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怎么了?”苏晋尧呼吸一窒。
“小半个时辰前公主再次呕血,王妃请了张太医过来,没想到张太医、张太医把脉后就说了一句话,尽人事听天命!”
“什么?!”苏晋尧晃了一下,反射性地就要抬步往外走:“怎么不早来说!”
“晋尧!”见到苏晋尧连看他都没看一眼就往外走,苏晋城心中突然慌了,他甚至都没有仔细去想越菊说的话,本能似的想要叫住苏晋尧。
“像是皇兄刚才说的,这个厦梁朝我确实也有责任。”停住脚步,苏晋尧转过身子,表情平静地看向苏晋城,唇角向上抿起一条弧度,只不过这条弧度带着冰凉的讽刺意味:“而且不只是我,连母亲这个病重的女人也有责任吧!”说完不再理苏晋城,转身就准备走。
“晋尧!”苏晋尧唇边的讽刺彻底刺痛了苏晋城的眼睛,他一把拽住苏晋尧垂在身侧的手臂,用了他最大的力气紧紧握住。
苏晋尧垂下眼皮盯着握在他的手臂上的手,因为用力的关系而筋骨分明。苏晋尧没有动,他只是叹了口气,声音里有莫名的悲凉:“皇兄,放手吧。怎么说,我都得见母亲最后一面。”
苏晋尧可以明显感觉到他说完这句话后,苏晋城身体颤了一下,抓着他那条手臂的手劲儿越发大了。最后,苏晋城仿佛用尽了力气一般,豁然松开了手。
“越菊。”刚抬起脚步的苏晋尧见越菊依旧愣愣地站在院子里,皱眉叫了一声。
“是。”越菊猛然回过神,迅速低下头,向苏晋城告罪后跟着苏晋尧出了院子。
原本跟着苏晋尧的侍卫长在苏晋尧出门后,小心翼翼地向门内望了望,虽说他这是不合规矩的,这厦梁朝的皇帝毕竟还在那个院子中。
不过,只是看了一眼,这个侍卫就仿佛被烫到了眼睛般,赶紧收回了视线。这个侍卫长竭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心里却已经翻起了滔天大浪,厦梁朝的皇上竟然流泪了!
而就在苏晋城好不容易收拾好情绪后,在他迈出院门的瞬间却又被另外一个消息震在当场。
“你说什么!?”苏晋城死死地盯着前来禀告的侍卫,勉强控制住差点失控的情绪。
“奕亲王妃派来的仆人报说,大长公主、御亲王妃薨了。”
灭顶的黑暗突然从天而降,照着他当头罩下,苏晋城觉得,再没有什么时候能像今天这样,让他感觉到绝望了。
在厦梁朝,亲王王妃薨逝后,入葬的规矩是无比繁琐的,但令所有人不解的是,一向孝顺的奕亲王在自己母亲去世后,只在母亲灵前守了一天,便开始忙碌了起来。
由于那八百御林军的关系已经冷清了半年的奕亲王府,在这一天再次热闹了起来,但是这种热闹却让所有人唏嘘。
那些经历了两朝的老大臣更是不胜感慨,虽然早就听说这位王妃身体不好了,但是他们又有谁能想到,这位莫家女子就这样说没就没了?
