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的,大的,黑的,嗜人的。
仿佛能将人一眼洞穿无所遁形的。
那本就不是一双人眼。
那是一只狗。
很大的一只狗。
黑毛,黑眼,竖耳,颈后的毛还略带了些酒红色,全身泛着光滑如脂的光泽。
赤墨!
赤墨已甩着比鞭子更有力的尾巴扑向楚一秋,喷着暴怒的鼻息,比野兽更危险的低吠声叫在场众人无不心惊胆战。
粗壮锐利的牙齿啃住楚一秋手中的剑鞘,巨大的力道差些让楚一秋立时松手。
这才是楚国皇家历代精心豢养的奇种烈蛟犬。赤墨真正的样子。
楚一秋被吓住了,慌乱之间一按剑柄机关,只听轻轻一声响,整个剑鞘飞脱出去!
赤墨被那突来的力道带着推开数步,却是牢牢落地,松口丢开剑鞘,颈间红毛尽数直立,威风凛凛盯住楚一秋。
楚一秋的脸色有些发白。
他不敢相信,力道能将成人甩出数丈的机关只让这野兽退了数步而已。
不过赤墨没有立即扑上。
因为他手里的剑已经出鞘,就抵在楚一风的颈上。
明白赤墨护主心切的楚一秋一紧手臂,更将剑锋抵上。
楚一风已任他鱼肉。这令人愉悦的念头让他转过眼,想看看楚一风此时表情。
却没有对上楚一风的眼。
对上了另一双眼。
这双眼睛不算大,也不算长,却是漂亮里头又有那么两分可爱两分可亲一分老实巴交一分玩世不恭,特别是笑起来
的时候,点亮一般的璀璨与诱人。
直如万顷桃花骤然齐放。
波光粼粼得压根就是一条正在水里畅游嬉戏的鱼。
赵丹容就腆着这个么灿灿烂烂的笑容,对着回不过神的楚一秋挤眉弄眼道:“怎么,看上我了呀?”
第一百零二章
啼笑皆非的开场白,着实叫楚一秋愣了一会儿。
一旁楚一风无可奈何摇头轻叹。
楚一秋瞪着眼睛道:“你怎么!你何时、你!”
赵丹容也不答话,就那么笑容璀璨地站着。
他站在楚一风跟前,背后就是大半个楚一风的胸膛。
楚一秋的剑锋搁在楚一风颈上,也便搁在了赵丹容的颈上。
赵丹容便这么故意凑到剑锋上一般站在那里。
楚一秋根本没看到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一时惊变,颇有些下不了台,手中剑锋一紧,道:“你没看见么?”
赵丹容垂眸看了看已在他颈上划出一条血痕的剑锋,依旧笑得脸皮城墙厚:“什么呀,没看到呀~”
楚一秋噎了噎,更加愠怒地瞟向楚一风。
“看见了。”楚一风安闲道,“又怎样?”
楚一秋怒得瞪大双眼,却忽而哈哈大笑。
那笑声很狂,很肆意。
他竟收回了剑。
赵丹容和楚一风互视,都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众人紧张而安静地对峙,不多时,只听外头嘈杂声近,却是仙逸宫侍卫吕晴带人匆匆而至。
乍见里头这么个情况,又见月染竟站在楚一秋身边,吕晴大骇,强自平静下来,对楚一风禀报道:“殿下,禁苑苑
总监戴明飞、北监丁昆、辉德宫侍卫长刘可求见。”
赵丹容和楚一风都吃了一惊。
辉德宫是楚一秋的宫殿,刘可便是楚一秋的侍卫长。
楚一秋易容潜入,刘可却是堂而皇之登门拜访?又为何还有禁苑总监戴明飞和禁苑北监丁昆?
