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自省感觉到她的目光依然紧紧地锁着他,隐藏的恶意与阴暗令他浑身寒意顿起。她应该知道,他并不是这么容易
便受到挑拨的人,叫他过来便只是如此么?
“巽儿和离儿还被关在府里么?”
“是。”
“这不是正让有心人得意了么?”
“清者自清,也唯有如此下策了。”
皇后的脸色渐渐柔和起来,轻抬起手,招了招。
洛自省跪行过去,跪坐在榻边。她的手抚上了他的肩,缓缓地拍着。
“别担心。很快便好了。”
洛自省知道,这种情形之下,按常理他应当理解为调查很快便会水落石出,然而从骨子里冒出的寒意与紧张却让他
很清楚,这是双关语。他只能稳定心神,尽量不露出一丝半点怀疑与担忧,低声回道:“儿臣相信父皇、母后的明
断。”
皇后笑出声来,不再言语。
出得后寝宫,洛自省面沈如水。方才短短的时间之内,他便想到了无数可能的刺杀与阴谋。他坚信以狐狸的智计,
一定考虑周全,做好了防范。然而不详的预感却越来越明晰。心中的混乱情绪让他无法思考,从未有过的强烈的回
昭王府的意念支配了他。他甚至罔顾侍从的提醒便要提气强行闯出宫。至少,有他在,便没有一人能伤得了天巽。
同日,酉时,昭王府。
午前还是晴朗的天气,不多时便云层密布,落起雪来。昭王殿下遂出了书房,静静地来到湖边小亭里赏雪,同围在
铺设着虎皮的石桌边的还有三位各有千秋的美人。她们精心妆扮,盈盈双眸含嗔带怨,殿下却视同无物,兀自出神
。
天色渐晚,雪景早已朦胧一片。天巽依然没有半点挪动的意思。
他这些日子成天待在书房里,习字读书,偶尔也煮茶对弈,但十余年一贯如此的生活却倏然变得枯燥无味。暗室里
空空如也,寝殿也只有他一人,少了那个神采飞扬的人,少了每日都会有的“惊喜”,时间便仿佛凝滞了一般,漫
长而又无趣。
在相遇之前,他安然地过着这种虚假的闲散皇子的日子,甚至有时候是在享受着双面的生活。
然而,如今,不论是虚假还是真实的生活,都令他难以忍受。
他不能想象,若失去洛自省,这种毫无波澜犹如死水一般的时光,他如何能过得下去。
“殿下,该用膳了。”江管事提醒道。
天巽略抬起首,扫了三个侍妾一眼:“天气冷,你们也早些回去罢,别受了风寒。”
“殿下。”瑜琴嫋嫋婷婷地立起来,美眸泪光点点,“见殿下如此低落,我们姐妹怎能放心?”
“是啊,我们都想为殿下分忧。”酌蓉也道。
弱柳亦是满面担忧地望过来。
天巽淡淡地颔首,视线在她们身上略停了停:“别的我都无所谓,只是担心自省在宫里受罪而已。”
“内殿素来机智,武艺又高强,殿下放心罢。”江管事忙不迭地安慰道。
三位美人都不着痕迹地横了他一眼,转过脸来却愈发温柔。
“殿下整日都在书房,心情自然郁结,还是经常如这般出来赏赏景得好。”
“虽然我等都是弱女子,无法为殿下解忧,但陪着殿下散散心总还是能做到的。”
“是啊,殿下,不如这便去用膳罢。臣妾听闻殿下用膳也不甚规律,实在担心殿下的身体。”
闻言,天巽微微地勾起唇:“也好。”
自他从宫里回来后,形容便比以前沉重内敛了许多,此时终于露出难得的笑容,江管事松了口气,三美人也都舒展
了柳眉。
然而,被圈禁的境况并不容得半分轻松。他们正想自小道回前花厅用膳,远远地便传来盔甲声。
夜色渐浓,天巽只能看见黑压压的一群人正以统一的步速前进。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进入昭王府
,完全无视了他的身份与地位。这也足够说明,昭王派如今有多落魄。
“昭王殿下。”
这支两三百人的队伍的率领者,是一身乌甲的田骋。
天巽皱起眉来,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可能还保持着笑容:“田将军,这是?”