将自己这位女儿疼到骨子里的莫乾柊虽然已经从诊治女儿的太医口里猜到了些什么,但这位已经上了年纪的老人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依旧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虽然有身份限制,没法全孝子之礼,但是苏晋城依旧下了戳朝三日的诏书,以示哀悼。
去了龙袍,身着素服的苏晋城陪着已经缓过神儿来的莫乾柊坐在奕亲王府的一间偏屋里,即使到了现在他还是没有从那种不真实感里走出来,但奕亲王府的气氛又使他不得不相信这确实是真的。
“皇上,国事重要,您不必在这儿陪我这老头子了。”莫乾柊抬头看见在这几天中迅速消瘦下去的苏晋城,叹了口气劝到。
“老国公放心,朕没忘记国事。”苏晋城疲惫的脸上扯出一个笑容:“只是,晋尧才刚离开,虽然有皇叔在这儿帮忙,但朕总归还是要做点儿什么才好。”
听他这样说,莫乾柊原本已经干了的眼眶再次湿润了起来,在现在的他身上,任谁也已经完全看不出以前那种三朝元老的影子:“皇上隆恩,二丫头若是知道定是欣慰的很。”
苏晋城赶忙伸手扶住想要跪下的莫乾柊:“老国公就不要行礼了,虽然大姑母走了,您可也得注意身体,不然晋尧也走的不放心。”
今天是御亲王妃薨逝的第五天,而御亲王妃之子苏晋尧,也在两天前就已经点齐了兵马,领着十九骑直奔塞东了。
15.七年
承武三年十一月十九,奕亲王苏晋尧领十九骑于塞东南的克什开始了他为期十八天的短暂练兵选兵。
在此次选兵中,奕亲王苏晋尧从厦梁朝的京都洛阳带来的八百御林军精锐,被淘汰过半。
由于厦梁朝从开国皇帝开始的那种对军事重视的传统,厦梁朝的御林军军士们,都拥有着非常过硬的军事素质,但是,他们这些人也并不能够让苏晋尧满意。
这里面最大的原因便是,这些一直待在京都中训练的军老爷们的贵族兵气质太过明显,让他们有一种即使是死也要保持住外部形象的思想。
可想而知,如果这些人上了战场后,还带着这种思想的话,这场战争会如何凶险。所以,在这短暂的十八天中,苏晋尧根本就没有教导这些人杀人技巧的想法,他的目的不过是为了让这些人抛弃那些,让过去的他们奉为经典的东西。
毕竟,他们中间那些通过训练后的人,就会成为战场上的杀人军器,而不再是京都中负责巡逻与安全的,代表了国家形象的御林军。
承武三年十二月初七,由禹州征调的两个西北卫在西北老将越凉带领下,到达克什。(注释:一个卫五万人。)
之后,在苏晋尧到达塞东后暂时承担处理公务之能的克什临时帅府中,传出了塞东军元帅苏晋尧的军令。
奕亲王军令:于练兵时被淘汰之御林军军士即时打散,编入克什地方护军,其余人按照练兵时所划分组别调入塞东军。同时,苏晋尧命令,十九骑散入各军,莫非莫离领两个西北卫跟在中军。
承武四年一月,苏晋尧与克什开始正式的实战练兵。
承武四年二月二十八,在西北卫不动的情况下,克什地方军首次顶住并打退了辽国的进攻。辽军退下次日,苏晋尧开始点兵,为夺回塞东做准备。
承武四年六月初九,莫非首次攻破塞东,但在物资不足无法坚守的情况下,烧了辽国的粮草后,又退了回去。
承武四年十一月初二,时塞东军元帅苏晋尧大败出城迎战之辽军,而后令左右翼莫非莫离趁势追击,终于辽援军抵达前,以八天迅速攻破了易守难攻的塞东城。
此战捷报在最短的时间内传入厦梁朝内,及时安抚了由于塞东丢失而生出恐慌情绪的老百姓。厦梁朝廷内一直存在的低气压也终于不见了,朝廷上下一片沸腾。
承武五年一月初五,奕亲王苏晋尧上表朝廷,暂不回朝。这本苏晋尧到达塞东后,唯一亲手写得奏章中,还提出了一个请求。以塞东现在的军队为主体,重组北征军。
乘武五年三月初七,苏晋尧出塞东,领军北征。
就在这种战火纷飞的日子中,时间有序却快速地流过,一转眼便过了七年。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一阵马蹄声自草原远处轰隆而来。
草原上的人们擅长骑射,这种情况在草原上原本也是极其常见的,但是在这个地方突然出现这么些骑马的人,却有些不平常。
两年前,厦梁朝奕亲王苏晋尧领军北征,将辽军打得一直退到北面的草原深处才罢休,而现在这处草原,则是当初辽国派人议和时,在吵闹的议和会上,苏晋尧一锤定音划出的两国边界线。
不过,苏晋尧倒也没有规定牧民不许来此,只不过是因为这个地方时两国边境,牧民们害怕什么时候两国再起摩擦把他们牵扯进去,就分别往南或者往北迁徙了,空出来这么一片草原出来。
马蹄声渐渐近了,代表着厦梁朝军队北征军的苍蓝色军服以及护甲出现在尽头,飞扬的旗帜上绣着镶着金线的“苏”字!身后跟着几十个人,苏晋尧一马当先,已经脱出了大队,策马行在最前方。
“爷,这就是您当初划下边界线的地方?”
