料及他听后勃然变色,竟至用力推开自己。
这个甘心委身他下、床帏间千依百顺的男子,即便和他千丝万缕牵扯在一起,骨子里还是多年前那个精心巧局的南族智囊。再添及现下这个一族之长的身份,更是硬气傲岸许多。
孩子都肯替他生,怎么就是死活拘泥这一条中原与异族的分界线?
他的尧月,自始至终就还是一只爪子没有磨平的小兽啊。
为难的大雅皇帝决定暂时放过这个棘手话题。
识时务者为俊杰,安抚那个竖起全身刺的大肚子男人比较要紧。
“这件事我们容后再议,湖边风大,朕扶你回马车。”
他朝他跨前一步,南尧月警惕着后退一步,竖起柳眉:“你将我接到绛羲,不只是为了我平安生产,还存了这份心机?”
雅少慕心说,成亲拜堂是好事,从你口中说出来,倒似朕负了你,设了一个多么不可饶恕的陷阱般。不立你为后,给你掌控后宫的身份立场,每日见着那些嫔妃川流不息进出朕的寝殿,你莫不又会自己给自己找别扭,再偷偷摸摸跑回大漠?
跟孕夫讲道理是白讲,况且南尧月固执的脾性又不是一天两天改得过来的。雅少慕只得无可奈何的叹口气,朝他张开手:“尧月,倘若你不肯,朕不逼你就是。我们讲和,你过来朕这边好不好?”
南尧月怀疑的打量他,还在猜测他的保证是真是假,就听湖边传来小岱子一声惊叫,然后是重物落水的声音。
“小公主!”
那一声惊呼响起的瞬间南尧月提起真气便往湖边掠去,他快,雅少慕更快,一个闪现挡在他面前,把他拦腰抱下。
“待在这里,朕去看。”男人强硬的按着他在地上慢慢坐下,不放心的叮嘱一句,“不要妄动真气,你如果有个好歹,小木会内疚死!”
雅少慕站着,没有注意到南尧月垂下眼眸,隐藏在黑色如瀑长发里的脸色略微发青,声音也有点走样:“好……你、你快去救她……”
这湖泊事实上更似一个浅滩,不过三四米深。雅少慕沉着脸往下潜了一小会,就捞到南小木,抱着人往岸上游来。出了水,小岱子赶紧接过呛了几口水的小公主,仔细检查没有大碍,七魂中丢了的六魄才颤悠悠归位。
“小木,方才爹爹还叫你不要往深处去,”把女儿湿淋淋的头发拨到她耳后,雅少慕见她只是受了惊,心下松口气,“不听话会叫爹爹担心的,他现在身子受不了刺激。”
小女孩眼神很内疚,两只小手绞在一起,大眼睛里闪动着请求宽恕的泪光:“小木不是故意的,小木刚才看到湖里有鱼,想摸摸它们,不知不觉就……”
南小木再乖巧懂事,本性还是个好奇贪玩的孩子,对万事万物充满憧憬再自然不过。雅少慕也没责怪她,对小岱子说带小公主用温水洗浴一下,换身衣裳再出来用膳。小岱子应声抱过南小木走了。
皇帝转过身,视线和南尧月一直紧紧盯着这边的目光相触,微笑着摆了摆手,让他放心。
那人瞅着南小木安然无恙的走远,身子摇晃了下,撑着地面缓缓软倒下去。
女儿落水也没露出慌张神色的大雅皇帝,被南尧月这毫无预兆的栽倒吓破了胆。魂飞魄散的扑过去,刚好来得及接住他,孕夫双手扶到腹部上,若有若无的低吟了一声。
“哪里不舒服,肚子疼吗,还是腰痛?”一叠连声的追问,“尧月,尧月,快告诉朕。”
南尧月不吭声,默然了好一会,直到雅少慕快急出冷汗来,才慢吞吞的说:“方才看到小木失足落水,心里发急,肚内有些闹腾……小家伙们踢了我几脚……”雅少慕一惊,赶忙伸手抚上他的小腹,果感觉到那温暖的地方传来阵阵踢踏,胎儿在他体内蠕动着。再抬头看南尧月的脸色,隐隐有了一层痛苦的表情。
