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上的众人都艰难的吞了一口唾沫,暗自下决心这些话必须永远烂在肚子里。
谁知,本该更加愤怒的瑞帝听到这话,却渐渐冷静下来,他冷冷的看着皇后,仿佛在看一个死人,嘴角带着讥讽的笑:“你错了,他并非朕的儿子,他甚至也不是你的儿子!”
什么——?!
谁都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比兄弟背德更加难以置信。大殿上惊哗一片,随即死一般的沉寂。
第五十一章:死亡的落幕
三皇子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他苍白的脸色不正常的涨得通红,咽喉被掐住,气血上涌,不住的咳嗽。
他感觉到玄凌辉握着自己脖子的手在颤抖,缓缓地,缓缓地,松开了一点点。
皇后呆呆的望着瑞帝,半晌,原本疯狂的目光渐渐透出死寂:“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这话相当于承认了,长皇子居然不是龙种,甚至不是皇后的亲儿子!
被东玄皇室养了二十年的大皇子,险些逼宫成功的玄凌辉,竟然……是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种?!
“唉,朕很早以前就知道了……”瑞帝眉头之间皱的千沟万壑,疲惫的闭上眼睛,“你……无法生育。”
此言又是一记重磅炸弹,炸的所有人耳边轰鸣。
原本濒死的程丞相忽然剧烈的挣扎着坐起来,脸颊上回光返照似的潮红,他嘶哑着声音:“什——么?!皇后……皇后……怎么会……”
这件事,居然连皇后的亲生父亲都不知道!
“……哈哈哈……”皇后在笑,笑出了眼泪,“你竟然知道……竟然一直都知道!陛下,谁说你懦弱糊涂?你明明比谁都清楚……愚蠢的是臣妾!像一个小丑……做了整整二十五年的小丑!”
这个女人,曾经光鲜亮丽母仪天下的女子,惨笑着,忽然安静下来,凝视着自己的丈夫:“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还装作蒙在鼓里。
瑞帝叹了口气,淡淡回答:“你与朕多年夫妻,朕看着辉儿长大,朕……怎么忍心……”
不忍心。舍不得。
瑞帝也许过于妇人之仁,犹豫不决,耳根子又软,他或许不是一个好皇帝,却是一个宽厚的丈夫,一位慈爱的父亲。
皇后痴痴的重复着这三个字,她看着被自己背叛的丈夫,被自己欺骗二十多年的儿子和父亲,泪水刹那间夺眶而出。
她默默站起来,望向二皇子玄凌耀——这个她恨了二十多年的女子的儿子,无比平静道:“当年,玲妃之事是我一手谋划的。”她没有再用本宫这个称呼,眼神飘渺仿佛回到了过去。
萧初楼同样震惊地消化着一连串的诡异秘闻,他余光望见身边的玄凌耀一点点收紧了攒着的右手——他的左手早已因为箭伤而无法用力——甚至指甲深深嵌进了掌心,流出血来,苍白的手背依稀可见淡青的血管。
在这场宫廷政变中胜利在握的耀殿下,薄唇抿成一条线,沉默地看着皇后。
皇后的声音轻轻回荡着,彷如飘在天边的云:“那年,我早就知道自己根本无法生育子女,在深宫之中,就算我背后的势力在大,也是无法存活下去的,所以我偷偷命令一个心腹宫女,送出宫去让她怀上孩子,等到孩子生下送进宫来,幸而是个男孩,恰在这时,玲妃却竟然怀上了龙种,若是这个孩子生下来是男孩,那必定就是真正的嫡长子,更何况陛下一直更宠爱玲妃,这样一来,后位储位就都是玲妃母子的了,到那时我该如何自处?”
玄凌耀眼中的波澜渐渐平息,冷冷道:“所以,你就勾结西楚,处心积虑,一举除去了母亲?”