但凡王朝兴建,王都附近总有一大片山林划归禁苑,供天子游戏狩猎。楚都禁苑东西长二十七里,南北宽二十三里
,其中又包含东内苑、西内苑二个小苑,故也称为“三苑”。
苑内有离宫亭观二十四所。苑周有绵延的垣墙,并在苑东西各设二门,南北各设三门。禁苑设置后,驻有神策、羽
林等禁军,拱卫京城。苑内驯养各种野兽、马匹,开辟各类菜园果圃,也作为皇帝狩猎、放鹰的猎场。禁苑管理机
构有设在汉故城里的东、西、南、北四监,四监分掌各区种植及修葺园苑等,又置苑总监都统之,皆隶司农寺。
一阵沉默。
吕晴抬眼,狠狠瞪视一旁神情惨淡的月染,转向楚一风豪情道:“只要殿下下令,属下必将誓死守护,不让任何闲
杂人等踏入仙逸宫一步!”
话落,跟在吕晴身后的数名仙逸宫侍卫同声应和,慷慨激昂。
楚一秋冷笑一声。
虽然吕晴没有看向他,那句“闲杂人等”分明也包括了他这擅闯仙逸宫的三皇子了。
楚一风胸中激荡。
黄明带着一干高手尚未归来,此时吕晴说出这番话,便是真当死意一搏了。
楚一风呼了一口气。
那一声绵长如低吟,似是一声无法出口的叹息。
他道:“让他们进来吧。”
闻言,在场众人都吃了一惊。
甚至连楚一秋都起疑,这楚一风怎么这么轻易就放他们进来了?埋有后招?
吕晴想要辩驳,楚一风却又挥了挥手,疲惫而笃定的神态叫吕晴只得收住话语,应声离去。
吕晴一出去,仙逸宫上下的气氛立时绷紧。
众侍卫都知晓出大事了。
纷杂脚步踏入书房。
为首的,自然是禁苑苑总监戴明飞、北监丁昆,和辉德宫侍卫长刘可。
刘可见到楚一秋,便站在了楚一秋身边。
而戴明飞、丁昆等一见屋内架势,脑门上的冷汗又一颗颗滚下。
众人一如往常地见过礼,还是戴明飞先战战兢兢向楚一秋开口道:“不知三皇子殿下要我等匆忙前来所为何事?”
楚一秋却道:“无事。”
戴明飞和丁昆都愣了。
楚一秋道:“我找的不是你们。”
他说着,看了眼身旁刘可。
刘可点头,走出门外,不一会儿,领着几个人进屋。
众人吸气,视线却无一道落在那几人身上。
全看向被那熟人牵进来的三只半人高庞大野兽。
黑毛,黑眼,竖耳,颈后的毛还略带了些酒红色,全身泛着光滑如脂的光泽。
三只野兽步履悠闲,都有着一双叫人无法移开视线的眼睛。
仿佛能将人一眼洞穿无所遁形。
三只成年巨犬。
与赤墨同样,楚国皇族历代精心繁育饲养的奇种异犬,名为“烈蛟”。
见到同族长辈,并未完全长成的赤墨收了逼人的气势,喜悦地摆了摆尾巴。
烈蛟犬本性残暴易怒,一旦认人为主,却是忠贞不二,直至死亡。楚国皇室豢养烈蛟数百年,使得烈蛟非楚国皇族
血脉不亲,却也不是每代楚国皇族都能有幸得到烈蛟犬的青睐。这两代以来,只有“连山”认了现任楚王楚天玉,
“赤墨”认了四皇子楚一风。
而站在最前面的那只年老却依旧威风的烈蛟,便是连山。
楚一风的眸色愈见阴霾。
他已猜出了楚一秋的意图。
此时柳总管亦匆匆来报,道是司农寺卿王大人与司农寺少卿钱大人已至门外。
戴明飞微松了口气。
是他暗中派人通风报信将事态告知两位上司。私带烈蛟出苑的罪状可不小,哪怕是为三皇子所逼。
楚一秋的笑容却是更加深了几分。
楚一风只道:“也请吧。”
王大人与钱大人一见屋中对峙场面,也知事态严重,一身冷汗地见过礼,便不敢多言。
而楚一秋捉了楚一风的手腕,笑道:“八年前宫闱之乱,四弟熬不住丧母失兄之痛而大病一场,为兄至今感念,无
意之中却发现一件趣事。”
楚一风道:“哦?”
