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丹容边点头边乐呵呵地笑。
牛二没办法,板着的脸禁不住也笑了,和他的两个兄弟将车上的沙袋挪开,再道:“委屈公子藏身了。星二爷在等
你。”
人流是顺着仙逸宫宫墙朝仙逸宫南门走的。而赵丹容在中途拐了个弯,被送进一间包子铺。
从牛二的车里下来,浑身邋遢的赵丹容就对着一身干净蓝装坐在面前柜台上磕花生的年轻男子笑得一脸灿烂:“二
爷好!”
柳星气得眉一竖眼一瞪一嘴花生嚼得啪啦响,道:“你奶奶的别老叫得我像你二爹!”
赵丹容刚把满头满身的灰沙掸落,闻言便在一片粉尘中笑得咳嗽:“他、他们都是这么叫你的嘛!”
正说着,早有一旁等候的老大夫和小童上前让赵丹容坐下查看伤口。
柳星的气有些消了,这才回复到原本清高的模样,冷哼一声道:“什么时候阿灿小宝六子几个都齐了,你大爷到六
爷挨个儿喊过去吧!”
章灿、柳星、冯小宝、段应天、齐晖、程戊君,年纪最大是章灿三十七,最小是程戊君二十四,是赵丹容最为信任
的六名心腹。
赵丹容的教派无名无姓,教众以数万计且不断增加,其中多是普通百姓。各部属的职责与地域划分详细,却没有其
他帮派般叫得响亮的职位名称,互相多以真名或化名称呼,混如平民百姓大家族。
既无帮派,便无帮主教主,加之赵丹容身为龙首却年纪最轻,便被大家称为丹容公子。而此六人身为派中元老,职
有分工却无上下,便照着年龄分别被敬称作大爷、二爷、三爷直至六爷。
赵丹容啧声道:“六子听你这么太监似的喊他,又要追着你打了。”
柳星气不打一处来:“还不是你先这么叫他的!”
赵丹容笑得一脸欠揍:“多亲切~”
柳星真想把手边的花生碟子砸过去,忍了忍才深呼吸道:“你气人的本事一向了得。”
这回赵丹容反而敛了嬉笑正色道:“这次让你担心了。”
柳星是个嫩脸的最显年轻,但年纪不小心思也沉稳。除了段应天,他该是六人里最静得下心的一个。这回是真生气
,赵丹容看得出来。
柳星点了点头,道:“你知道就好。幸好小宝还替你守着宿州赶不来,程六子又在查当年游闲散人的死抽不开身,
要不然一个要拿刀一个要上吊,我看你怎么折腾!”
冯小宝善排兵布阵,性子却是火爆。而程戊君擅长追踪暗杀,是个缠死人不要命的主儿。赵丹容一想起要是被他俩
知道今日他差些命丧仙逸宫,就有些冒冷汗,道:“幸好是你在,幸好是你在。”
柳星拧了拧眉毛道:“我说你小子是不是故意的,知道我已经来了金陵定不会让你丢掉小命,才这么堂而皇之溜进
贼窝?”
赵丹容被戳中,赶忙打哈哈:“哎呀阿星啊话说你查到什么了呀?”
柳星明白自己说中了,没辙地把后背往椅子上一靠,长叹道:“什么都没。”
赵丹容一愣:“什么都没?”
柳星道:“还有什么好说?小喽啰就不管了,颜媚媚、乞丐罗、萧家三兄弟等几个楚一风的得力干将不正忙着和你
干架么?”
赵丹容睁大眼睛:“他们没出仙逸宫?!”
柳星闻言一怔,道:“……他们没出手拦你?”
两人相视,心头的疑云俱是沉甸甸压作惊云,只待雨狂风骤。
第一百二十六章
柳星赶紧击掌,从外头快步进来一个轻功甚好的青年,对赵丹容和柳星拱手一礼:“公子,二爷,有何吩咐。”
柳星道:“现下仙逸宫如何?”