曾经南尧月怀第一胎时雅少慕就见识过胎动,算算以他现在将近三个月的身子,孩子也该在肚子里伸展拳脚了。
皇帝又惊又喜,孩子开始活动,证明在尧月体内养得不错;但看孕夫的脸色颇为难看,他需要忍耐三个健康的宝宝同时在肚腹里动弹,看起来是件极不轻松的苦差事。
南尧月把手放到圆腹的两边,从外侧慢慢向中心揉过去,希望安抚下那几个小家伙。奈何起到了反效果,他揉到哪里,仿佛睡梦初醒的宝宝就踢到哪里,三双小脚丫有力的踢踏,搅得腹内阵阵翻涌。
“呃、嗯……”他呻吟出声,眉尖轻蹙。
雅少慕从欢喜中回过神来,看他辗转着,弱弱低吟的样子,心中涌出始作俑者的愧疚之情。
他自觉把自己的手也放上南尧月隆起的腹部,以自认合适的力度,抚慰着隔着肚皮不断踢打手掌的胎儿,边威胁道:“不要折磨你们爹爹,赶快安静下来,不然出来后有你们好看!”
他这威慑话语达到了一定目的,南尧月感觉三个胎儿中有一个被恐吓住停了下来,有一个犹豫了一下,又轻轻踢了几脚后才安静,最后一个则完全不甩这位皇帝老爹,变本加厉,踢打得更凶了。南尧月给他闹腾得坐都坐不踏实,虚汗直冒,恼怒的把雅少慕那只手从自己腹部打下去。
微喘着:“你越说,他越不老实……”
皇帝识言观色,临阵倒戈的技术炉火纯青。赶忙对那兀自折腾不休的小家伙举白旗:“是朕不对,朕不该凶你,你放过你爹爹吧,他每天吃不好睡不好已经够不容易了,大不了以后朕什么都依你。”
他费力的讨好最活泼的那个,好话说尽。
南尧月看着他对着自己肚子喃喃自语,一会皱眉一会赌咒的,虽则胎动剧烈很难受,还是给他这煞有介事的样子逗笑了。
低斥道:“笨蛋,三个月不到的孩子,怎么听得懂……”
但是孩子竟然像当真明白了父亲的苦心,神奇的慢慢安静了下来。事后仇大夫解释说这属于孩子与孩子父亲之间的一种心电感应,建议胎动太激烈时不妨采取同样交流沟通的方式,减轻孕夫受的苦。
南尧月等孩子平缓下来后才发觉汗湿了全身,薄薄一层衣衫都贴在了身上,肚子隆起的曲线更为明显。
劝说劝到口干舌燥的皇帝,见他呼吸渐渐转为平稳,长长吁出一口气。
南尧月挑起眼眸望他如释重负的表情,想起这一路上他对自己呵护有加,他食不下咽时他也跟着吃不进多少东西,睡在马车上半夜都好几次爬起来检查他的薄毯有没有好好盖在身上,短短几天眼睑下就浮出淡淡的黑色眼圈——心里对方才自己那样不讲道理的把他推开,有了几丝后悔。
他怎么可能刻意羞辱他,如果他真的想那么做,何必对他每一句话都在意得要死,样样都顺着他来,绝不打反口?换做从前那个眼高于顶、步步为营的雅少慕,要变相欺负他的花样岂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见他久久不语,只是微眯了眼看着自己出神,雅少慕以为他还有哪里不适,或者对自己还有恼意。
不安的问:“尧月?”
“……”孕夫在他怀里挪换了个自己觉得比较舒适的姿势,把唇微抬到男人耳畔,淡淡羞恼的说,“都是你种下的孩子害的,竟然这么难受……你今后再不许惹我生气,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咬着薄唇的神情煞是娇俏,凑到他耳旁细细言语。
这算是主动和解?