楚一秋道:“那时你旧病复发,险些丢了性命,却为一个名叫游闲散人的道士所救。当时他带了另一个少年入仙逸
宫,你病愈后,那少年却是再不见踪影。两个月后,游闲三人亦被人暗杀身亡。”
楚一风微笑:“还有呢。”
楚一秋道:“以命换命的邪术,根本不存在。你故意从小抱养了赤墨,让它与你格外亲近,不代表你能在其余烈蛟
面前蒙混过关。”
楚一风道:“所以?”
楚一秋将手中利剑往楚一风腕上一划,顿时血珠四溅。
这一惊非同小可。楚一风却没有丝毫反抗的意思,赵丹容与颜媚媚等人也便沉默不语。
楚一秋紧握着楚一风流血不止的手腕,道:“你说呢?”
楚一风垂眸而笑。
能查到这些,楚一秋已很是能干。
这也是为何禁苑北监丁昆也会被刘可强请至此的原因。
北监所司禁苑中,有一处“栖珍园”,便是只属于奇种异犬烈蛟的栖息地。
烈蛟非楚国皇族血脉不亲,如它不愿,无人可以驾驭。宫闱丑事并不鲜见,楚国王室中秘传的一种验明血脉之法,
便要借助烈蛟。
烈蛟聪慧非常,却本性残虐,对血腥尤为敏感。在烈蛟面前流血之人若非楚国皇族血脉,便会被烈蛟咬死当场,无
人可阻。
楚一秋断定,现在的楚一风,已经不是真正的楚一风了。
他并不能肯定现在的楚一风到底是谁,但根据年龄和气质,至少他能确定,不会是楚一靖。
也就是说,不会是楚国皇族血脉。
这就够了。
司农寺的几位大人一见血,也明白了楚一秋想做什么,更是又不解又紧张得脚底发凉。
闻到血味,三只成犬显然亢奋了起来,盯向楚一风的目光骤然冰箭般锐利逼人。
突然感应到危机的赤墨低吼一声护在楚一风前面,颈项红毛竖起,面对着想要靠近的三只成犬摆开迎战架势。
两只壮年成犬受到挑衅,不耐地开始低吼。只有年老的连山保持安静,盯向楚一风的目光却更犀利如刀。
见此,楚一秋用目光对刘可示意。刘可意会,对牵着连山的监人道:“放手。”
监人闻言一惊,忙道:“这可不行!连山是老了,可一点都不比年轻时弱,已经咬死七个监人了,凶猛着……”
还没说完,监人被刘可的剑抵住脖颈,只好闭了嘴,将捆绑连山颈项的粗绳放开。
连山松了束缚,舒坦地抖了抖身体。
然后一步一步,慢悠悠走向楚一风。
楚一风忽看向赵丹容。
赵丹容正看向连山。
烈蛟犬的传说赵丹容听说过。只是烈蛟深养禁苑,常人极难接触,赵丹容与赤墨相见多次,却是至今才知晓这便是
烈蛟。
知道是烈蛟,他也便知晓了楚一秋的意图。
赵丹容看向连山的目光,是新奇的,更是担心的。
只要连山一有异动,他便会尽全力拦阻。
眸光中剩下的,却是无法掩藏的期待。
赵丹容也想知道。
楚一风究竟是谁。
楚一靖?
亦或是、如果是、真的会是天邪么?!
心头一阵波涛汹涌,赵丹容转眼看向楚一风,恰好与楚一风对视。
一惊,赵丹容立即撇开目光。
楚一风眸中一黯。
赵丹容又转回头去,故作轻松地一笑。
楚一风便垂眸,缓缓一笑,哼声一般。
赵丹容看不见楚一风长睫遮盖下的目光,略有些不知所措,连山却已站定在两人跟前。
赤墨见是连山,也让出了一人宽的路,警惕地守在一边。
楚一秋扯着楚一风的手腕,凑到连山面前。
楚一风没有抵抗。
血腥味近在眼前,连山的目光愈加精锐,摇了摇巨大的尾巴,抬高鼻梁。
一室人屏息等待。
静得听得见每一道紧绷激烈的心跳声。
楚一风的脸色有些发白。
药力让他的脑子愈发混沌,面对暴虐野兽的恐惧也让他浑身覆了一层冷汗,更虚脱得脚底轻浮。
他在心中苦涩自嘲。
他也会怕。
连山凑向楚一风冰凉的指尖,嗅了嗅,再嗅了嗅。
楚一秋和赵丹容的心头被提了起来。
连山的尾巴忽然快节奏地摇了两摇,危险地低吠一声,咧开嘴角——啃向楚一风的手腕!
