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蠢蠢欲动
暗潮汹涌却又悠然自得的时光渐逝,在每日例行的饮酒谈笑之中,洛自省没有半分危机感与紧张感,也不觉得天巽
的情绪有任何改变。虽然事情好似越来越多,喝酒的好去处也不易寻得,酒会便只能在府中,甚至只能在暗室里,
但乐趣却照常。洛五公子依然是那位不知礼仪的“纨!子弟”,只是多了几分爽快惬意;昭王殿下亦依然是那位温
柔优雅的“中庸皇子”,只是添了几许明睿机智。然,也仅仅是这些细微的变化,却令二人谈笑自如、融洽之极。
就在这不知不觉间,便近了年关。
去年除夕迎岁,洛自省只能忆起“凄惨”一词。想到他人都兴致勃勃辞旧迎新,只有他孤伶伶地无人理会,他便忿
怒难平。因而,这一回,他怎么也不愿错过种种热闹事,每天都要寻空隙看下人忙忙碌碌准备,顺带也多瞧几眼许
久不见的弱柳美人与瑜琴美人。
又是一日寒意料峭,他一身轻裳躺在积了层薄雪的屋顶上,兴致高涨地看着院子内来来往往的人。
新年可谓是四国最为重要的节日,即便是筹备之时,也是一派喜气洋洋、和乐安逸。在池阳时,家里娘亲总是亲自
操办,兄弟们也纷纷相助,上下齐心协力,年年不同,记忆犹新。而在此处,他只能成为旁观者。
看了半晌,洛自省便瞥见穿得圆滚滚的江管事经过,笑着挥手叫道:“江伯,忙得过来么?”
江管事行了礼:“有劳内殿挂记了。小人能为殿下与内殿所做的,也只是这些杂事而已。”
洛自省坐起来,正色道:“杂事也有杂事的大用处。可有我能帮忙的么?”
江管事微怔,胡子翘了翘:“内殿想做什么?”
“我在家中时,每年都要扎灯笼。”
“灯笼……内殿不妨做一对挂在殿下书房外或寝殿内如何?”
“好!这主意好!”洛自省抚掌大笑,狐狸配狐狸灯笼,自然是妙极。
“这可使不得。”瑜琴嫋嫋婷婷地慢行而来,福了一福,“怎能让内殿做这些?”
“无妨,我正闲着呢。”
“这……”
“三夫人。”江伯垂首行礼道,“内殿有心,殿下定欢喜之至。”
瑜琴神色微微一变,随即轻轻勾起红唇:“是。臣妾失礼了。烦劳内殿了。”
想监视狐狸、利用狐狸得什么好处,并非易事。洛自省有些同情起她来,也不知往后那宋家会有何对策、有何下场
。“随意备些东西即可。”
“是。”
靠在椴树上扎了两只狐狸状的灯笼,寥寥数笔勾勒出几分颜色,洛自省真是愈看愈觉得像,便提去书房挂了。
灯笼可是挂上了,正主儿却没来欣赏,实在遗憾。他也未多想,便径直进暗室去寻了。
原以为天巽在里头,却不料只有陈珞与云旗在议事。见他来了,陈珞立刻小心地左右望了望:“五公子……”
看他那付提防的样子,与往常的随意大不相同,洛自省不禁笑起来:“你这是怎么了?”
“你不觉得,最近殿下似乎时常不快……”
“你这么问,怎能问着实情?”云旗哼了一声,直截了当道,“若不是我们的错觉──每当提起是否要回应睿王之
事,殿下的心情便立时低落了。以殿下的性子,平常就算是滔天怒火也会微笑对人,可这几回……”
“我们是否在无意之间触怒了殿下?”陈珞带了几分忧心忡忡,低声问。
终于察觉了。他们提了太多回,狐狸的不悦也越来越明显。再不发觉,狐狸都要闷出内伤来了罢。或许,也能瞧瞧
他发火的样子?“确实如此。”洛自省坐下来,倒了杯茶,慢条斯理地道,“时至今日你们方明白,他可是心里暗
火了好一阵。”
陈珞微怔:“他……你怎么知道的?”
洛自省一付理所当然的模样:“看他神情不就明白了么?”
“殿下平日都是温和浅笑,哪能看得出来?”云旗也奇道,“莫说我了,就算他们几个从小随他一起长大,也摸不
透他的心思。”
洛自省挑起眉,笑道:“那你们怎么不敢揭他的假面皮?若揭开了,他便是寻寻常常的了。即便带着那假面皮,喜
怒也还是瞧得出来的。”说到此,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心情很是愉快:“我的眼光素来厉害。你们不知道,要看
出我家二哥的心情起伏,那更是难上加难。练了二十来年,所有人都是无所遁形了。”
陈珞的神情微微安定下来,又道:“你可知,为何他如此厌恶睿王?”
