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陵又有何用?萧老爷子再怎么谋划,海陵都免不了去天牢待上一阵子了。
要是平时,齐襄倒不担心,海陵一个武将,就算来几次严刑拷打都不怕,而刑部的人,也未必敢用那样的手段
对待萧家。但是现在,在经历过安乐山庄的五年折磨之后,在自己对他下了棠梨之华之后,凭海陵的身体,还
能在暗无天日的牢中,待上一段时间么?
齐襄眨了眨眼,试图驱散眼前的雾气。
他后悔了,他早在军中,就开始后悔自己对海陵的虐待了,可是每当面对海陵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生气,然
后下手打骂,毕竟安乐山庄的那四年多的岁月,已经让他习惯,把海陵当做一个奴隶来教训了。
再说,当时也有做给别人看的目的。
哪里知道,海陵的身体,会差到今天这个地步呢?
往年在山庄里,他对待海陵的手段,比在军中要狠毒百倍,可那时海陵总是能撑过来的,最久的一次,也不过
是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而那次他是动了大刑的。所以他一直以为,军中的那点小打小闹,根本伤不了海陵多
少。
海陵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如此脆弱的?
是因为棠梨之华么?还是因为过量使用涅盘?想到涅盘的药性,齐襄心里就更堵了。海陵还年轻,就比自己大
那么几岁,怎么可以轻易地……走了呢。
不行,不能让他去牢里。
齐襄抬头,对殷叶下令道,“我想去看一下海陵。就今晚,能把所有人都迷昏了么?”
殷叶道,“可以。”
齐襄接着道,“也包括海陵。他一向睡得浅,我不想吵醒他。”
殷叶怔了下,不是要去看海陵么?不和海陵说话?
但他随即就应道,“行,属下这就去办。”
那夜梁芷柔睡得很迟,因此直到夜半,殷叶才过来通知齐襄,说,“主子,都安排好了。”
齐襄开门出去,便看到守在自己门前的那两个侍卫都睡熟了。他赤着脚,轻轻地跨过他们的身体,向着海陵的
房间走去。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呼吸的声音。他提着灯,走到了海陵房间的门前,犹豫了片刻,才推门进去
。
海陵住的是一个大的套间,梁芷柔带来的那两个侍女,睡在外间的小塌上,萧纹趴在桌上,似乎是醒着被人迷
昏过去的。齐襄都没看他们一眼,径直穿过丝帘,走进了里间。
里间只有一张大床。齐襄一眼看过去,就看到梁芷柔睡在最里侧,中间是那个孩子,海陵则睡在外侧,就和所
有普通的夫妻一样。
齐襄的手指,不觉深深嵌进了手心。
之前他在门外犹豫,就是怕看到这样的场景,可最终还是无法避免。
他带着怨恨望向睡在最里侧的女子,海陵的身体都这样了,你们还一起睡?真是不懂得怎么照顾人。
然后收回视线,静静地看着,近在眼前的海陵。
海陵倒没有给人虚弱的感觉,虽然很消瘦。他睡得很平静,眉眼也依旧清俊硬朗。齐襄从不否认海陵是个美男
子,与自己阴柔的外貌不同,那是一种男子的俊朗。
五年的岁月,五年的屈辱折磨,没有毁掉海陵的心智,也没有毁掉海陵的外貌,唯一毁去的,是他原本健康的
身体。
齐襄忍不住伸手抚摸着海陵的脸庞,你是怨我恨我的,我知道。可我怨你恨你又舍不得你,你可知道?
