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贤那时候还觉得“妖孽”二字形容他未免失礼,如今脑子里却只有这两个字,浓的浅的,大的小的,密密麻麻的
挤满了。
廉贤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他勉强把手从廉睿手中抽了出来,凉凉地说:“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听他这么一说,廉睿也醒了,他还约了几个老臣一同商议国事,这事要紧切不能误了,那个人的事情便交给秦保去
打听就好了。
隔天,便有了消息,那人真和苏长清有亲,便是苏长清二哥的儿子。
苏长清有个表弟叫莫云,是个武将,为人极好,待苏长清也好,可惜却在早些年的那场战争中死了。莫云他娘儿子
虽多却最痛爱这个末子,整天痴痴傻傻的念着自己对不起莫云。家人怕她想不通,便劝她说,莫云生前总张罗着要
把苏家失散的人找齐了,找了几年却只找到苏长清一人,一定去得不安心,老太太若是想为莫云做点什么,不妨继
续寻访苏长清的亲人。
莫老太太听了这话,也觉得有理,便打起精神,散尽家财四处寻找,可是断了线的风筝又岂是那么容易找到的,熬
了十几年总算找到这个二哥的儿子,一见模样便不会错,老太太喜欢得很,给改了名字叫齐云,那天正带着他在街
上转着玩,竟然被廉睿碰见,也算得上缘分。
廉贤是第二个知道这个消息的,那时候他正端了一碗茶坐在库房里翻看那些膳食记录,也没听见通传,廉睿就如风
似火地冲了进来,把他前一刻从秦保那里听到的毫无保留的全跟廉贤“分享”了,说完了还强迫廉贤承认他与那苏
齐云有缘分,廉贤这辈子从来没想过要杀人,那一刻却想了。
廉睿政务繁忙,连正眼看他的时间都没有,自然瞧不见他眼中的那抹杀机,说了那番话就走了,一路走到门口便调
整了心情恢复了一幅精明强干的君主样子。
廉贤觉得冷得不行,颤抖了好一阵子,看了一眼手边的那个茶碗,一冲动便想砸了泄愤,可是又怕被人看见传到太
皇太后的耳朵里对廉睿不利,便忍了下来,心却痛得不能自已,手上的那本膳食册子里全是他爹对苏长清的爱意,
浓得让人嫉妒,此刻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深深地剜着他的心。
廉贤叹了一口气,合上本子,回房躺下了。
落了床帏里面便没人看见,廉贤深深地呼吸了几次,还是哭了出来,也不敢抽泣,只是默默地流泪。
他原来便知道自己喜欢廉睿,却不知道喜欢得有多深,如今却是知道了,爱得有多深,伤就有多深。
苏齐云跟苏长清一样是贱籍,由头便是他祖父苏荷当年为保废太子结党的案子,其他的案子好说,唯这件案子翻不
得,一翻案便动了廉睿父子二人皇位的根基,就算爱得再怎么深,也没人敢犯这个险。
想要苏齐云入朝来做官根本就不可能,廉睿就算火烧火燎地想见他,也只能想别的办法。
正巧皇后的生日近了,廉睿也觉得最近亏欠她太多,便准备为她大办一场,让她知道,做了皇后自然有别的女人想
都想不来的福气。
皇后的生辰宴办的盛大,那王氏自从做了皇后便是操心、吃醋,这时候才知道甜头,过去她攀都攀不上的那些显赫
的王公大臣每一个都对她毕恭毕敬,她这辈子都没听过那么多夸赞之词,差点都让她醉死过去。
廉睿捏着她的手,微笑着说:“梓童,朕知道你是个没野心的女人,从来都没想过会坐上皇后的位置。你向往的或
许是那种夫妻恩爱的日子,可惜那种日子朕给不了,你仔细看看你眼前那些人,在看看你自己,便知道现在的日子
其实更好。”
皇后那一双眼睛早就被着富丽堂皇的场景闪瞎了,含着泪细声细气地说:“日后,妾定会虚心跟太皇太后学,把后
宫管理得井井有条,让陛下无忧。”
廉睿点了点头,说:“朕就知道,只有你才配坐在皇后的位子上。”其实他倒不怕皇后笨,反怕她学成廉贤他娘那
样的角色。
想起廉贤,廉睿猛然发现最近事多,竟然许久没看他了,以前去了几次都看见他在那里看膳食册子,也不知道有什
么好看的。
