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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流云醒过来的时候觉得非常的温暖。
原来是浸泡在药水里。
这个地方他从来没来过,是一间小小的屋子,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石头砌的池子。那石头是灰色的,却泛着晶莹的光泽,药水是
黑色的,他就泡在里面。
泡得很舒服,几乎感觉不到痛楚。
是啊,无处不在,时时都有的痛楚似乎突然就没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轻松感觉。
除了身体上的,还有心里的。
他还了他的债了,他再也不欠他的了,没有内疚没有担忧没有惴惴不安,只有轻松。
或许他知道随风原来是流云还是会生气,不过既然肯放过流云了,总不会不要随风吧,让他出出气就好了。
司马流云想着,微微弯一弯嘴角。
最怕的本就是月重华一旦知道随风就是那曾骗他害他的司马流云,会勃然大怒,会再也不要他了。别的都不怕,就怕月重华不要
他了。
若没得到过也就罢了,得到过便再也舍不得失去。
如今他惩过了流云,也该能放下以前的事了吧?
司马流云眼睛亮晶晶,和他苍白面色毫不相称。
漫不经心的想了一阵,才想起这里是什么地方这个问题。
可是没有窗,门关着,更没有人。
重华说要放了他,莫非已经回到了宫里,侯爷正给他疗伤?
嗯,一定是。等好了再去见他吧。
想一下对他说,可以点灯了,月重华定会高兴的,定会抱着他又亲又摸。
就这么想想,司马流云也觉得兴奋得很。
司马流云往后一靠,靠在石头上,那石头也是滚烫的,贴在皮肤上正好非常的舒服。
第九章
门开了,几个小厮捧着盒子走进来,然后是月三月七,最后是月重华。
司马流云微微张张嘴,有点奇怪,月重华不是要放了他吗,为什么还在这里?而且为什么……他没弄错的话……是在给他拔毒。
就是因为是在拔毒,才觉得自己是回了宫。只是怎么还在这里?
月重华脸色煞白,却看都没看司马流云一眼,走进来就停在左边墙的石床边。
小厮们把盒子打开,东西一样一样的取出来摆在桌子上。
司马流云看他们摆出各种瓶子,摆出一套上百根的金针,然后月七上前,分别把金针浸泡在不同的药水里。
月重华在一边看着,月三亲自捧了清水让他净手。
所有人都悄无声息,都当司马流云不存在一般。
可是司马流云觉得看这个样子,明明就是为了他准备的。
月重华要替他拔毒?
他觉得奇怪,想要问,张了嘴却说不出话来,僵硬的缩在药水里。
月重华净了手,用细巾仔细的擦干,坐下来。
月三走到池子旁,把司马流云拎起来,一张暖暖净布把他整个包起来放到床上去。
司马流云终于忍不住:「这是做什么?」
没人理会他。
月三只顾摆弄他,将药水擦干,让他背对着月重华坐着,低声说:「抱元守一,不要动真气。」还拿了一张细巾叠好让他咬在嘴
里,自己与月七一边一个抵了他的手。
司马流云正迷惑不解,立时便是剧痛。
仿佛是最柔软的地方被针剌一般的剧痛,促不及防直透入脊椎一般,痛的连头皮都麻了。差点跳起来,双手却透进来柔和真气,
将他压了下去。
那是晓风明月楼独门内力,引导他体内药性流转。
司马流云还没缓过神来,便是接连的剧痛,月重华运针如疾风,司马流云紧紧咬住嘴里的布巾。
原来是这么回事。
运了针,月重华手按上司马流云头顶大穴,缓缓运功。
强大的真气流转,痛楚一分分褪去。
待月重华收了手,取了针,僵硬的司马流云勉强回过头去,见他脸色透着青白,额上有细密汗珠。
月七月三也是精疲力竭。
「楼主……」
月重华不理他,甚至看也没看过来,仿佛这里根本就没这个他刚刚不惜耗损内力为他拔毒的人似的,只是站起来,淡淡吩咐手下
:「换药水泡。」
便走出去,月七月三紧随其后。
司马流云待在床上,更僵硬了。
小厮们换了池中药水,又把司马流云泡进去,然后还送进来内服的药。
当头的小厮道:「公子请服药。」
药碗旁还有个小小盒子,装了半盒桂花糖。
那小厮把药碗给了他,便捧起盒子:「糖公子只能含着,不能吞下去,拔毒这些日子不能进食。」
司马流云疑惑的说:「这是楼主吩咐的?」
那小厮道:「是。」却也不肯说更多。
司马流云只得服了药,只是……苦的嘴都麻了。
糖盒子恰到好处的送到了面前,甜入四肢百骸。
月重华……这是怎么了?