雅少慕只觉一阵暗香袭人,心旌摇荡,立时就臣服了。允诺道:“好,今日起,朕一概听尧月的。”
别说不得惹他生气,便是他再无理取闹的要求,只要不会伤害到他身子、不会伤及他腹中胎儿,雅少慕都会毫不犹豫的一口应承。
至于尧月极力抵制的立后……?
时间有的是。
在南尧月尚存五个月的怀孕待产期里,足够他想出不会伤及他自尊,又不会令那个异族的子民们觉得面上无光的两全之策来——这点进退有度的自信,老奸巨猾的大雅皇帝绝对有。
到用晚膳的时候,狼吞虎咽的南小木和旁边随侍的小岱子,都觉得这对夫夫感情似乎更为融洽了,雅少慕整个人粘在腹部臃肿的南尧月身上,筷箸夹的全是南二公子爱吃的菜,一口口细心喂他。
看来小公主那一跤跌得还真是时候。小岱子狐疑的打量兴高采烈大快朵颐的小丫头,心想这孩子该不会是故意掉到水里去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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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回城的消息一传出,饱受皇帝罢朝之苦的百官臣卿从城门口就开始夹道欢迎。雅少慕明智的选择只把脑袋露出来跟大臣们打个不咸不淡的招呼,很快又缩回去,假装没看见年长的大臣们恨铁不成钢的咬牙表情。
雅少铭当年评价他说可以为了雅少景割舍江山,时隔多年后也能为了南尧月重新举事,说来说去,不外乎也就是一个“情”字。对于尝过痛失所爱刻苦铭心滋味的雅少慕而言,勤政敬业了三年多,暂时放下社稷个把月来换得美人在怀,是再合算不过的称量。
退一万步说,他临走还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甚至代班的人都找好了呢。
“你不要每次想逃避责任就拖我下水,”那个代班的男人咬牙切齿的表情比大臣们有过之无不及,“我还有一个紫霞庄要打理,没空陪你玩治国平天下!”
雅少慕坐在御花园里左顾右盼:“你欠朕一个人情,如果朕当时不在场,你儿子能那么顺利就出世?”
欧阳谨语塞,雅少慕又说:“再说了,你同朕以后可以结成儿女亲家嘛,帮亲家忙天经地义。你看朕很快可以再添三个子嗣,届时许配给你家一个如何?”
“……”欧阳谨认真考虑片刻,有点拿不定主意。那个貌似天人的美貌男子,他生下的孩子一定同样是眉清目秀的妙人儿,从雅重月和南小木身上就可以看出例证;但如果传承了雅少慕这种恶劣的品性,再如何俊美无双,招到家里来也是个祸害啊祸害啊……
他这厢苦苦的、用心的纠结着,皇帝已经把话题岔开到政事上:“朕不在的这一个月,宫内宫外尚好否?”
这才像社稷之君的样子。
欧阳谨道:“倒无甚大事,该处理的已经分派下去,一一落实到位。只是……”沉吟片刻,从衣襟内拿出一封未具名的信函。
雅少慕接过,不过瞟了一眼,懒散的目光立刻犀利起来。
欧阳谨说:“它压在御书房的砚台下,我担心是军情公文,拆开来看了。原来竟是你那生死未知的二皇兄。”
最后一次看到这种飞扬跋扈的字体,还是在四年前的落霞山。雅少慕出神的看着雅少铭与其说是报喜,毋宁说是炫耀挑衅的几行字:
“大雅皇亲启:吾与大哥恩爱如沫,大哥前日为吾诞下一子。今告知,至此天涯两别,各自珍重,切勿再念。”
紫霞庄庄主小心打量着好友看不出心理动态的面部表情,咳嗽着说你跟你二哥,某些方面感觉上果然一脉相承,都有种死追到底的脾性,该说是优点还是毛病……
皇帝对他打圆场的话语充耳不闻,纹丝不动,两只狭长的眼眸许久不曾从那封信函上稍挪。
欧阳谨掌不住,忍不住出言提醒:“雅少慕,你可记住,现在你贵为天子,又有个死心塌地爱着你的南二公子……”
“是你想多了。”打断他,雅少慕又仔细看了一遍信函,慢慢在手心揉成一团。
再展开,一点点撕碎。
手一扬,粉末状纸絮散乱的随风隐匿而去。
“尘归尘,土归土。这便了了朕生平最大遗憾,雅少铭总算践了一件好事。”年轻的君王微笑着长身而起:“欧阳庄主,要不要随朕去看望看望未来的儿媳?”