他恨着海陵娶妻生子,怨着海陵与自己母妃做下丑事,更怨恨他不听劝住一意孤行去屠了落月城,可最后,仍
是舍不得他就这般离去,不顾一切不惜代价地……想要留下他。哪怕他从此是别人的丈夫,和父亲。
齐襄捧着海陵的脸,之后俯身轻轻亲吻他的嘴唇。
这是五年来他第一次主动亲他。
海陵,你要活着。
殷叶倚着走廊的栏杆站在门外,目送齐襄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才转身跨入海陵的房间。他下的药分量不低,被
迷昏的人天亮前多半是不会醒的,不过,海陵例外。
殷叶笑眯眯地进了房,刚在桌前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就见海陵披着外袍从里间转出来了。
他冷冷地瞥了殷叶一眼,“你故意的?”要下迷药的话,有很多种选择,殷叶却偏偏选了在暗阁待过的海陵都
熟悉的“暖梦”,以至于海陵一闻到味道,就发现了。
他装睡,是想看看谁下的药,又是出于什么目的。结果发现来的是齐襄,只好一路装到底了。
殷叶摊手,“我可不是故意的,主子想见你,我手边又只有“暖梦”完全无害,就只好用这个了,谁知道你这
么敏感的?”
海陵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不发一言。
殷叶便求饶道,“好吧好吧,我是故意的。主子难得流露心声,你就不能好好把握一下?”
“他想干什么,与我无关。”回想起刚才齐襄诡异的举动,海陵都觉得心里发毛。
“喂喂,你就这么无情?不能再给一次机会么?我记得之前你可不是这样的。”殷叶半真半假地劝道。
“我已经给过他很多次机会了,是他自己不珍惜。”
“现在没得挽回了么?”殷叶仍是不死心。
海陵苦笑,“你了解我的性格的。”
殷叶只好作罢。他本来就对齐襄这个主子没什么好感,可是却是一路看过海陵的隐忍痴情,想要两人和好,其
实更多的是为了海陵。他隐隐觉得,今日放了手,他年海陵必然会后悔的。
“齐襄的手是什么回事?”海陵问道,在齐襄摸他的脸时,他感觉到齐襄左手的手指似乎残缺了。
殷叶摇头,“不太清楚。在我跟随你之前,他身上并没有伤。”
海陵还是关心着齐襄的,就是死不承认自己的关心罢了。殷叶在心底叹息摇头,嘴上却不在劝说什么了。
海陵便追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看齐襄的样子,不像是新伤。
殷叶道,“四月中旬,你重病的那段日子。”
也就是说快四个月了。海陵回想了一下,想不出那段时间,还发生过什么重要的事。也不知道是谁伤的齐襄?
不过算了,海陵低下头暗忖,伤了就伤了吧,齐襄只是他曾经喜欢的人,曾经而已。
第四十三章
次日一早,梁芷柔没有如往常一般醒过来。海陵觉得奇怪,往日总是芷柔先醒的,便叫了大夫来看。
大夫诊断了半天,仍是不确定地道,“可能是风寒?”
风寒?
萧海陵怔住了,大热天得风寒?
可蔺太医不在,随时的也没个懂医术的,只好暂时相信小镇大夫的话了。
齐襄知道这事后,心里冷笑不已。他明白这大概就是梁芷柔想出来的拖住海陵的办法,也不知道服了什么药,
才造成昏迷不醒的结果。不过他也没去揭穿,毕竟他也不想让海陵这么快就回青都去自投罗网。
梁芷柔第二天就醒了,只是身体虚弱,不宜行动。她一脸抱歉地对海陵说,“我也没想到忽然会生病,可能前
些日子累了,反正快到青都了,能不能休息几天再走?”
海陵答应了。
于是他们在落霜河边的小镇上,滞留了将近十天。
八月十四,中秋前夕。
落霜河两岸,都已是一片秋色。海陵带着病中休养的芷柔,一起去岸边看了芦花,齐襄执意要跟随,海陵考虑
了一下,竟也没有拒绝。那夜月色如霜,两岸芦花似雪,芷柔站在岸上,不由赞叹道,“落霜河之名,果真名
不虚传。海陵,明年我们继续来这儿看吧?”