“这我便不知道了。他只提过他们没有过节,却也不曾交好。不过,很明显,他不可能信任天离,遑论与他结盟了
。”
“不应该如此的。我们幼时曾一同玩耍过,娘娘也一直护佑着睿王。不然,他与淑妃怎能安然活到如今,早便被皇
后寻了名目除掉了罢。”陈珞沉吟了一会,皱着眉,“虽然稍大一些便没有再来往,却也不可能到两看两相厌的地
步才是。出宫设府之后,两人从未单独说过话,但我一直以为,殿下人缘不错,睿王也是平易近人,他们的交情不
会太恶劣。”
洛自省也颇有些疑惑:“照你所说,他们应当是共同进退的罢。天离若不是忘恩负义之徒,也应该对娘娘心存感激
之情才是。不过,狐狸不会无缘无故显露出爱憎。他们之间,也瞧不出有什么兄弟情谊。”
陈珞叹口气,道:“殿下唯一信任的兄弟,只有和王殿下。然,因为皇后的关系,两人也早便生疏了,出宫之后也
不怎么私下来往。”
和王那般的人物,君子坦荡,重情重义,狐狸信任也是应当。“真是可惜了。”
“皇室不能言兄弟情。这比父子情、母子情更不可靠。”陈珞微微弯起眉,淡淡地道。
洛自省忽然觉得,他似乎对个中滋味也十分了解。旁边的云旗也是波澜不惊,一派平和。“这倒是真。”父子与母
子还有见死不救或杀子弑父母之时,只有一半血缘相连的兄弟,相互倾轧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陈珞看了看他,倏地一笑,展开了眉:“不仅皇室,世族之中何尝不是如此。所以,洛家种种,实在令人羡慕。”
闻言,洛自省脸上不由得露出几分骄傲与满足。
云旗见状,喟叹道:“寻常人如此自傲于家族,为的是家世。而你,为的是家人。我真想见识见识洛家诸位传奇人
物。”
陈珞摆手笑道:“其他几位公子难得一见,六公子却是想见便能见到的。五公子,寻个时候也让六公子过来罢。”
洛自省点头道:“只要你们觉得合适,何时都无妨。”
“我们自然是想与六公子结交的。”云旗立刻回道,“殿下也说,让我们问问内殿何时合适。”
狐狸倒从未对他提起过。洛自省略作思索。眼下洛自悟在兵部任职,目的便是调查兵部各方势力如何,也算不得忙
碌。不过,两兄弟也有一阵子没见面了。“就趁过年的时候罢,也近了。”
“好极。”云旗抚掌大笑,“听说两位虽是双生子,性子却全然不同,我十分期待与六公子见面。”
陈珞忍俊不禁:“确实大不相同。如阴阳两极般,真是相克相生。”
“我们差别没这么大罢。”洛自省不以为然。
“我真是愈发好奇了。”云旗笑着起身拱手行礼,“不过,今日便罢了,我先行告辞。”
三人简单告别,室内便只剩下洛自省与陈珞两人。
陈珞不着痕迹地仔仔细细打量着洛自省,沉默无言。
洛自省察觉到他的目光,虽然觉着奇怪,却也坦坦荡荡任他观察。
就在此时,通道中响起天巽的脚步声,略有些急。
很少见他的步伐如此匆忙,洛自省下意识地立起来,转身看过去。
“自省。”跨进暗室的天巽脸上没有笑容,眉头微攒,带着几分欲言又止。
“怎么?”洛自省心中忽然升起几分不祥感。
“方才传来消息,凌晨的时候,自悟与天离遇袭了。”
洛自省双目微张,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响,所有的思绪刹那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去他身边”的执念与急切
。
“你放心,自悟伤势较轻。”天巽眼眸微黯,解释道。
洛自省却恍若未闻,越过他,疾速飞出去。
天巽朝陈珞使了个眼色,立刻使风追上去。
小六遇袭了。身为兄长,掌握数十万大军,居然还让自己的弟弟遭人暗算,他痛心之极、愧疚欲死。就算小六武艺
高强,他也不该如此大意!都是他未尽兄长之责的过错!
“自省!”
满腔的怒火与担忧快要冲破理性之际,洛自省突然觉得有人拦在他身前,定睛一看,正是满面肃容的天巽。
“莫慌张。自悟的伤不妨事。你决不能失去理智,正中他人下怀。”
他庄重的神色无形之间安抚了他,令他略微安心了一些,却依然无法压抑担忧与愤慨之情:“就算他伤得不重,难
不成我不该去他身边么?”
“应该。”天巽沈声道,“不仅应该,也必须去。他此刻正在睿王府,不能放他一人待在那里。”
“你已经备好车马了?”
“早已令江伯备下了,走罢。”
到得睿王府,洛自省很快便找着了正在天离寝殿外与大夫商谈的洛自悟。
“小六!”确认爱弟只是左臂上缠着绷带,并未受重伤,洛自省终于松了口气。
洛自悟抬起首,见他们来了,微微一怔:“五哥,殿下。”
“你的伤不打紧罢!”
