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初看着一旁默默整理东西的子衿,低声道:“那药收好了吗?”他声音轻柔的如新绽的棉絮,仿佛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
子衿闻言,正在收拾饰物的手不知觉打了一个哆嗦,苍白着脸一边手忙脚乱的收拾饰物,一边点头说道:“收好了。”
慕容初等进宫时已是时近黄昏。天色欲晚,阔而远的天际里暮霭沉沉,重重殿宇楼阁在暮云晚霞的暗色余辉下逐渐变得深邃而单薄的数重剪影。宫苑深深离别的凄苦之意都随着阴冷的气缓缓涌了出来,整个泽宫仿佛都沉浸在浓得化不开的阴霾之下。
慕容初侯在乾元殿的耳房已有些时候,一边伺候的小内监不住的用眼睛小心觑着他,不时的交头接耳。慕容初泰然的喝着茶,恍若未闻。
“梓童久等了。”慕容初抬头见一个眉目干练,约摸有四十来岁的内监遥遥缓步进来。
慕容初揣度这内监的穿着打扮,知道必是宫里有地位的公公,慌忙起身道:“公公有礼。敢问公公是?”
慕容初今天穿了一身浅蓝色羽纱缎的袍子。那袍的样式简单,做工却是精巧异常,最最难得却是那拿来做袍的羽缎,是虚海的鲛人用海水编制而成。十年才有三匹,珍贵异常。胸前的八宝琉璃别针熠熠生辉。简单却又不失身份的打扮甚是得体。他仪仪伫立在那里,恍若神仙妃子,雌雄莫辩。
宋世惊艳的表情显而易见,不过到底是在宫里久经历练的人,不似那些小太监,很快恢复常态,陪笑道:“梓童有礼了。老奴当不起的。奴才只是皇上身边的管事而已。梓童尽管直呼奴才的名字,宋世罢了。”
慕容初道:“岂敢。”
宋世恭身笑道:“还请梓童见谅。皇上还有一些要事要处理,恐怕不能接见梓童了。”他行礼如仪,态度谦卑几乎让人寻不出错处来。
慕容初的心思千回百转,暗道:是想给容国一个下马威吗?心里这样想,脸上的笑意却似春风拂过,温柔到直击在场的每一个人的心里,久久不能忘怀,“皇上事忙,凤凰又怎么敢多做打扰。就请公公代为问安吧。”
宋世微微一愣,旋即笑道:“不敢,不敢。奴才定当将话带到。梓童一路上风尘辛苦了。皇上特特吩咐御膳房做了一些容国的菜色,还望梓童待会多用些。还有一事请梓童见谅。在大婚之前,按照规矩,梓童要由引教执事教导修习宫里的规矩,期间梓童和陛下是不能见面的。梓童要是有什么需要直接遣人告诉奴才,奴才会回禀陛下裁度的。”宋世说着,回头问侍立在问外的小内监,“梓童的寝宫可都安置好了。”
小内监徐徐进来,跪下道:“回公公,都备好了。梓童带来的东西也都安置在皇上钦点的阿房宫。”
宋世闻言,笑向慕容初道:“还请梓童先移驾阿房宫吧。”
慕容初走在偌大的庄严的皇宫之中,心绪飘然。黑夜已然逼近,黄昏之后的那点阳光温暖的余温正在一点点消失。夜色清冷,勾栏曲折的长廊蜿蜒无绝,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一般。
这是一个华丽外表之下,世间最危险,恐怖的地方。这慕容初从小就知道。以前,他还有父皇,母后的疼爱,哥哥的小心保护,而现在他只身一人,身处敌国的后宫,自然要处处小心,不肯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唯恐行差踏错,性命不保。
阿房宫地处偏远,慕容初等走了好些时候才到。不过的确是富丽堂皇得很,楠木为柱,白玉铺地。阿房宫除主殿外分左右殿,左殿称煜宣殿是用来接待内客和写诗作画的地方,右殿是栖凤殿,是寝宫。宫内遍植梧桐凤竹,绿荫深深,游廊曲折百回,游廊之下,流水潺潺,桐花浮荡。