皇后沉默着,终于点点头。
瑞帝忽然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歉然道:“当年朕虽知道玲妃的冤屈,可是东玄正是外忧内患,朕无暇分身,只好委屈了玲妃,也对不起你,唉……”
玄凌耀回望着父亲,看着瑞帝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布满皱纹的面庞,喉结轻动,说不出话。
玄凌辉手指在颤抖,他浑身都在发抖,他甚至要把身体的重量压在凌过身上,才不至于无力的软到在地。
他睁大眼睛,一股寒气直冲脑门,不可置信的看着皇后,这位从小对他耳提面命的“母亲”,这个从小对他极其严厉,不停地对他灌输仇恨二皇子的想法,现在她居然说,自己不是她的儿子?!
“母后……你在骗辉儿是不是?辉儿怎么会……不是您的儿子?”
有泪水滴落到三皇子的肩膀上,玄凌过浑身震动着,他复杂地回过头看了这位他从小便惧怕至极的大皇兄一眼,见素来骄傲不服输的他从来没有露出过如此惊慌失措,如此惶恐不安的模样,嘴唇轻嚅着,鼻头忽而酸涩。
皇后身躯一颤,她眸光落到这个她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身上,此时此刻,她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干涸的泪水再次滚滚落下:“对不起……辉儿……母后最对不起的就是你……这么多年,我……是真的把你当成我儿子……”
断断续续的低泣还袅袅的回荡着,“砰”的一声,大理石地板上发出一记沉闷的撞击声,华贵艳红的凤袍无助地飘落在地,殷红的血混合着脑浆染红了洁白的大理石。
皇后地一头撞在地上,气绝身亡。
众目睽睽之下,皇后死的如此决绝,这一幕惊心动魄。
看到女儿的绝望身死,程丞相长长的叹息一声,慢慢的,永远闭上了眼睛。
“母后——!!”玄凌辉发疯地嚎叫着,大殿上一片胆战心惊,深怕他一不留神就把手中的三皇子给掐死了。
不曾料到多年的仇敌就这样死在眼前,玄凌耀心中五味陈杂,没有再看惨死的皇后一眼,他握紧手中长剑,指着曾经的长皇子,皱眉道:“玄凌辉,还不放开三弟!”
陷入癫狂的大皇子通红着如狼一般的双眼,死死盯着玄凌耀,嘶声道:“玄凌耀,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耀殿下,万万不可!”
在场所有人心中一惊,谁知道穷途末路的玄凌辉会干出什么事来,万一这位尊贵的殿下出了什么事儿,恐怕整个东玄要翻了天去。
萧初楼踏前一步,皱着眉朝他摇摇头。
玄凌耀却越过他,朝着大皇子缓缓走去,二十多年的恩恩怨怨,该做个了断了。
侍卫们紧张的围上来,随时准备着防止突发的异动。
看着这些人如临大敌的样子,玄凌辉忽而觉得有些好笑,他露出嘲讽的笑容,轻轻在三弟的耳旁低声道:“不知道如果现在我亲你一下,他们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血色瞬间在玄凌过脸上退了个一干二净。
玄凌辉皱眉看着他,到底没有这么做,他知道如果那样,恐怕这个面皮比纸还薄的三弟,当真要羞愤而死了。
“你要和我说话,先放了三弟。”玄凌耀走到两人三步远的地方站定,平静的注视着大皇子的眼睛。
大皇子也看着他。
直到怀中三弟不可抑制的咳嗽,大皇子才回过神,他腾出一只手来温柔的拍着他的背,然后用极低的,他们三人才听到见的声音道:“三弟,大哥……呵呵,如今我不是大哥了,从前我一直觉得以我的身份,一定能好好保护你,谁知道,到头来,却是我自作多情,凌过,你是不是觉得很可笑?”
玄凌过沉默着,他想起幼时大哥对自己的的确确是极好,虽然……曾经强迫于他,然而现在,玄凌过也提不起恨意了,他极缓慢地摇了摇头。
大皇子忽然开心起来,像个小孩子那样开心的笑起来。
“我临死前,还能再为三弟做一件事。”玄凌辉抬起头,轻声对玄凌耀说道,“你可知道,三弟一直喜欢你,就像我爱着他那样。”
“!!!”