萧海陵没说话,沉默地搂紧了芷柔的肩膀。
齐襄站在一边,离两人数步之遥的地方,看到这样的情景也没心情赏景了,目光如刀,紧紧盯着两人不放。
可海陵就是当做没看见。
他虽答应带了齐襄一起过来,但一路上就当齐襄不存在似的。而他们夫妻间亲密私语,齐襄也无法硬插话进去
。
盯了一会儿,齐襄大概自己也觉得自己傻了,转移了视线去看高悬在深蓝天幕中的秋月。他刻意装出一副不在
乎的样子,可背在身后的双手,却在袖中紧握在一起,手指抚过残缺的小指,心乱如麻。
他发觉自己似乎动摇了。
还有没有必要,把原定的计划进行下去?若到时候海陵不配合,功亏一篑的话,那自己将一无所有。
次日一早,从青都过来的几支人马,堵住了小镇驿舍唯一的大门。
梁芷柔派侍女梅月去查看了一番,回来禀报说,“有萧家过来接我们的,也有礼部派来接襄殿下的,还有刑部
和廷尉府过来的,我问了一下,好像还有兵部的人。”
前面三个梁芷柔都能预料得到,兵部的人过来干什么?
正踌躇间,海陵已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我们大概耽搁久了,”他望着梁芷柔道,“既然来接我们的都到门口了,便跟着他们走罢。”
“可是,有好几队人……”
海陵走下楼梯,在她身边坐下道,“很清楚,你和瑜儿跟着萧家的人走,襄殿下跟着礼部的人走,而我,随着
廷尉府的人先去说清楚,再回来……”
“不行,我不同意。”梁芷柔伸手去给海陵倒茶,却几乎拿不住茶壶了。
“芷柔,你冷静点。”海陵按住她的手背,沉稳地道,“我不会有事的。朝中的大臣再也置我于死地,也得顾
及着萧家的意见。所以你和瑜儿先回,我很快也就回来了……”
梁芷柔这才渐渐平静下来。
她道,“不许再食言了。”
海陵笑道,“我几时食言过?”
“我怎么记得你食言过很多次?”忽然插入一个冰冷的声音,海陵抬头,看见齐襄正站在楼梯口居高临下地看
过来。
“哦,也对,你对女人是没食言过,谁不知道萧将军温柔可人啊。”他说着便有些口不择言了,“不过在我面
前,食言的次数多得数不清了吧?比如,你曾答应我绝不会瞒着我娶妻的……”
海陵不曾想到,齐襄会在这个时候提起旧事。他很不耐烦地回复道,“过去的事,就算我萧海陵有不对的地方
,安乐山庄这五年,也如数还给殿下了。殿下还想怎么样?若真想让我死,就去要求朝廷定我的罪好了……”
齐襄的脸色有些不对,海陵看得出他是真生气了。可今日的海陵,也不会再去随便认错。何况他想自己的话虽
重了些,说的却是事实。
齐襄轻飘飘地从楼梯上飘下来,飘到海陵面前。他仰起头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想要从中看出一些什么东西。可
是什么都没有,海陵眼中很平静,既无愤怒,也无愧疚。他看着齐襄,就如同看一个陌生人。
齐襄又靠近了一些,差不多快要贴着海陵的身体了。
要是以往,海陵必然会安静地后退,可今日身后是梁芷柔,他的妻子,他退无可退。于是绷紧了全身的肌肉,
却寸步不让。
电光石火间,齐襄出手了。
他动了动袖子,握在右手袖中的匕首,直直插进了海陵的胸口。
梁芷柔被海陵挡在身后,并没有看清楚齐襄的动作。直至海陵捂着胸口倒下,才惊叫着,一掌打飞了齐襄。她
的功夫平平,可对付齐襄是足够了。
“海陵,海陵!!”她扑到海陵身前,一边焦急地唤着他的名字,一边俯身去听心跳。
海陵听见了芷柔的哭声,可他无力回答了。
他的脑海中,迷迷糊糊地盘旋着齐襄刚才在他耳边轻轻说出的那句话。
齐襄说,“如果我要你死,不会假借他人之手。”
……
在小镇驿站的大堂上倒下后,海陵昏迷了将近一个月。
所以他不知道那天萧家的家将与廷尉府的官兵在驿站门前大打出手,也不知道齐襄被带回去后皇帝齐昭大发雷
霆拒绝召见,更不知道,自己昏迷着被人抱进靖平侯府萧家的大门时,差点把爷爷给气昏过去了。他只是无知