廉贤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不知道最近是不是稍微胖了一点,哪天晚上亲手去验一验便知道了,想到这里廉睿忍不
住笑了起来。
这时候,秦保悄悄走了过来,朝外面指了指,说了句:“人来了。”
廉睿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苏齐云就站在那里,一双美目正好奇地左右观望着,原本还只觉得他长的像,如今
仔细瞧才发现神色、举止、衣着打扮每一样都像极了苏长清。
第七章
苏齐云光凭那张脸便能招来一群的狼,何况他又是苏荷的亲孙儿,此刻倒也没人计较他是否是贱籍,有没有资格参
加如此的宴会,全围在他身边瞻仰什么稀罕物件似的,七嘴八舌地问他话。
苏长清胆小,见了这场景早不知道往哪里缩了,苏齐云却落落大方,有问必答,眸子中带着一丝浅浅的笑容,越发
显得青春动人。
廉睿装模作样地问了一句:“这人是谁,看得眼熟。”
秦保答道:“听说是诰命夫人莫氏的侄孙,姓苏,名齐云。”
“那岂不是苏长清的侄儿,你去传他过来,让朕仔细瞧瞧。”
秦保得了命,挥手让个小宦官去跑腿,皇后一听“苏长清”三个字也转了头过来,若是平素或许早吃上醋了,刚才
受了廉睿一番点拨,居然没吊脸子撅嘴,只是笑容浅了些,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苏齐云看。
那小宦官引着苏齐云过来,他看起起来略比苏长清高一些,正是少年最美的年纪,知道皇帝点了名要见自己,未免
有些紧张。
廉睿让他抬起头来,近处一看那五官虽像,眉宇之间却多了几分英气,廉睿听说他是在南方长大的,便问他在京城
住的习惯不。
苏齐云兴奋得很,总掩不住笑意,说莫家人都待他极好,京城里什么都好,顺道的拍了两句廉睿父子的马屁。
廉睿听了笑了笑,问他以后若是有这种场合还愿意来吗?
苏齐云看了看一旁皇后的脸色,笑道:“愿意来,因为宫里都是些端庄美丽仙子般的姐姐,其中最美的便是娘娘了
。”说完,羞涩地红了脸。
廉睿侧头望了一眼皇后,皇后被这样一个美少年夸了,心里自然也是美滋滋的,掩着嘴笑着说:“这位苏公子倒是
个有趣的人。”
廉睿拍了拍皇后的手,笑道:“既然皇后喜欢,那么下次若有这种热闹的场合也传他进宫来好了。”
皇后听了这几句,楞了一会儿,把他们夫妻俩前前后后说的话又想了一次,这才想明白廉睿是布了个口袋让她往里
面钻,不过口袋里有名有利,倒也不亏,便笑着点了点头道:“那自然最好,宫里的生活虽然好,但是总烦闷了些
,正缺苏公子这样的人。”
又说了一句,苏齐云渐渐放开了,说了几个家乡的俚语笑话逗得皇后“咯咯”直笑,其他人见这边热闹也围了过来
,轮流讲起笑话来,气氛甚好,也衬托得苏齐云光彩照人。
正说的开心,莫老太太却阴着脸拄着拐杖赶了过来,二话不说便拽着苏齐云就往外走。
她已是行将就木之人,家中又有几人为国捐躯,廉睿是新皇帝,她根本就不放在眼里。
老太太对苏齐云说道:“乖孙啊,你要记住,千万不要沾着他们廉家的人,没好处,没好处。”声音大得也不怕廉
睿听见。
苏齐云乖巧,扶着老太太往外走,对着她一番耳语,也不知道是什么甜言蜜语,老太太听了竟然也被他逗笑了。
安抚完老太太,苏齐云回头看了廉睿最后一眼,见廉睿也在看他,便笑了笑,笑得极美。
那笑容皇后自然也看得见,便冷笑了一声,廉睿转眼看着她问她笑什么,皇后道:“人都说苏长清是个绝色,妾虽
然无缘一睹,不过今天看了这位苏公子也知道了大概,只是这位苏公子目光如炬,一看便知道是个有野心的人。跟
这种人接触,一不小心便会引火烧身。”
廉睿笑了笑,说:“这一点梓童倒是看得透彻,所以你便少与他接触好了。”
皇后琢磨了一番,似是想不透这句话的深意,便笑着磨了磨牙道:“妾是陛下的人,自然什么都会听陛下的。”
散了席,廉睿便觉得心累了,想找个地方放松一下,便摸到廉贤那里去了。
虽住在一个宫里,可惜廉贤身份尴尬根本就无缘享受外面那种灯红酒绿的气氛,天色一黑便早早睡了,睡得倒也浅
,听见廉睿掀床帏的声音便醒来了,迷迷糊糊地看着他,问道:“今天不是皇后的生辰,你怎么不去陪她?”