在众人跟着苏晋尧停在一条横向流动的河边后,莫非催马行到苏晋尧一旁,看着苏晋尧马前一个刻着红字的石碑,问道。
当初,苏晋尧来此和谈的时候,莫非莫离两人手中还有任务,没见识到那件即使是现在想来还会令他们热血沸腾的事情,而和谈结束后,两人也一直都忙着,根本没时间,这在他们两人心中,无疑是一个遗憾。
所以,第一次跟着苏晋尧来到这片草原,看到这个石碑,他们只觉得即使熬了好几夜去处理手中的事物,也非常值得。
草原上的风虽然有点儿烈,却挂得人异常得舒服。
苏晋尧束起的黑发被吹得扬起了发梢,飞扬的眉在草原上清澈的阳光下显得深刻锐利。
他勒住缰绳,将马停稳后,纵身跃了下去。随后,他上前侧身站在那个刻着“真定河——厦辽边境”的石碑边,拿着手中的皮鞭子敲了敲那个石碑,才转过身对着身后的一众人等,道:“这几天也算是得空儿,就带着你们来这儿看看,顺便跑跑马。”说完,他转身看向身后的一众亲信,颠了颠手中的马鞭,笑道:“想必你们也都听说过,传爷回去的圣旨已经在路上了,打完仗爷已经多在这儿混了两年,这次可真要回去了。”
“爷要回去?!”一声浑似惊雷的声音在苏晋尧话音落后,猛然响在众人耳边。
看着自己那一群亲信被这一声给震得快要内伤的表情,苏晋尧叹了口气,道:“言安靖。”
“是!”又是一声惊雷。
苏晋尧看过去:“安靖啊,跟着爷这么长时间了,爷别的也不多要求你,但是,至少得对得起自己的名字和这些好的面相不是?”
言安靖外表看着算是一个文弱如书生般的男子。别说与苏晋尧手下那一群虎狼一般的爷们儿了,就是与苏晋尧站在一起,他都瘦弱的多,但偏偏他又张了一副堪称漂亮精致的好面相,这在军中就不得了了,算是比他那火爆得一点就着的脾气还出名。
看着周围一个个憋笑憋得满脸通红的人,言安靖一把将头盔拉了下来,顺便甩了甩那一头束起的黑亮长发,对苏晋尧抛了个含着无数委屈的媚眼:“爷,您可不能这样,您不能因为小的跟着您时间长,就喜新厌旧。这么多年的情分摆在那儿,您不能始乱终弃。”
苏晋尧好笑地看着眼前这个人表演,最终还是没忍住,一脚踹了过去,笑骂道:“行了,再说下去,爷可真不保证这次回京还带着你了。”
言安靖眼睛一下就亮了,急道:“爷您真带我回去?”
苏晋尧斜看了他一眼,挑眉道:“怎么,不想去?”
“哪儿啊。”言安靖笑得很欠揍:“别说是跟着爷回京,就是火山油锅咱也去啊。是吧,兄弟们?!”