无觉地睡着,任由御医们忙碌,也任由家人们担忧。
后来陆越亭来了,挥手赶走所有御医后,亲自煎药,和梁芷柔一起照顾海陵。
海陵自然也不知道,他慢慢地,能感受到外面的事物了,但依然昏昏沉沉地睡着。他能感觉到有人给他喂药,
有人帮他擦身,有人久久地坐在床边,泪水一滴一滴地滴在他的脸上。可他动不了,也睁不开眼睛看一下,究
竟是谁在伤心。
好像是深秋了,天气一天天地凉了下来。
外面总是下雨,淅淅沥沥地,有时让他觉得安心,有时也让他心烦意乱。
每当这样下雨的夜晚,他总是努力地想睁开眼睛,一次又一次地努力,总是以失败告终。
海陵心头虽然迷迷糊糊地,但有一点很明确,那就是自己还活着,既然还活着,就不能这样昏睡下去。
这天外面很吵,好像来了很多人,间或有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大吵大闹。
海陵觉得好烦啊,就让自己睡觉了。
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房间里已经安静下来,外面又下雨了,风雨声中,传来清脆的铃声。
铃声?!
我……回到萧家了么?
他睁开双眼,疑惑地盯着床顶看了许久,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从昏迷中醒过来了。
便转头向外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满架的书籍,书架旁边的墙上,挂着熟悉的角弓,再旁边的窗户,竹帘半
卷,可以看到窗外的竹影。
海陵闭上了眼,不用再看了,竹园中间还有一条青石板路,隔壁是白墙黑瓦,清溪环绕,再隔壁是练武的小校
场,
他是熟悉这个房间这个院子的,他出生在这儿,又在这儿独自读书习武长大。
亲娘不习惯北方的气候,早早过世,母亲也就是长公主,在给了他一个幸福的童年后也病逝了,而父亲常年在
外征战,是爷爷,在这里一点一点地教他读书懂事,把他抚养长大。
阔别数年,如今重见这些熟悉的器物,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海陵忽然觉得口渴了。
房间里很安静,一个人都没有。丫鬟大概都睡在外间了,海陵也不愿去打扰,觉得自己醒过来后挺清醒的,身
上也没有什么地方特别疼,便打算自己下床去倒水。反正茶壶就放在数步之遥的桌上,而这里自己又很熟悉,
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
掀开棉被,他试图下床。这才觉得有点不对,下肢好像不能动,没有知觉。
他吃惊地用手去掐外侧的大腿,掐上去就和掐在棉花上似的,一点都不痛。换了一只脚,还是一样,海陵一下
子懵了。
过了片刻冷静了些,他用手把双腿挪到床边,然后看着双足明明碰到了地面,却一点知觉都没有。
冷静,别慌。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手扶着床柱,用力起身。
身体完全没有重心,手还未松开就倒了下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公子,公子你醒了?!”在外间小睡的丫鬟听到响动,赶紧跑了进来,扶着海陵的身体,又惊又喜地道,“
公子醒了就好,我马上叫人去通知少夫人和陆大夫。公子您先别乱动,我扶您到床上歇着……”
“我的腿……”
“啊,公子您说什么?您别乱想,您只是身子虚而已……我扶您过去……”
海陵冷静了一点,任由丫鬟把自己扶到床上躺好,“我想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