廉睿掀了被子钻了进去,和廉贤并肩躺着道:“陪了她一天了,脸都笑僵了。”
“哦。”廉贤困得很,听了这句话便眯了眼。
廉睿捉着他的肩膀晃了晃道:“你别睡,跟朕说会话。”
廉贤抬起手拍了拍自己的脸,总算清醒一点,说:“我听着呢。”
“朕今天见到苏齐云了。”
听了这一句,廉贤的瞌睡全都没了,瞪着眼睛望着廉睿,心里自然是怒浪翻涌,脸上却没有任何表现,憋了好久才
勉强挤出几个字:“他……是个怎样的人?”
廉睿道:“……不怎么样。”
廉贤听了这句不忍窃喜起来,虽然他知道自己极痴,却依然忍不住。
廉睿继续说:“人便是如此奇怪,原先苏长清在朕身边,父皇还曾问过朕,是要他还是要皇位,可是那时候朕一心
想着要活,要成就一番事业,心想着等真做了天下的主人,不光是苏长清,比他更年轻更合朕心意的人也会有的。
朕也不是非要如他那般容貌的人,却希望性子像他,温顺懂得疼人。现在朕才知道,这样的人却很难找。比如今天
见到的那个苏齐云,一看便知道是个八面玲珑的角色,你以为他爱你,说不定便是被他骗了。”
廉贤听了这些偷偷苦笑,心想着自己身边便躺了一个如此玲珑的角色,道行比苏齐云更深,却有一个傻瓜被他骗了
也心甘情愿。
廉睿道:“你有没有想过要找一个真心对你好的人共度余生?”
廉贤合了眼睛,淡淡地说:“我是将死之人,不敢奢望那些。”
这五百年来,已经找不到太子被废后活过五年的例子了,无论你胆小也好,谨慎也罢,就凭你是废太子这一条,便
有人算计着让你早死。
廉贤心里明白,天下虽大,但是容得下他们兄弟二人共生的却没有。日子长了,就算廉睿容得下他,那些臣子们也
不会放心让他活,他剩余的日子,也不过三五年。过了这三五年,若是老天心狠不取他性命,那便是换了廉睿动手
了。
这一年,他那颗本就不怎么玲珑的心早就被伤得千疮百孔的,也不差廉睿亲手再给一刀致命的,可是他却不想廉睿
伤心。
他爱着廉睿,也希望廉睿能回应这份爱,不过若是廉睿真的爱上了他,那么等他要死的那一天廉睿该怎么办?
廉贤突然觉得胸口一阵寒冷,心想着人不该贪心,像现在这样便应该知足了,于是往廉睿怀里缩了缩,向他求一点
温暖。
廉睿道:“怎么了?冷吗?”