青年道:“火势已小,赴宴朝臣相继返家。后有华盖马车直入,前后各有马车开道,禁军列卫,守护甚严。”
赵丹容和柳星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了答案。
可以不经通报直入仙逸宫,还如此守备森严的人,天下也就那么一个。
楚王,楚天玉。
赵丹容缓缓站起来。
一旁老大夫赶紧道:“纱布还没裹好,公子别动!”
赵丹容顿了顿,还是站着。
老大夫无法,只好继续裹好赵丹容的伤口,神情担忧地刚想说什么,一抬眼就被赵丹容的微笑堵了回去。
柳星只好对老大夫一礼道:“梁大夫辛苦了。”
梁大夫叹息一声,收拾完药箱便带着身边小童退出去了。
柳星的眉头皱得很深,一点儿也不像平时的孤傲不近人情,道:“或许一去无回。”
赵丹容点头,道:“可此时此地,只有我能回去。他只猜不到我会回去。”
柳星道:“虽然不知道楚一风究竟想干什么,但即使楚天玉是临时出宫,身边的大内高手不会少,你也不用……”
说着说着,柳星自己就停下了。
他也吃不准。
虽不是很了解详细经过,今夜在仙逸宫中发生的事他还是清楚的。
若是硬碰硬,即使是楚一风也很难将赵丹容留在仙逸宫。
比如楚一风今夜费了那么多周折损了两个好不容易反间的内应,还是让赵丹容逃了出去。
但若,楚一风的目标本就不是赵丹容呢?
本就是楚天玉呢?!
这样,今夜黄明、颜媚媚、乞丐罗和萧家三兄弟的蛰伏待机就有了充足的理由。
“现在不是夺位的好时机。”柳星又道,“楚一风不至于这般莽撞……”
赵丹容就笑了,道:“的确。”
柳星就不说话了。
其实他们都知道,很多时候,不是你选择想不想做还是要不要做还是该不该做,而是只能选择现在做还是现在做还
是现在做。
即使赵丹容更愿意上马横槊,下马作赋,熟读离骚,痛饮浊酒,侠骨柔肠。
柳星知道,赵丹容一定会去做。
孤身独闯。
赵丹容就是这种人。哪怕不知前路明暗深浅。
柳星一叹道:“你这人的脾气,就是茅坑里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
赵丹容大笑道:“凭你跟我这交情,你就是茅坑里老挨着我的又臭又软的大粪!”
柳星也哈哈大笑,上前重重一拍赵丹容的肩,似乎想说很多,最后只道了一句:“别死在里面了。”
赵丹容,重回仙逸宫。
隔着亭台楼阁仍听得清人声脚步声泼水声交错混杂。
刚结束一场混战的仙逸宫人无心亦无暇他顾,一半巡卫都被抽调救火,赵丹容没费多大力气便落定在书暖阁外。
书暖阁共三层,是楚一风的书房,亦是楚一风最常留步的地方。
赵丹容知道楚一风素爱静,特别是看书写字的时候,连他人的呼吸都不愿意听见。因此书暖阁外的防守是最弱的。
而今夜,书暖阁外戒备森严,还多是赵丹容不曾在仙逸宫中见过的生面孔。个个目光精邃,气息沉敛,绝非一般江
湖高手可比。
赵丹容知道,楚天玉就在这儿了。
可当赵丹容悄无声息翻上二楼瓦檐躲在背光处,自打开的窗户往阁楼里一看,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不是因为遇上棘手对手。
当他决定回到仙逸宫的一刻,他便已做好最坏打算。
他惊异的是,一楼门外团团守护着众位大内高手,二楼却连个人影也没有。
不但没有持刀带剑的武侍,连个低眉顺目的美婢都没有。
安静得让赵丹容觉得,就算他此时站起来唱支山歌是不是也没人出来笑话他。
赵丹容心头的阴云更重了。他再翻上三楼。
三楼的窗户全关着。
但赵丹容终于听见了人声。
黄明沉稳而恭谨的声音隔着几道门窗传到赵丹容耳中:“陛下,您睡着了吗?”