慕容初爱极它的幽静。阿房宫位于皇宫的偏南方,与后宫宫殿相距甚远。可以为慕容初以后的后宫生活带来许多安宁。那些养尊处优的后宫佳丽绝对不会委屈自己的玉足,千里迢迢来这里寻事的。
宋世将慕容初送到阿房宫,吩咐宫里的侍从们小心伺候之后就回去了。
慕容初随意用了些晚膳,便命人收拾下去。此时此刻,任何一样与容国有关的东西都会触发他的思乡之情。
现阿房宫的总管季慎躬身侍立在侧,遥遥指着地下跪着密密麻麻的宫人道:“回梓童,这里是专门伺候梓童的宫人,一共十六人,其中宫女八人,内监八人。另外还有专管打扫的宫人们在外跪侍着,恭听梓童训示。”
慕容初高高端坐着,没有言语。在陌生的环境了,适当的沉默远远说话来得更具威严。果然,地下的宫人们都寒蝉若惊,规矩的跪着,听候慕容初的示下。
子青恭顺的递上一杯茶,慕容初浅笑着接过轻嗟了一口,缓缓道:“既然以后你们是阿房宫的人了,只要忠心办事,本宫自然不会亏待你们的。都起来吧,以后没事就不用跪了。”说着看了子衿一眼。
子衿会意,将之前准备好的打赏之物一份份递到宫人手中。宫人们全都喜笑颜开,磕头道谢。
一时慕容初只说累了,想要休息,便将人都打发了,只留季慎吩咐道:“本宫的饮食起居一向都是子衿子青在打理。本宫的喜好也只有她们还知道些。以后贴身的事情还是让她们两个来伺候吧。”
季慎俯首道:“谨遵梓童吩咐。只是那十六个宫人怎么处置,还请梓童示下。他们都是皇上亲自挑选了,处理不好,会让天子失颜。”
慕容初浅浅一笑道:“既然如此就让他们在外伺候吧。有事答应着就是了。”
“是。”季慎答应着退了出去。
子青一边褪下慕容初的鞋袜,一边道:“今天辛苦了一天,王爷怕也是累了吧。我和姐姐早些伺候王爷休息吧。”
慕容初轻“嗯”了一声,缓缓将自己的玉足放进散发着菊花香味的热水里。他的脚洁白如凝玉,开得正好的雏菊幽幽飘荡在水中的可人模样也夺不去它的光彩。
收拾停当,子青正准备退出去的时候,子衿推门进来。子青在子衿耳边问道:“姐姐哪里去?”子衿浅浅一笑,小声道:“去了栖凤殿看看王爷的卧床准备得怎么样了,你也知道王爷有择床的毛病。那些泽宫的宫婢怎么知道如何铺设王爷的床铺?”
子青俏皮一笑:“还是姐姐仔细。”说着退了出去。
慕容初幽幽看了子衿一眼,“那药拿过来了吗?”
子衿拿起一杯木犀菊花茶递到慕容初手上,她的声音如蚊呐,道:“带来了。”
“给我吧。”慕容初道。
子衿巍巍颤颤从袖中拿出一个手指大小的银瓶。慕容初接过,拔开瓶盖倒出一粒绿豆大小的药丸。那药丸包裹着一层银色的糖衣,泛着幽幽的冷光,看起来就像是诱人品尝的糖果。
夜空中的繁星璀璨如明珠四散,一轮圆月如玉轮晶莹悬在空中。天阶夜色凉如水,无边无际泼洒下来如银辉一般。
慕容初面无表情的看着手中的药丸许久。终于,对着子衿温柔浅笑,道:“子衿去拿杯水来。”他的笑意哀凉如月光也照不进的影子。
子衿忽然沿壁跪下,面带担忧道:“王爷,这药实在伤身得很。王爷要三思啊。奴婢瞒着皇上皇后将这药给王爷寻来,万一王爷吃下去有个好歹,奴婢万死难辞其咎!请王爷看在皇上皇后的份上,再想想。”子衿死死拽着慕容初的袍子,语气心疼而不忍,“王爷还是在看看吧,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还是不要吃两生了。”
慕容初心下蓦然一酸,转眼已顺手拿起身边的茶盏,一口将药送下。
子衿惊呼道:“王爷!”