可是没人给他解答,月重华接下来的三日都没有露面,每日都是那几个小厮来,换药水,送药,还有吊命的参汤——他还是不能
进食。
可是身体很轻松,一日比一日舒服,只是心中,却一日比一日焦躁,问了又问,那些小厮却都什么也没说。
药一日比一日苦,却都在药碗旁搁了糖,桂花糖、雪片糖……每日一种,含在嘴里便觉甜在心里。
过了三日,月重华又来了,还是如当日一样的疗程,而且还是没有看他一眼。
他的目光低垂,司马流云连寻找他眼中神色的机会也没有。
他收了针,站起来往外走,司马流云忙道:「重华!」
月重华顿了一顿,没有回头,然后继续往外走。
「重华!」这次大声些。
可月重华这次顿都没有顿,直接就走出去了。
司马流云转去看善后的月七月三:「楼主在生气?」
还是没人理他,那两人也转身走了。
司马流云缩成一团。
月重华知道他是谁了,所以不理他了,不要他了……
为什么还是不行,他明明说过自己已经还清了,却还是不要他了。
怎么还他,怎么让他出气,他也不会要司马流云的,司马流云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原来一直都是自欺欺人,抱着那样一个希望,以为还清了他随风就可以在青天白日里见他了。可是……司马流云就是司马流云永
远也变不成随风。
司马流云用尽全力叫出的「重华」永远无人答应。
这么痛苦的忍耐都没有用,司马流云终于不能变成随风……
司马流云委屈的缩在池子一角,不再觉得温暖了,只觉得冷,只觉得绝望。
小厮又送了药来,月重华替他拔毒只是因为他曾经是随风吧,所以还是不想要他死。
他喜欢的只是随风,只是随风,为了随风甚至肯救司马流云……
司马流云在药水里大哭起来。
为什么他就不能是随风,为什么月重华只要随风,随风随风随风……他要杀了随风!
捧着药的小厮不知所措的看着他突然哭起来,半点没有喝药的意思。
还是只得道:「公子请服药了。」
却见司马流云不理睬他,一边哭一边从池子里就要爬出来。
那小厮连忙把药碗递给身后的人过来阻拦,跟在后面的小厮有乖觉的已经跑出去叫人了。
司马流云全身酸软,刚爬了一半就被按了回去,那小厮劝道:「公子不能起来,这药水要泡足二十一日。」
司马流云换个方向继续爬,还是哭,伤心已极,看起来又悲惨又狼狈。
那小厮又跑过来把他按回去,不停劝他:「公子,你身上毒没拔清,不能起来。」
司马流云抬起红通通的眼睛瞪他一眼:「走开。」
那小厮被他一瞪,下意识的退了一步,但立刻又回过神来继续阻拦他。
司马流云爬了几次爬不起来,更委屈了:「走开,我不要你们救,我不要拔毒,放我走,放我走。」
那小厮有些急更有些不知所措,一个不小心,竟被他爬了起来。
司马流云全身湿淋淋的,也不去擦,扯了床上的布巾胡乱裹上,就往门口去,布巾太长,拖在地上跌跌绊绊的。
刚走到门口,迎头撞上一个人,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是谁,已经被一手抱起来,拎回池子里去了。
司马流云在池子里站稳了,才看清来的是谁,刚才那嚣张气焰一下子就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去了。
月重华!