第一百零三章
楚一秋大喜过望正要开怀大笑,而赵丹容颜媚媚乞丐罗乃至赤墨都心头一凛便要出手救人!
却只听楚一风一声道:“咦?”
这一声咦,让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舔了一口楚一风手腕的连山摇了摇尾巴,又舔了舔楚一风的指尖。
好一会儿,司农寺卿王大人才结结巴巴道:“连、连山认了!连山认四皇子殿下!认!”
一语惊醒梦中人,一屋子人都炸开了锅。
赵丹容劈手自楚一秋手中夺过楚一风的手腕,而颜媚媚乞丐罗立即抢上护在楚一风身前。
颜媚媚冷哼道:“三皇子殿下,还想看什么呢?要不让赤墨也尝尝您的血?”
事态完全出乎意料,楚一秋正震惊不能语,被颜媚媚一激,更是铁青了脸色。
吕晴一步上前道:“三皇子殿下,有什么话,还请您在皇上面前说吧。”
又有争执声起,还夹杂了凌乱打斗,楚一风却已听不清晰。
终于松懈下来,便只觉疲倦与渐近麻木的酸痛排山倒海般压来,叫楚一风一时无力抵挡,膝盖一软,半晕半摔在地
。
耳边又是一阵惊叫嘈杂。
楚一风也分不清是拉着了谁,耳边赵丹容迭声惊呼:“你没事吧?!”
几乎是下意识的,楚一风与其说放还不如说推地一把松开赵丹容的手。
赵丹容一时呆愣,而楚一风失去借力,眼前一昏又要栽倒,被乞丐罗和颜媚媚赶紧扶住。
赵丹容又气又恼,可看着楚一风此时冷汗遍布的苍白脸色,看着楚一风颈间衣襟汗湿贴发的一圈水渍,又说不出一
个字。
一片混乱里,楚一风用了最后的力气,却也只低低说了句:“让所有人出去……照顾月染,别让她轻生……”
说完,楚一风再支不住,昏厥过去。
星光盈窗。
很安静。只剩了楚一风在睡。
他已经睡了一整个白天,脸色却依旧苍白,透出些病态的红。
迷药很烈,却不是毒。月染怕伤到楚一风,却不知这无毒之毒更是害了楚一风。
是药三分毒,不伤内功,便伤筋骨。而对于楚一风这一身死里逃生的筋骨血肉,这只会让寻常人全身酸痛几天的迷
药,比毒更毒。
略知些楚一风身体情况的颜媚媚和乞丐罗气得不行,板着脸恭送三皇子。颜媚媚对着月染更是差些动手,被乞丐罗
好不容易拉住。吕晴连忙叫人将月染带下,又亲自送赵丹容离开。
闹剧落幕,楚一风得以沉睡。
却睡不安生。
他在做梦。
梦得又是一头冷汗。
梦里,是八年前他大病初愈,向楚天玉要求宠物陪伴。一月后在楚天玉陪伴下第一次见到赤墨,抱着赤墨的小脑袋
瓜子时开怀而笑,终于定下一颗心。
他又想起白天楚一秋的咄咄逼人。
楚一风的确是想故意激怒楚一秋,虽然那时他还不确定楚一秋兴兵来犯有恃无恐的筹码。
但他确定这会是个了不得的筹码。一旦被证实,他定是翻不了身。反正也是最坏,再激怒楚一秋也无所谓。
而如果被他侥幸逃脱,他也不会让楚一秋好过。楚一秋越是对楚一风下重手,越是要在众人面前揭穿楚一风,便越
是给楚一风反击的证据。
因此司农寺的两位大人来访,楚一秋和楚一风都乐得请见。
楚一风只是没料到楚一秋已经查到如此地步,叫他措手不及。
但他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楚国皇族之血,他怎么会没有。
梦中刹那满天星斗。
绝耳崖前。
崖下一片厮杀,逼至脚下。
楚一靖逼问,我再问一次,为何要抵抗叶大人,为何要逃?我不信父王无故加害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