玄凌耀呆若木鸡,不可思议的看着惊恐悲哀的三弟,“……他说的是真的?”
“……二哥,我……”玄凌过痛苦的闭上双眼,不想再看对方惊愣的双眼,他没有再说什么,苦涩的泪水渐渐盈出眼眶。到头来,到头来,这个一直埋藏在心底深处的肮脏秘密,还是让他知道了。
他想起适才皇后骂自己是个贱种,勾引兄弟,他当时只有愤怒,可现在……呵!何其正确!
二哥如今的身份地位,何其尊贵,卑贱而肮脏的自己怎么配继续站在他身边?!
玄凌过剧烈的咳嗽着,甚至咳出几口血来,惨白的脸色渐渐透出一丝死气。他忽然睁开眼睛,朝着二哥虚弱的微微一笑,带着解脱似的笑容。
这位向来软弱瘦削的三皇子,突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紧紧抓住大皇子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剑,狠狠地、狠狠地,捅穿了自己的身体,在刺进紧贴着自己的大皇子体内!
众人都把注意力放在防范大皇子身上,没有人料到瘦弱的三皇子居然会做出这样决绝之事。
冷寂的大殿,再次绽放了两朵冰冷的血花。
“凌过!!!”玄凌耀抢上去抱住他,却摸到满手鲜血,血不停地流着,即使点了穴道,依然止不住。
“对不起……二哥……对不起……凌过终于可以……轻松了……”
甚至三皇子的口鼻都溢出血来,他麻木地睁着眼睛,俊美的脸上一片死灰。
“宣太医!快点!快啊——凌过,别死!撑住!别死!”
这位东玄仅剩下的皇子殿下眼眸赤红着,自从母妃离世以后,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苦悲愤过,此刻,亲人离他而去的噩梦再一次的在他眼前重演。
第一次,他不过五岁,他恨了二十年。
而今,他二十五,身边,却已经再也剩不下几个人了!
玄凌辉反倒有些怔然,他茫然着,望着胸口的血洞,又看看渐渐变得冰冷的三弟,四周乱糟糟的,真是吵啊。
他眉头皱成川字,他觉得有些冷,又是悲哀,又是可笑,又是可叹。
终于,他砰的一下倒在地上,只是那双眼睛瞪得大大的,直到死透了,都没有闭上。
第五十二章:登基
瑞启二十二年,东玄建国史上最大的叛乱落幕,叛首大皇子、皇后以及丞相先后身死,三皇子亦在平乱中辞世,叛军投降。瑞帝感念亲情,令皇后和大皇子和三皇子以正统皇室的葬礼入皇陵。
立二皇子为监国太子,入主东宫,统领朝政,一切军政大事悉由皇储殿下决断。
然,帝对于追随大皇子一党的谋逆大臣严惩不贷,令太子清洗帝都,一时间风声鹤唳。其实被牵扯的朝臣多半出身世家豪强,这些世家虽然在东玄建国之初立下功劳,如今却称霸一方,擅养私兵,隐隐如同国中之国。皇储殿下借题发挥,将这些国家毒瘤一一拔出,各大世家凛如寒蝉,顿时令东玄朝堂之上焕然一新。
雷霆手段之后,又是怀柔安抚人心惶惶的军队,在北堂昂不遗余力的支持下,大大加强了军方势力。
——《大玄野史》
这一年的夏末秋初,宛如一场盛大开场的戏,在硝烟和血色背景下,或大或小的角色们一个个粉墨登场,又一个个如短暂的烟花般陨落,最后惨淡收场,像是一场可笑又可怜的闹剧。
在这短短一段日子里,大陆上最强大的东玄上下震动,整个天下都在震动,本就人丁不旺的东玄皇室,一日之内,死得只剩下一位皇帝,一位皇子,一位贵妃,一位公主。
或者说只剩下,一位晚年丧妻丧子、垂垂暮已的老者,一位大仇得报却丧失兄弟的儿子。