“请昭王殿下恕臣无礼,调查事宜仍在进行,臣只是来与殿下交谈几句而已。”田骋躬身行礼,他身后的兵士也都
齐刷刷地垂下首。
“交谈几句,用得着带这些人么?”天巽淡淡地道。
“中午时分,惊鸿内殿曾经试图闯出宫,宫中一片混乱。所以臣奉陛下之命,领兵前来。”
“他可有受伤?”转瞬间,昭王殿下便不复平和,紧拧的眉头难掩他的担忧。显然,他关注的重点看起来并不在帝
皇严厉的态度。
“殿下放心,宫中的人都很有分寸。”田骋答道,随即回首让那些兵士退后百步。
一直紧张的江管事和三个侍妾这才舒了些心,也都自觉地离得远了些。
“田将军有什么要问的便尽管问罢。不过若是关于那一夜的事情,我先前已经说过了。”
“臣明白,再如何问也不可能有结果。不瞒殿下,臣已很清楚此事的幕后真凶是何人。”田骋说到此,顿了顿,似
乎有些不知如何开口,思索之后方接道,“当夜臣等要冲入城内时,得蒙高手相助,才不至于全数战死。臣分明清
楚舍命相帮的人是谁,说出来却无人肯相信。这都是臣的过错,臣必然会为殿下与内殿洗清冤屈。”
天巽望着他,却没有因他的话而动容:“时至今日,冤屈已算不得什么,洗清与否也无所谓了。失去的已不能挽回
,我只希望能够早日惩处凶手。”
“这是自然。”田骋低声道,“只要臣还有一口气在,便不会容得罪魁祸首逍遥下去。”
天巽略作犹豫,又道:“倘若将军能在宫中照拂一些……”
田骋有些为难地摇了摇首:“惊鸿内殿今日太过冲动,陛下加重了防卫,真如铜墙铁壁一般了。”
天巽不禁有些失望,连田骋也无法与洛自省见面,通传消息问清楚今日失控的原因便更是奢望了。“将军可曾用晚
膳?若不嫌弃,便留下用膳罢。”
“多谢殿下相邀,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若是短短一段话便结束,想必也不能令人满意。多费些时间在此,才可算作万全的调查。天巽将田骋留下来,既方
便他交差,也方便两人沟通。
他们的对话意外的平和,于是江管事颤巍巍地带起路来,三名侍妾则很识大体地立即告退了。
没走得几步,天巽忽然顿住步子,身体一摇,踉跄着险些摔倒在地。
“殿下!”
江管事回过首,惊了一跳,忙去相扶。
天巽大口地呼吸着,脸色惨白地摇摇首,示意无妨。
但是,下一刻,他却被突然袭来的剧痛夺取了瞬间的神智,痛苦得呻吟出声。前所未有的痛楚席卷了他全身,筋脉
、皮肤甚至骨髓都仿佛被烈焰烘烤一般沸腾、爆裂开来,他再也站立不稳,重重地摔倒在地。
然而,这些还只是前兆,随之而来的是仿佛凌迟般的苦楚,不断地在全身上下游动,切割着他的理智与感觉。在失
去意识之前,他忽然联想到洛自省的冲动行为,那一丝丝甜蜜感与安心感,也很快被痛苦冲得不见踪影。
……
待天巽醒过来时,剧痛依然肆虐,但已并非全身皆疼痛,而是不断反复转移的刀割之苦。从皮到肉至骨,剥开切落
,犹如猎人正在一步一步细心炮制猎物。他从小便经常忍受剧痛,痛感早已较常人麻木许多,却还是疼得只能堪堪
维持清醒。这远超过他平常发作时已经习惯的苦楚,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由内而外迅速崩溃,所以发出
如此尖锐的哀鸣来警告他。
他曾无数次在生与死之间徘徊,除了执念从未有过其他的情绪,也全靠着对生的执念他才活了下来。然而,这一回
,在无限接近死亡的时刻,他的执念中却有了更多的情绪。那是前所未有的渴望。渴望着能够抓住在无边无际的沉
闷与阴暗中,出现的唯一的变数。原本不属于这里,他却不愿放开的人。
即便要死,也要在那个人看得见的地方死去。而不是这样无声无息,孤独的死。
勉强地维持着神志,天巽用尽气力睁开了眼睛。视野里只有模糊的影子,但却能够转移他的注意力,令他稍稍好受
一些。细听之下,他还能听见些许说话声,很低也很熟悉。
高谏风与田骋轻声交谈了几句,回过首来时,所见的便是天巽无神的眼睛望着他们的样子。两人都惊住了,以往他
们也都见过他咒毒发作,却从未虚弱到失去五感的程度。
“殿下,是我,听得见么?”