只见慕容初云淡风清浅浅一笑,伸手将她扶起,语气温柔安慰道:“快起来吧。让泽宫的人看见只会惹人怀疑。”
子衿闻言,赶紧拭泪起身。
子衿含泪看着慕容初温婉柔媚的笑,心里的痛更加翻江蹈海的袭来。她不敢让自己落下泪来,因为她明白,慕容初的强颜欢笑是为了自己可以心安,如若现在落泪,只会让他更加难过。
慕容初压住心中的惴惴,婉声道:“这药虽然对身体多有损害,但毕竟可以让我逃过为赫连叡侍寝这一劫。我身为堂堂容国三皇子,怎么可以作为他的娈童,宠侍般活着。我自己倒是无所谓,可是容国的颜面何存。将来别人又会这样议论我的父皇呢?”
子衿努力忍着泪,哑声道:“可是王爷你的身体???”
慕容初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慰,道:“没事的。只要过了这一劫,停了药,再好好休养就会复原的。”
“可是王爷,您这生病避宠的计谋真的会奏效吗?万一泽国天子不顾人道对您用强,怎么办?”
慕容初莞尔一笑,,笑意中满是嘲讽,“那你也太小看赫连叡了。他如果是一个会为了美色不顾一切的人,那他也不可能有今天的成就。早在进宫之前,宏哥哥就已经将泽宫一切都打听清楚了。赫连叡的内宠并不多,后宫也算和谐,可见他并不是荒淫无度的人。再说,他将我招到身边只不过是想打压容国罢了,对于我本人,他未必见得是有兴趣的。”
子衿还是一脸心痛道:“可是,奴婢还是担心王爷的身体啊。”
慕容初闲闲仰望窗外,轻声道:“子衿,谨慎是你的优点。但是过分谨慎就是婆婆妈妈了。这样只会碍手碍脚。处在这样的境地,我已经失去了选择的权利。”
子衿红着脸低垂着头,道:“奴婢知错了。以后会改的。请王爷恕罪。”
慕容初起身道:“还有一事,你要小心留意着些。这季慎虽然面上一切以我为尊,却难保他不是是名为伺候实是监视。你和子青千万小心,不要多说什么,以免累及容国。去吧。我累了,想休息了。”
“奴婢会小心留意的。王爷放心就是。”子衿小心的答应着,拿来披风为慕容初系上,又拿来暖鞋来换上方出了门。
季慎领着四个内监打着琉璃灯在前面引路。阿房宫很大,单单是丛主殿到栖凤殿都要穿廊而过走好些时候。
栖凤殿宽敞舒适,地龙烘的屋子暖暖的。层层垂落在地的鲛绡轻帐,美轮美奂。雕花楠木窗用杏红色的窗纱糊着温暖窝心。
慕容初瞧一眼侍立在侧的季慎道:“你也累了一整天了,早点回去休息吧。这里就交给子青子衿了。”
季慎恭谨道:“奴才不敢。多谢梓童体恤。明日引教执事便会过来教导梓童宫中的礼节。还望梓童早些休息。”说完便转身退了下去。
慕容初换了寝衣,闲坐在一旁看着子衿子青,问道:“你们的卧房在哪里?可满意吗?”
子青正在收拾床榻,见慕容初问话,忙忙转过身来,脸上的酒窝若隐若现,娇娇笑道:“王爷不必担心。都备好了。”
子衿道:“奴婢们晚上还是伺候王爷睡吧?”
慕容初犹豫了一会,摇摇手道:“算了。你们也早些去休息吧。今天也累了一整天了。这段日子在路上也不曾好好休息。”
子青子衿慌忙摇头道:“奴婢们不累的。这寝宫外刚好有张软榻,奴婢们伺候在那里,王爷有事传唤就是了。”
慕容初见拗不过她们也就算了,只得随她们去。
子青子衿伺候慕容初躺下便退了出来,各自去收拾休息。
慕容初躺在栖凤殿宽大的床上,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睡。这个夜真静。窗外潺潺的流水,沙沙作响的梧桐凤尾,咕咕鸣叫的夜莺,一切的声响,清晰入耳。
栖凤殿的烛光微弱,摇摇晃晃的光芒却毫不留情的投射出慕容初抑郁的脸。他是个美人,妖而不媚,清且濯然。清逸妖娆却不失俊朗。“倾国倾城第一人”这样的称号他是当的起的。只是人生苦短,这样惊才绝艳的美又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人生呢?