帝都皇城依然顽强地屹立在这片浸染着鲜血的土地上,朱红的宫墙上,到处都是战火硝烟的痕迹,刀剑长戟划破的裂痕中,露出灰黑色的木屑和泥土,门上的铜绿被撞落,露出啃啃巴巴的内里。
然而即使如此残破的千疮百孔,这座宫,这座城,这片大地上,依然有着彷如那高高耸立不倒的钟楼一样,坚强活下去的人们。
东玄普山皇陵。虹河静静地流淌着,缓缓汇入一大片平静无波的湖泊之中。
入秋了,这个秋天似乎来得格外的早。
黄金般的麦穗在山下连绵成一片金色的海洋,秋风飒飒,天高地远。
距离那个惊心动魄的雨夜已经过去了两个月。
东玄唯一的皇子,如今的皇储殿下,正站在这条不算宽阔的河流边,沉默地望着对岸宏大肃穆的皇室陵墓,一身玄黑铭袍的他,仿佛整个人融进周围草木的阴影之中。
玄凌耀对这座陵寝并不陌生,十年前的秋天,他曾独自一人,来拜祭母亲。其时他还是一个被大皇子压着打的二皇子,那天天色很暗,秋风很冷。
很多年前他的皇爷爷睡进下面,二十年前,他的母亲睡进下面,如今,皇后和大皇子还有他三弟,也躺了进去。
或许再过不了多久,他的父皇也会躺进去。
现在,尊贵的皇储殿下在外坟外头,然后再过几十年,该轮到他了。
玄凌耀静立此处,他早已将随行的侍卫和太监遣的远远的,不想任何人来打扰他。
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儿子、一个兄长,来跟母亲和弟弟说会儿话。
露水打湿了陵前的玉白台阶,天际云散云灭,几滴雨落下来,忽然有些湿意。
素来沉稳持重的耀殿下并没太多的话,他看了会儿,缓缓轻声说道:“凌过,现在的你……不再那么痛苦了吗?”
当然是不会有人回答他的,他又沉默了许久,叹口气。
“娘,儿子来看看您。”
玄凌耀顿了顿,嘴角边勾起一点微笑,俊冷的面颊上多了一丝生动。
“娘……儿子喜欢上一个人。”
印象中,这似乎是他头一次说出这种直白的话来。在母亲的墓前,在帝都尘埃落定之后。
他没有得意的告诉母亲自己如何为她复仇,没有说仇人如何惨死,也没有说自己一方怎么打了场打胜仗打败了叛军。
更没有说他已经贵为皇储,再过一个月,就要正式登基即位。
却单单捡了这一桩事来说,仿佛心里藏着一个秘密,又按捺不住,偷偷告诉妈妈。
“虽然,他是个男人,没法子给您生个孙子……”玄凌耀微微偏过头,近似叹息般的低沉声音中透着一点儿无奈,一点笑意,“不过,能遇上他,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玄凌耀忽而一抿嘴,似乎在笑,仿佛怕母亲吃味,又补充道:“……跟这辈子做您的儿子一样幸运。”
然后,他便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地蹲下身,从怀中拿出那本破旧泛黄的书札,在墓旁一棵挺拔的松树下,挖了个小土坑,将书札连同这二十年来的风风雨雨酸甜苦辣一道埋了进去。
从此再也不见天日。
秋雨淅淅沥沥,从毛毛雨变成细雨。
一柄油纸伞倏忽出现在头顶上,为他遮了一方天空。雨珠子打在伞上,在伞檐滚落。
玄凌耀没有回头,淡淡笑了:“初楼,你来了。”
“我若不来,你便把自己淋成个落汤鸡,好叫我心疼么?”
萧初楼伸手一把将人捞起来,锁在怀里,在他耳边暧昧的吹着气,又咬着他的耳朵,磨牙冷哼道:“我没法给你娘生个孙子,真是不好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