月重华站在池子边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那小厮连忙跪下:「楼主。」
月重华摆摆手:「没你的事。」
那小厮也乖觉,立即便退下了。
司马流云缩回去,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就怕了,那么委屈也不敢说什么,所以就更委屈了。
月重华端起桌子上的药:「过来吃药。」
司马流云乖乖的过去吃药,可是委屈的不得了,眼泪就这么滚进碗里。
月重华不理他,却盯着他吃药。
看他喝完了,把糖盒子给他,便转身走,才走了一步就停下来,低头一看,司马流云拉着他的衣角,眼巴巴的望着他。
月重华皱眉:「放手。」
司马流云不放,紧紧的攥着衣角,可怜兮兮的问:「重华,你……你不要我了?」
月重华却只道:「放手。」
司马流云犹豫了一下,松了手,缩回药水里去。
月重华走了两步,停了下来,似乎很不情愿的说:「流云,乖一点。」
司马流云睁大了眼睛,看着月重华走出去。
得了月重华那句话,就那么简单几个字,司马流云果然就乖了,大概这辈子也没那么乖过,当然装的不算,这次是真的乖了。
因为那一日见到的月重华,那样的表情那样的语气,司马流云知道他在生气。哪里还敢不乖。
乖乖的吃药,乖乖的泡在池子里,身上的痛楚几乎感觉不到了,实在穷极无聊,便时时揣测月重华为什么生气,到底有多生气,
要怎么样才能让他不那么生气。
这般生气,无非因为他是司马流云,以随风的身份骗了他许久,可是他也不想想,不骗他司马流云敢见他吗?早已有多远躲多远
了。
乖了三日,月重华果然又来了,仍是月三月七随侍身侧,司马流云身体精神都已经好了很多,见月重华进来就眉开眼笑的想要爬
出池子:「重华。」
月重华脸色还是青的,瞪了他一眼。
那眼神仿佛是实物一般,司马流云随着那眼光一缩,不敢往上爬了。
月重华对身边的月三微一示意,月三便如往常一般把他拎起来放好。
司马流云扁嘴,委屈又不敢说,目光闪闪烁烁的瞄着月重华,看他脸色不好,一句话也不敢说。
虽然不知道月重华为什么这阵子都这么生气,可是生气还是看得出的,司马流云本就最会察颜观色,此时自然就乖乖的做小伏低
,看起来乖的让人怜爱不已。
他原本苍白中透着毒素的青色的面孔已经好了许多,青色褪去,苍白也渐渐转成了月白,每日精心的饮食补品让他几乎崩溃的身
体养回来许多,皮肤渐渐润泽,长回来一点肉了,精神好了,眼中光彩重现,流光溢彩。
月重华在心中叹口气,看流云委屈的撇着嘴角,仿佛一个被大人冷落的孩子般偷偷的瞄他,就好像一只惹出了大祸事却不太明白
,只是因为主人的生气偷偷躲起来的猫。
很想打他一顿屁股,却又舍不得他疼。
月三月七把他摆好,月重华催动内力流转,开始下针。
余毒总算就要拔清,还是……舍不得他疼。
收针的时候,月重华看着垂头坐在眼前的流云,心里的火又似有点按撩不住的跳,自己总是万般的舍不得,他自己却毫不知爱惜
自己。
实在是狠狠的打一顿都不解气,何况还舍不得打。
连骂也是舍不得的,可是心中却又火起,于是只得避而不见。
月重华内力流转一周天,有点力竭,气血紊乱,频繁的下针实在太耗内力,半月来下针五次,早已过了极限,至少得休息三个月
以上方能再动针了。
月重华恶狠狠的想:更好,不能给侯爷施针也怪不了自己,反正流云已经不用施针了,只要再泡三日药水就好了。