后一句,他是向着在他们周围负责戒备的亲卫喊的。苏晋尧带兵虽严,一切军法至上,却并不苛待手下,手下的军官士兵们在他面前虽然恭敬,却也都放得开。
“是!”回答的声音很整齐,也很响亮。
苏晋尧看着这些他一手带起来的兵,眼睛内是骄傲,也是欣慰。
“爷,您看,属下说的对吧?”言安靖一巴掌排在他的坐骑上,因为回答他的声音响亮的缘故,他非常得意:“而且,爷您看咱一当兵的,要那么文艺干嘛,嗓门儿大点儿也没什么嘛。”
“小言子,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爷又不是只带你一人回去,你得瑟个什么劲儿?”莫离实在看不过这位兄弟的聒噪了,笑着泼冷水。
“是啊,言大将军,我们跟爷的时间可比你长多了,那我们的嗓门儿也要比你大?”听着有趣,沈千沐也跟着瞎起哄。
“那又怎么样?”言安靖一把勾住沈千沐的胳膊,做柔弱状叹道:“虽然,十九骑个个儿都是俺大哥,但是您也不能这样儿就欺负俺吧?”
“欺负?”沈千沐挑眉,然后眯了眯眼睛,道:“小言子啊,来首歌儿,哥哥们就放过你,怎么样?”
“哈哈,小言将军来一个!小言将军来一个!”周围的近卫听到沈千沐的话,也跟着十九骑的喊声起哄,直把言安靖给喊得直往后缩。
闹了一会儿,见沈千沐不吃软的,在他面前硬不起来的言安靖转头哀怨地看着苏晋尧:“爷,您看!”
苏晋尧也被他们撩起了兴致,拿着马鞭敲了敲石碑,然后上上下下将言安靖打量了一边,直到言安靖在他目光下,本能般地把身体一缩再缩,他才缓缓开了口:“安靖啊,前些年打仗时,爷记得,你当初可是忽悠着爷唱了一首曲子吧?”
看着言安靖在他说话的时候,眼角一抽,苏晋尧心情很好道,“这次要求不多,你这儿把那首唱了,爷就替你做主怎样?”
苏晋尧这一句话下去,周围起哄的呼喊声更加强烈了。一波一波地从周围钻入言安靖耳朵中,把这个平时嗓门儿大得谁都不怕的人,都吓得一哆嗦。
“小言将军来一个!小言将军来一个!”
见这次是躲不过去了,言安靖哀怨地瞥了一眼苏晋尧,苏晋尧见他一眼扫过来,瞬间就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言安靖举起胳膊,起哄的声音立马儿就停了,虽然不至于落针可闻,也算不错了。他抬手蹭了蹭鼻子,随后又咳嗽两声清了清喉咙,就亮了嗓子。还真别说,他这嗓子虽然亮,唱出苏晋尧当初唱的那首曲子,听着还真不错。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一句话唱出去,原本热烈的气氛也凝固了不少。言安靖唱完也感觉气氛不对,安静了一会儿,他突然一拳打在石碑上,低着头道:“如果不是辽军里那个兔崽子,江大哥和金大哥也不至于……”
言安靖话中的两人算是十九骑中最早跟着苏晋尧的两人了,从禹州开始跟着苏晋尧出生入死,就连苏晋尧都没想到,他们竟然会折在这里。
莫非抬头看了看面无表情地盯着远处的苏晋尧,走到言安靖身边碰了碰他的胳膊,示意他看苏晋尧的面色:“爷就快回京了,这次十九骑是带不回去了,就这几天时间别让爷心里不舒服。”
言安靖沉默了一会儿,就在他准备说些什么换回气氛时,远处再次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苏晋尧回头,盯着策马行在最前的那个英姿飒爽的人看了一会儿,眼睛中的墨色重了些。
“吁——”
一个身着锦衣的少年在苏晋尧面前停住了马,眉眼间一片年少尊贵的肆意,他跳下马,一步走到苏晋尧面前,清亮的声音中透漏着不可忽视的兴奋:“二皇叔,父皇派来传旨的张公公到了,这会儿正在元帅府等着您呢。”
这个少年,显然就是当初那个被苏晋尧教训过的苏至炯了。
已经十五岁的苏至炯继承了他父皇的好相貌,虽然身上带着天家贵胄的气派,但毕竟还有些年少的稚气。
他每次出现在苏晋尧面前,就像看到了年少的苏晋城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