慕容初白皙的手里紧紧撰着那块刻有“宏”字的玉佩,俊眉深皱着,蜷缩在偌大的床上,显得那样孤立无助。在别人的眼中,他是高高在上的容国三皇子,嘉辰王,从始至终他必须是坚强,高贵的。他的喜怒哀乐都不可以被别人看穿,否则就会影响国体。
“宏哥哥,凤凰会等你的。”慕容初的喃喃细语,只有窗外的风扫过梧桐凤尾“沙沙”应和。
第三章:波涛暗涌是深宫
次日阳光晴好,子青子衿早早拿了洗漱的东西伺候在外。慕容初虽然一夜未眠身子疲惫不堪,却倔强得不肯示弱于泽国的宫人面前,所以不似在容国时候一般撒娇赖床。
子衿递过茶卤,慕容初漱过,又接过子青手里的参茶小小喝了一口。
子衿含笑递过帕子给慕容初,问道:“王爷这一夜睡得可好?”
慕容初轻轻擦拭唇角,强撑着微微笑道:“还好。只是有些饿了。早膳可备好了?”
子青一边整理慕容初身上的衣物,一边嘻嘻笑着道:“王爷可是饿了!昨晚只用了那点东西,可不是要饿了吗?姐姐一早起来就给王爷备下早点了——八宝杂米粥。姐姐说王爷一下少食,吃这个方不伤胃。还有好些小食,点心。王爷快去用些吧。”
子衿见慕容初的脸色有些苍白,还担心是不是昨天的药力过猛,慕容初身子单薄承受不住。现在听见他像以前一样喊饿了,才放下心来,也高高兴兴的怂恿着慕容初早些用膳。
慕容初的胃口并不好,但为了不让从小照顾自己的两个丫头担心,硬是吃下去许多。
刚刚用毕,只见季慎领着一个年迈的内侍远远走来。这内监五十上下,头发花白,虽是有些老态,倒也还精神尚好。他一身繁文绣花正五品内侍服,一双漆黑鹿皮鞋,摇摇颤颤过来。
这便是昨夜季慎口中的引教公公,唤作李长的。他自小在宫中长大,曾服侍过泽国先帝,对宫中的规矩礼节最是清楚,在宫里的地位自是不一般。
慕容初自然不敢小觑了他,小心相待,忙忙一把扶住,笑道:“公公免礼罢。凤凰可是受不起。”
李长顺着凤凰伸出的手慢慢起身,不卑不亢道:“梓童万安。奴才奉皇命而来。教导梓童泽宫规矩。”
慕容初莞尔浅笑:“凤凰知道。自当用心和公公学习。”
慕容初是聪明灵慧之人,又自小生活在皇室之中,后宫规矩大同小异。慕容初自是一点就透,悉心和李长学习了几日,倒也相安无事。
一日,慕容初正在和子衿赏玩内务府刚送来的几条赤色锦鲤。拳头大小的锦鲤在荷叶底下自由自在的嬉戏着煞是可爱。阳光照耀之下,犹如精雕细琢的赤金游鲤般熠熠生辉。慕容初随手洒下几粒鱼食,那些可爱的小东西纷纷争抢起来,引起波光连连。
只见,子青嘟着嘴气呼呼的进来,道:“这李公公也太过分了些。”
子衿浅笑道:“小蹄子,你又怎么了?李公公年老积古的,怎么会得罪了你。”
子青道:“我见这里不比容国,天气冷得快。王爷的身子畏寒的很,这几日又有一些咳嗽,就吩咐小豆子去拿些银碳来预备这以后用。谁知小豆子很久都没有回来。我就出去瞧了瞧。”子青一把拉住子衿,继续说道:“姐姐你猜怎么了?”
子衿笑着侧一侧头,假意疑惑道:“怎么了?”
子青骄傲的仰起头道:“北苑的宫人燕儿正拉着小豆子在那里说我们家王爷是如何的美若天仙呢!”
子衿微微皱眉道:“北苑的侍君们,只在咱们进宫后,集体向王爷问安的时候见过一面,怎么好端端的又有北苑的宫人谈起王爷了?”子衿担心的看了一眼慕容初,只见他萧萧然站在鱼缸边上,水波映着他绝世无双的脸,恍如神邸。心里暗道,恐怕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了。这后宫之中,总是不乏多事的人,即使满心避宠,还是会有人想要把你推到浪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