勉强镇住紊乱的内息,正欲起身,衣袖却被拉住,低眼看,是流云可怜巴巴的拉着他的衣袖,湿润的眼睛看着他。
小声说:「重华,陪我一会儿。」
他看月重华的样子有点恶狠狠的,有点儿害怕,可是又实在舍不得他走,鼓着勇气又说了一句:「就一小会儿,我身上疼。」
月重华只觉内息流窜的更加难以控制,极欲回内室调理,不想在这里吓了他,咬着牙道:「放开。」
司马流云委屈的眼泪在眼里乱转,又不敢不松开手。
月重华站起来,一阵昏眩,脚下发软,就往一边倒去,月七连忙扶住他,失去意识前,只看到司马流云惊恐的双眼。
很想伸手去摸摸他,叫他不用怕,却只觉眼前黑暗,什么也看不到。
◆◇◆
能看到的时候,依然是司马流云的面孔,紧紧抓着他的手,眼睛哭的肿起来。
见他睁开眼了,连忙抹抹眼睛,连声问:「重华,你醒了,好点了吗,有没有哪里痛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喝水,饿不饿?……」
真是又急又快,几乎轰炸一般,月重华几乎听不清楚,想要抬手拍拍他的头,却被流云紧紧抓着,只得放弃,说:「没事的。」
一边的侍女已经送上一盅羹汤,流云忙小心扶了他略微坐起来,接过来喂他,月重华说:「不用,我醒了就没事了。」
流云哪里肯,固执的要喂他,看起来想哭又用力忍住的样子。
月重华微微笑,果然,他的随风就是这个样子,又固执又爱哭,又爱照顾他又爱赖着他,真是一只可爱的猫。
这些天心里的怒气几乎无影无踪,靠在柔软的大枕头上,心安理得的让他喂。
流云还是那个快要哭出来的样子:「重华,都是我不好,都是我害了你,呜,重华,都是我不好……」
反反覆覆的说,一遍又一遍,后悔的要死。
月重华虽然觉得他眼里含着大大的眼泪的样子很惹人怜爱,却又舍不得他这样,趁他这会没抓着他的手,便抬手拍他的头:「乖
,都没事了,不要哭。」
于是眼泪终于滚下面颊。
月重华只得把他手里的汤盅端走,递给侍女,张臂把他抱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嘘,不哭了不哭了,我好好的。」
流云伏在他怀了,一抽一抽的,却把他抱得很紧。
等他不哭了,才放开他,命人:「叫月三月七进来。」
等他们进来请安后,月重华道:「谁告诉流云的?」
月三月七对看一眼,跪下,月三道:「是属下据实以告司马公子。」
月重华哼了一声:「掌嘴。」
月三立刻掌嘴,第一声响过,本来还呆呆看着的流云就反应过来,扑过去抓住月三的手,对月重华说:「这是干什么。」
月重华皱眉:「没你的事。」
「怎么没我的事,是我要他说的,你不能罚他。」
月重华眉毛竖起来:「我的属下我不能罚?」
流云道:「他又没胡说,为什么要被你罚,明明是你不对,你瞒着我,你还怪别人。」
月重华又好气又好笑:「是你瞒着我还是我瞒着你?」
说的司马流云哑了口,眼珠一转,用力把月三月七扯起来,推他们出门,一边说:「就算我瞒着你久些,你也不能怪别人,你打
我好了。」
月三月七何等机灵,知道这个时候当然顺着司马公子最好,不会吃亏,于是轻轻一扯就起来了,被推出去。
月重华看到他们掩门的时候,眼睛笑的弯弯的。
不由的又哼了一声。
司马流云扁着嘴:「你打我吧。」
月重华便招手:「过来。」
司马流云老老实实的过去,被月重华一把压在腿上,手高高扬起轻轻落下,打在屁股上。司马流云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