楚天玉没有回答。
顿了顿,黄明的声音又响起来:“睡了就好。”
赵丹容却在心中大叫:“不好!!”
不但是因为这诡异的对话,更是因为赵丹容隔着紧闭的窗户,仍嗅到了一阵血腥味!
不用推开窗户,赵丹容就能想象里头是怎样场景。
他推开了。只比想象更血腥。
不但武侍,连柔弱宫婢都惨遭杀戮。
尸体横七竖八,新鲜的血液仍在流淌。
楼中很暗,没有点灯。
知道赵丹容打开那一扇窗,步入阁楼中。
一步一步,布鞋底沾着温热液体,踩出轻微而黏浊的声音。
当他站定,风自那一扇窗闯入,吹起赵丹容的发丝衣角,也吹起赵丹容面前另一人云中琉璃般的微笑。
赵丹容看了眼内室紧闭的雕花木门,对面前人沉声道:“你真的动手了。”
楚一风已卸下易容,换了身蓝白素雅锦衣,轻点头道:“嗯。”
赵丹容道:“我不会放任你弑君。”
楚一风想了想,道:“为你自己,还是百姓?”
赵丹容道:“弑君夺位,大逆不道,兵祸四起,终究苦的是百姓。而为了我自己,我也必须救下他。我要他活着,
我要他亲口还当年蒙冤屈死的太子殿下一个清白。”
只有楚天玉能还楚一靖清白。其他任何人都不能。
若楚天玉死,赵丹容、邹三水和其余死了的苟活的坚持至今的人便是白死白活白忙一场,情何以堪?
楚一风忽然笑了。
垂着眸子浅勾轻笑。
长睫在唯一一道自窗而下的星光里扑朔迷离。
沉默良久,赵丹容道:“动手吧。”
楚一风抬眸看他。
半晌,楚一风忽开口道:“其实于我,权势王位并没有那么重要。”
赵丹容闻言一怔,看得清楚一风眼底刹那激越的凄然火星。
赵丹容竟有些失笑:“你是想告诉我,你突然想开了放手了,要抛弃一切去过渔樵耕牧的生活么?”
楚一风又沉默。然后慢慢伸手探向腰间。
赵丹容警觉,但没有阻止。
楚一风将手掌轻轻摊开在赵丹容面前,静静道:“一碗阳春面,要十文钱。如果来两碗,可以让大婶多放一根葱。
如果你也愿意放下一切,我们可以一起去吃。”
他的声音与眼睛同样的真实、腼腆、生硬、一字一句小心翼翼,连期待都没有的期待。
手心里宛然二十枚铜板,整整齐齐。
赵丹容看着那二十枚铜板,一时惘然。然后他无声而笑,莫名凄怆。
“好……”赵丹容的声音响起来,“一起去。现在就去。”
话音未落,便是哗的一声,金属脆响散了一地。
一枚铜板在楚一风脚边转了好几圈,方哀哀落定。
楚一风低头看去。
赵丹容的指剑凌空袭来,震落他掌心铜钱,也在他掌侧留下一道微红剑痕,此时才渗出汩汩的血。
楚一风就这么低着头,也笑了。
这就是赵丹容的答案。
楚一风真觉得,自己是傻子。
他们已经回不了头。
楚一风只说了一个字:“……好。”
然后他抬手,在身后墙壁敲了三下。
赵丹容心知不妙,刚想往里间冲去先救楚天玉要紧,却突然在外间涌来的脚步声里听见个叫他惊诧到愣住的人声:
“乞丐罗,怎么了?”
赵丹容的身形定在当下。
很快,颜媚媚、乞丐罗、萧家三兄弟和另外三位高手自四面门窗蹿进,迅速堵住各路出口,随后冲进来的大批武侍
将赵丹容与楚一风团团围住。
赵丹容终于见到了那个说话的人。
——真是楚天玉!
而黄明的声音也随着一道开门声在赵丹容身后响起:“赵公子,放弃吧。”
赵丹容回头。
黄明身后的内室敞开着门,空无一人。
赵丹容看向楚一风。
楚天玉与伴他身侧的大太监翁锐一见室内狼籍尸骨,再见楚一风一手血迹,俱是白了脸色,先后大叫:“刺客!抓
刺客!”