今天,廉睿大约真的乏了,倒也大方,伸手把廉贤搂进怀里,借着月光看见廉贤的额头,便忍不住亲吻了几下。
廉贤被他吻得红了脸,猜想他还会继续,心里有期待,却又有些悲凉。
廉睿却停了动作,睡着了,想是真的累了,廉贤看了他许久,悄悄起身碰了碰他的嘴唇,又缩回去重新躺好。
廉睿好不容易坐上皇帝的位子,还没坐热便要应付林林总总的事情,光是应付太上皇留下的那些老臣和跟着他一道
发迹的新贵便是一件头痛的事情。
那些老臣们个个都宛如修炼千年的狐狸,事事试他的底线,稍有不慎便会被他们牵着鼻子走,新贵们也不是省油的
灯,被权力晃晕了眼,冲昏了头犯起浑来的也是有的。两帮人斗起来就更是热闹,便是这一年,逼退了一些,罚贬
了一批,这才安顿了下来,大家知道了新皇帝也不是软柿子,便收了心,表面上老老实实地办事,心里各自等着机
会。
廉睿自然也知道他们各自打的什么主意,辛苦了一场也没白费,总算争取到这么个看起来安稳的局面,正巧到了春
围的时候,便亲自过问,看看准备得如何。
皇后这些日子也精进了不少,无论什么时候都显得端庄得体,却少了一些人味,跟土坯泥塑的一般,廉睿虽然隐隐
觉得有些可惜,却明白在这深宫之中,不是有人味便能活得长久的。
皇后笑盈盈地捧了宾客的名册过来,让他看看还有什么人想往上添加的,跟他提起了一个人“苏齐云”。
初听见这三个字的时候,廉睿还愣了一下,这些日子他竟然忙得连这个人都不记得了。
看到他茫然的表情,皇后忍不住笑得越发甜蜜,她这一问本就怀了两种意思:若是廉睿记得,便显得她大度得体,
若是廉睿忘了,便知道这姓苏的在廉睿心里没什么分量根本不足为惧了。
廉睿说:“难得你还记得他,朕还真有点想念他说的那些笑话,把他的名字添上吧。”
皇后点了点头。
廉睿又说:“把二弟的名字也写上吧。”
皇后嘴角一抖,道:“妾知道陛下与二弟兄弟情深,可是他毕竟已被废,成了庶民,他自己说不定也不想来这种场
合。”
廉睿说:“他整日困在那个小院子里,早晚得憋出病来,你是他大嫂理应疼他,这种事情根本就不需朕亲自过问的
。”
皇后听了这话也再不敢多说,堆了笑说是自己疏忽,以后一定多关照二弟,话虽然说得漂亮,调子里算泛着醋味,
酸得很。
到了春围的那一天,廉睿突然想起了廉贤当年送他的那件锦袍,打听如今落在哪里,又命秦保找了出来,一穿倒还
穿得,便穿着去了。
……
邀廉贤的事情,廉睿后来一想也觉得不妥,便将廉贤会去的消息通传给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久不出席这种场合,
这一次为了廉贤也来了。
虽是如此,廉睿心里却还是放不下似的,一到地方就着急去跟太皇太后请安。
进了太皇太后的大帐,便看见廉贤挨着太皇太后坐着,太皇太后正捏着他的手说着什么悄悄话,他一见是廉睿,便
笑弯了眼睛。
太皇太后伸手捻着廉睿的衣袖道:“难道是我老眼昏花了吗?怎么觉得你这件衣裳有好些暗金色的梅花印呢?”
这衣服的由来,廉贤比廉睿清楚,便解释道:“太皇太后的眼力好着嗯,这本就是埋了金银丝线的,只是织的时候
巧妙,不露痕迹罢了。”廉睿往廉贤身边一坐,拈起廉贤盘子里的东西便吃了起来。
廉贤垂着眼睛转了过来,问他:“没想到,你竟然找了这件衣服出来,我还以为早就被扔掉了呢。”
廉睿皱了眉头道:“这是好东西,扔了岂不可惜?”虽是极随便的一句话,却让廉贤心里好生甜蜜。
祖孙三人又说了几句话,廉睿听着帐外的马蹄声心里痒,他此番来便是要痛痛快快骑马跑一场,又怎会在这里耽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