“只是被剑擦伤了而已,不久便会痊愈。”
洛自省颇不放心地一把抓住他的右腕,催动内力探查他的脉象。
天巽淡淡地看了大夫一眼,示意他带路。
那大夫连忙行礼,引他向寝殿内而去。
“我去瞧瞧皇弟的伤势。”
“去罢。”洛自省随口应道。
洛自悟也望了他一眼,没有多语。
天巽扬起眉,若有所悟。
洛自省并未发觉他们刹那间的神色交流,好一阵才低声道:“没有中毒也没有内伤,再好不过。但是,我绝不能留
你在外头了。”
“我现下公然住进昭王府?时机不太好罢。这不是落实了殿下结党营私么?”
“这又何妨?如今昭王派对外不是由我来主持么?你在我身边,再自然不过。何况,你若与睿王府勤往勤来,不是
更奇怪么?”
洛自悟略迟了迟,忽然道:“这回,他们要杀的是我。”
“什么?”洛自省神色大变,咬牙怒道,“我还以为他们忌惮我手握重兵,已经转向了天离。原来还是不放过我们
么?”
“天离因护我而重伤,于情于理我也不能就此离开。”
“既然他们的目标是你,你在此岂不会给他带来更多危险?”
“五哥不觉得,他们此击有了意外收获,便定将趁胜追击么?我在此处,总也能护得一些。”
不知为何,洛自省忽然有些烦躁。洛自悟说得句句在理,洛家人也并非忘恩负义、胆小惧死之辈,但他总觉得有些
不对劲。“你留意他的安全,怎么不想想我,想想爹娘如何在乎你的安危?”
洛自悟轻轻一叹,道:“这回是我疏于防备。五哥,你还不信任我么?当初能安心让我出去剿灭敌巢,如今却不放
心我在你咫尺之处?”
“天离也不是无能之辈。小六,你──”
“五哥。倘若今日换了昭王殿下重伤至此,你可会袖手旁观?”
洛自省一怔,皱眉道:“这不同。我与他定了约,自然不会将他置于危险之中。”
“可你在救他之时,可来得及想到订约之事?”
洛自省还未反应过来,洛自悟便平静地接道:“我不能断言你与他之间究竟如何。不过,无论是眼下还是往后,我
都不会让天离死。”
“你这是何意?”洛自省瞪大双目。
“或许与他护我有关,亦或许无关。此局他若失败,我也绝不能目睹他死去。”
“你……你的意思,该不会是你看上他了?!”
“不错。”
“你!”他洛自省的弟弟,应当娶个温柔婉约的女子,幸福美满不是么?为何竟会看上个狡诈的男子?何况,天离
接近自悟,必定存了利用的心思。他一片虚情假意,他又何必真心真情?“你……”
“五哥。”仿佛早已经预料到他的恼火,洛自悟轻轻牵起唇角,“看上什么人,不是你我能控制的。”
他意有所指,洛自省却并未发觉。思绪万千之后,还是弟弟的意愿最为重要,他也只能忍痛接受了。“罢了罢了,
就随你罢!横竖当初陛下也曾令我护天离的性命,就将他留给你罢。”
“多谢五哥成全。”
“他还不知道罢。”
“他不必知道。”
“你……以后你也别在我跟前提起他了!我那温柔婉约的弟妹……”
洛自悟不禁轻轻笑出声来。
“你还笑。”洛自省横了他一眼,怒气冲冲地转身往殿内走。
“你提起来,我不是也想到我的五嫂么?”
“哼,别想转移话题。我的火气可不是那么容易消的。”
“我的五嫂……想必也并非什么易与之辈罢。”
“你说什么?”
“没什么。”
洛自省停下脚步,拧起眉,低低道:“你还须住进昭王府,不过,每日随你过来。在这里容易落人话柄,狐狸也没
有与天离结盟的意思。”
洛自悟颔首应道:“我明白了。”
……
这厢两兄弟风云变换,那厢却是平静无波。
天巽入得殿内后,便见天离趴在靠北的长榻上,身下是被血染成暗褐色的被褥。他肩胛上泛黑的伤口已开始腐烂,
隐隐露出了带毒的白骨。短短时间之内,毒性之深,已是再好的外敷药物也无法连根拔除了。榻边的太医正神色庄
重地烤着刀具,随后切向腐败的血肉。自始至终,脸色惨白的天离都未曾发出半点声音,神情却略有些恍惚。
天巽的出现引起了殿中人的骚动。他一眼看过去,两张熟悉的脸孔赫然在目。高右将军与高维慎向他行礼后,退到
一旁。其余人等皆是小心翼翼地掩饰着防备之意,殿中顿起紧张之势。
天巽微微颔首,望向天离。
天离似方从疼痛中回过神,低低道:“无妨……你们都退下。”大约由于伤势的缘故,他的声色异常干涩嘶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