赵丹容没动,楚一风便也没动。
楚一风不动,便没人敢动。
赵丹容已经明白了。
这就是一出请君入瓮的戏码。
楚一风不想对付楚天玉。至少不是今夜。他要对付的,是赵丹容。
不但是赵丹容,还有与赵丹容交好的小太子楚一承。
若楚一风只栽赃楚一承伙同赵丹容来刺杀他,楚天玉多少也会冷静旁观;如今赵丹容竟刺杀到了他楚王头上,楚天
玉还能克制怒火么?
黄明的声音再次响起:“赵公子,想想你那三个朋友。”
赵丹容立时扑哧而笑。
痴愚和尚、小承和李雪香还活着。
赵丹容随意地扫了一眼四周占据了所有有利位置的武林高手,颜媚媚、乞丐罗和萧家三兄弟看向他的神色都颇为复
杂。
反而楚一风的眼神很透彻。清淡得一丝意念都无。
赵丹容与楚一风对视,竟都有些如履梦中。
终于,赵丹容闭眼,勾了半边唇角嬉笑一声:“请便。”
第一百二十七章
宗王府不是王府。
它原是王府,在数代前的一次权位更迭中成了王府主人的幽禁地,后便成了软禁皇亲国戚的地方,延续至今。
赵丹容挺庆幸,他与小承、痴愚和尚、李雪香被收押在此,还住在相邻的小院里。
虽早不是当年王府的富丽堂皇,但衣食无忧,窗明几净,还各自有一名侍童侍女以供差遣,整日摆花弄草吟风弄月
,实在逍遥。
赵丹容不喜欢摆花弄草,养株仙人球都会死。他更不会吟风弄月,只会在夜风里吃月饼。
他更喜欢隔着东墙听李雪香弹琴,隔着西墙听小承念书,隔着北墙听痴愚和尚在院子里四仰八叉睡大觉,吧唧着嘴
打呼噜。
一连数日,没有逼供,没有画押,没有指认,除了宗王府里走动的几人,连个外人的影子都没出现过。就这么好吃
好喝地供着,有求必应,当然应不了的要求也没人会提。
赵丹容也会犯嘀咕。负责照顾他的侍童年纪太小,没什么可问。宗王府的侍卫长钱维礼倒是与赵丹容聊得不错。可
风平浪静的日子继续过着,赵丹容也便懒得打听了。
钱维礼本是奉命靠近赵丹容。宗王府侍卫说白了便是外表鲜亮些的狱卒,看守在押犯人是他们的职责,而这儿的犯
人往往身份特殊,打骂不得,相处微妙。
钱维礼通常会尽量接近犯人,至少表面上维持客套,以此掌握在押者的情况与动向。当然也有很多人软硬不吃,将
钱维礼晾在院门外,甚或将宗王府侍卫当做出气筒恶言相向。钱维礼原是边军校尉,调来此地,治下较严。在他来
之前,也有不少管束不严的侍卫奚落辱骂在押犯人,甚至拳脚相向,虎落平阳的皇亲国戚也只能忍辱偷生。
钱维礼也很意外。他本是尝试接近赵丹容等人,却意外发现这四人都好相处得很。特别是赵丹容。赵丹容本也是和
谁都能聊上的人,见识又广,天南海北地乱侃一气,就是半天消磨过去。
钱维礼长得威严,能和犯人聊的话题也不多,只是些不着边际的闲话,但他和赵丹容相处不过几日,便连些个人感
情、生活烦恼、家常琐事都愿意说一说,问一问,论一论。他觉得赵丹容是个心肝通透的聪明人。他甚至觉得赵丹
容有时候的迟钝无知都是装傻。但他也觉得赵丹容傻呵呵笑得桃花一片也很亲切很好看,就算是真傻也无所谓了。
宗王府的待遇本已算好,再加上四皇子楚一风特意交代过,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要求都会马上办到。这一日钱维礼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