第19章
“父皇从大漠带回来的那个南族男人现在住在哪个宫里?”保持着若无其事的语气,太子殿下脸上写着的却是猴急的字样。
栖凤宫的宫人茫然的对皇太子摇头。
南尧月进宫后并没有入住栖凤宫,听闻直接到了皇帝的寝殿。在那里似乎还为他专门修建了一座“娩室”,进出服侍的人员都经过十分严格的挑选,光筛查祖宗八代就查了半个多月,还必须是读过几年私塾、出身不低的官宦子弟。可见皇帝对这位南族首领的重视程度。
所以宫人在概叹南族二公子何等有福的同时,只能对一脸期盼的太子殿下爱莫能助的致歉。
雅重月一大早乘兴而来,却遭遇了人去楼空的情境。千万百计鼓起的那一点点看望南尧月的勇气,很快泄了下去。
雅少慕上回对他不招自来、擅闯寝宫的行为给予了疾言厉色的禁足处罚,言犹在耳,太子认为自己还没有那个胆量再明知故犯一次。
况,他并没有做好认南尧月的准备——到栖凤宫,还能自圆其说是来逛御花园,和他无意中撞见;专程去到大雅皇帝的寝殿里,难道得解释成夜晚怕黑,要父皇陪着就寝?
柳从眉看着太子殿下垂头丧气掉转头,拖着沉重的脚步不情不愿往东宫方向而去的沮丧模样,就知道这小孩今天肯定心思都收不回来,即便授课估计也成效不大。
他弯下腰,微笑着问他:“殿下,就这么打道回府可以吗?”
雅重月闷闷的说:“本宫不过在就学前出来转悠一圈,并无他念。”
柳从眉几乎要失声而笑。
全皇宫的人都知道南二公子是太子殿下生母,太子自己也旁敲侧击坐实了这事,偏生就是赌气不愿认那个人。小孩子藏不住心事,从几天前听到南尧月进宫就开始心神不宁,读起书本来走神严重,若不给他见一眼那人,恐怕这种飘渺恍惚的状态还要持续好久。
柳从眉笑着建议:“皇上离宫前曾命臣着手一幅丹青挂于龙殿,昨日业已完工,授课前太子殿下可否给臣缓一两个时辰,先去皇上寝宫一趟,将画卷呈送?”
雅重月眼睛一亮,神采闪电般恢复。
装腔作势的矜持点了点头:“既是如此,本宫闲来无事,便也随你走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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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天谢地雅少慕在早朝中。
雅重月偷偷溜进皇帝寝宫,遇到一些宫女太监见到他正要称千岁,被少年不耐烦的喝止,问南尧月身在何处。
宫人们在此之前得到过皇帝指示,说太子若过来探望,身后跟着柳从眉的话可以放行。
确认了那位年轻的状元郎牢牢跟在雅重月身后,宫女引着他二人来到寝殿后方的长长回廊上,将水榭楼台中一个偃卧在柳树下的身影指给他们看。
那个一袭长衫的人半倚在软榻上,手中执着一本书,背对着他们,长而墨黑的发披散下来,将那稍嫌清瘦的身影包裹其中,别有一番弱质纤纤的美。他身后站着两名容貌可人的侍女,在那人放下书本捂住口唇时,急忙上前扶住他侧出榻外,静候他干呕一阵后,再递上清茶漱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