高谏风上前,俯身在他耳边唤道。
天巽的眼眸动了动。此刻他听得很清楚,却也不知能维持到何时。
“一切都不必担心。现在要紧的是你的身体。”
他怎么能不担心?有人在宫里闹得天翻地覆,又将自己的安危抛到脑后去了。而他亦不能确定此回发作之后,还能
有多少余力将超乎他意料之外的事件都控制住。原本早便推算了和王府之事后可能出现的各种事态,并有了应对之
策,却未料到有人竟施以如此恶毒的暗算。他还未来得及除去身边的细作,还未来得及将自省要回来……不,或许
这正是好时机。
“殿下这次发作很不寻常,必须请师傅前来治疗。”一直在府中照料、出身圣宫的太医神色严峻地放下天巽的手,
“殿下体内的咒毒变得很奇特,下官学艺不精,实在不知如何应对……”
“能先开药减轻殿下的痛苦么?然后再想法子联系国师。”田骋道。
太医摇了摇首:“确实有药物能减轻痛苦,但殿下的咒毒平衡并不寻常。师傅曾给殿下试过许多药物,都会牵引殿
下体内的咒毒。”
高谏风道:“立刻请国师前来。”
“下官做不到。这个阵势彻底阻绝了阵内外的相通,别说真人真物,便是灵力也无法出去。而且,它非灵力高强通
晓阵法者不能破。”
三人默然相对,天巽疼得身体微微颤抖,却依然尽力睁着双眼。
田骋出声道:“守在外头的是陛下的御林军,他们若知道殿下病重,恐怕也不敢担负什么责任。太医随我一道去见
他们的头领。”
“只能如此了。”太医点头道,“大师兄正在宫中,先请师兄前来救急也好过什么都不能做。”
“小侯爷,若是陛下知道此事,你与殿下的关系定会受到猜疑,查证之事恐怕会落于旁人之手。”高谏风望着天巽
苍白的脸,道。
田骋回过首,也看向天巽。
不能前功尽弃。天巽的眼动了动,尽力表达出自己的不悦。
“还是下官去罢。只是时间可能要拖得久些。”太医道。
“我也该走了。”田骋轻叹,转身离开了。
殿内就剩下两人,高谏风神情异常沈郁地注视着天巽:“我知道殿下正在想什么。”
天巽略微放下些心。现下他无法表达自己的意愿,一切只能靠高谏风的领会与配合,方能成事。
“我也相信殿下一定能经受得住。只要殿下想活着,这一回与以前也没什么区别。”
“倘若事情生变,只能靠殿下或内殿主持局面,容不得半点错漏。”
“……所以,殿下,请以身体为重。教你如何利用时机的人是我,但我不赞同你顺势利用自己的性命与安危。”
这种状况之下,若不善加利用机会,便可能会错失全局了。天巽明白,高谏风一向很容忍爱护他,即使比他更清楚
应当如何在宫廷、官场生存,也总不由得流露出兄长的关怀之意。之前在狩猎场的惊变,他维持沉默,这一回却是
再也忍不住了。
不过,照此形势下去,他的身体也经不得折腾了罢。
高谏风顿了顿,忽然又道:“我爹对内殿十分赞赏,不用你我出面,高家上下也算是稳住了。”
对于天巽而言,令他觉得身上的疼痛一瞬间也并非那么难熬的,无非就是听见与洛自省相关的事而已。
“你的眼光果然是不错的。”
高谏风已经了解洛自省对他有多大的影响,所以一句接着一句不离惊鸿内殿。
“不过中午他算是毁了能外出的机会,大概也是担心你罢。”
尽管喜悦刹那间便会被疼痛冲走,天巽依然觉得精神似乎好了一些。自从他与洛自省的关系更进一步,时局所限,
他没有时间继续经营,心里觉得十分遗憾。但是,钟情的人对他也并非没有情意,他算是暂时满足了。
“殿下该不会在替他担忧罢。听说他没受罚,守在晨越宫的人却增了上百人。陛下可能将监察御史与暗行御史都插
进去了。如此想来,惊鸿内殿还真是位……可怕人物。”高谏风轻笑出声,“如果洛六公子也与他一起闹,恐怕谁
也拦不住他们罢。”
两人若都那般胡闹,没有制衡之人,那可是无比危险了罢。幸有洛自悟在,能克制得住那个人,不让他肆意胡为。
如此想来,洛家让他们二人都来昊光,或许也正是为此考虑。果然很了解某人的脾性。天巽想着,闭上眼,抵御在
分神的瞬间扑来夺取他神志的疼痛。
“殿下,明日──”
倏地,高谏风放轻了声音。
“我已经将他们贪赃枉法的证据都搜全了,没有白费几年功夫,定能将他们逼入绝境。尤其是丞相府的那位纨!公
子,劣迹斑斑,怎么也掩盖不住,皇后派定然不会再如此咄咄逼人。”
“只要他们能退后一步,便有转圜的余地。殿下不必担忧,相信他们也知道厉害关系,有人愿意听田骋的调查便足
够了。”
他话音落下不久,江管事便带着三位侍妾进来了。
瑜琴与酌蓉手里原本端着补药,怔了怔便都摔碎在地。弱柳则哀哀切切地哭起来。
天巽只是在最初听见啜泣与哽咽声,随后便又昏迷过去。
“殿下!”江管事惶急不已。
瑜琴与酌蓉仿佛被这唤声惊醒,立刻含着眼泪照料起来。高谏风退到一旁,默默地望着她们。
“高大人,这可如何是好!”江管事急道。
高谏风瞥了瞥他,道:“莫慌,殿下不会有事。戊宁尊者快来了。”
“小人也去门边问了,那些守卫没一个通情理,如何请戊宁尊者?”
“推卸责任之际,总有‘通情理’之人。”
果然,两个时辰后,戊宁赶到。但是,治疗之后,天巽却并没有清醒的迹象。昭王府里立刻慌成一团,而高谏风就
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次日,上朝之前,户部便有人冒死上书帝皇,指户部侍郎高谏风私动库银,中饱私囊,上下结党,同流合污,又弹
劾他伪造事实,意欲栽赃陷害数家大世族。证据确凿,帝皇震怒,当即罢免高谏风,打入天牢。
昭王派失去倚重人物,一片大乱。
而在此混乱之后,国师亲临昭王府,昭王病危的消息随即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