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三,天巽必须好生休养,不必烦劳他的事情自然便压了下来。当下,他便与云旗联系,仔细计算昭王派在这几个
月中的惨重损失。
而昭王殿下,如外人所想,的确正在养病。自从国师们举行了一个神秘的仪式之后,他的咒印渐渐消失,痛苦也减
轻了许多。但是身体折损过度,完全康复尚需要一段时间。德妃亦不愿再回宫,挑了个殿阁住下,日日来照料他,
亲手做羹汤、熬药。母子间无形中也亲近了不少。
夜深人静,惊鸿内殿对着满案的文牍,黑着脸一卷一卷地细细看下来。平素他对此最为不耐,但云旗行事周到细致
,先将相关的文书与备案都交给他,再定日期商议。洛自省本想着听比看要舒服许多,见他也忙不过来,便也只能
耐下心慢慢阅读。
看了大半之后,他对这些天的纷乱也了解了七八分,禁不住便回过首,望向半靠在软榻上,悠然翻着志异故事的天
巽。
天巽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眼微微一笑。这笑比平常更温柔,又多了一分安抚、一分疼惜。洛自省心中的烦躁顿时
无影无踪,不由自主地便放柔了脸色。
“狐狸,京中世族不下三四百,林林总总也有四五十家向着你,其中有四品以上文官的约有十余族。这一次折腾了
大半,所剩寥寥无几,看起来倒是惨重无比。不过,其中又有多少是你自己使的绊子?”
天巽扬起眉:“有些人投向我的时机未免太巧了些,虽然没做出什么特别的举动,为以防万一,还是都贬下去观察
一段时日得好。析王与皇后要除的是我依仗的亲信,他们插进来的人才好取信获利。我怎能容得下这些耳目?”
“还有些你确实十分依赖的臣下,你也给他们栽了些过失,贬下去了罢。”
“我送给那些人把柄,总比他们莫须有栽赃得好。”
“确实是顺水推舟保护他们的最好法子。”洛自省一叹。此次他们底下折损的一部分是析王、皇后安插进来的耳目
,一部分是天巽怎么也不能放心的人,还有一部分便是他想要保护的爱臣。尚安然无事的几位,家族都与德妃娘家
高家紧密相连。一方面,他们对天巽忠心耿耿,与高家利益攸关,析王派与皇后派暂时不想触动高家,也不会逼得
太紧;另一方面,天巽也必须将他们留下来吸引对手的注意,不至于让人联想到他曾插手保护了自己的势力。
如此算来,昭王派折损的也只是皮肉,作为筋骨的五十万鸿威军、高家、陈绯陈珞、田骋、云旗、高维慎,以及和
王旧部,几乎没有异动。不过,在外人看来,昭王派也就剩下高家与惊鸿内殿的鸿威军而已。而高家失了高谏风,
惊鸿内殿纵再有才能,一时半会也得不到他们全心的信任。只有鸿威军的惊鸿内殿,若没有战争,亦不足为惧。没
落的昭王派,只剩下被步步蚕食的结局。
转念一想,洛自省又道:“莫非,天离那些……”
支持天离的世族只有三十家左右,多与高右将军交好,文官较少,职位也都不高。即使如此,在这波动荡中也牵连
了一半。睿王派的势力也摇摇欲坠。
天巽弯起嘴唇,笑得越发温柔:“析王与皇后也都忘不了他,我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他所做的,也只是请二哥
旧部言语几句,推一把而已。只是此举的效果,却是出乎意料地令他满意。
好个“顺势而为”,却不知借着高维慎所得的消息除掉多少天离的亲信。洛自省随意堆起那些文牍,指尖跳出火焰
,将它们烧了个干净。
天巽凝视着他的动作,叹道:“你最不喜案牍之事,以后便只管上朝、去军营罢。”
洛自省转眼便移到他身侧,抽出他手中的闲书丢到一旁,哼道:“让你休息你却不领情。大爷我也只是最近心情好
而已,往后你怎么求我都不会再看它们一眼。”
“是,是。”天巽忍俊不禁,将他揽入怀中。
洛自省身体一僵,又慢慢放松下来。
他难得不挣扎,天巽轻笑着将唇贴在他鬓边。他呼吸之间的气息扑在洛自省脸侧,渐渐炙热起来。
洛自省颇有几分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天巽又欺上来,却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其实你一推,我便没气力再缠上来了。”耳畔热气带来的言语,低哑得令人不由得心生沉醉之感。平缓的语气,
倒让人更添了几分热度,多了些许不忍。
洛自省半闭着眼,掩去了心中的纷扰、矛盾与决意:“我向来不会控制力道,你不怕这一推便又让你躺上十天半个
月?”
“你这是心疼我么?”天巽凝望着怀中的人,笑意盈盈。
洛自省不予置否,他也没有再多言,俯下身轻轻地抵住他的额头。气息相交之间,无法控制的情意也仿佛流泻了出
来。他从未想过洛自省会这么快便默许他的行为,而且对之前的亲热再没有微辞。因此,只是这样宁静地依偎着,
他便觉得十分满足。
但是,倘若如此,一百年便不够了。
他似乎越来越贪心了。
情投意合,又如何能不更贪心?
两人静静地卧着,浑然不觉时光流逝。
倏然,洛自省张开眼,轻轻笑出声来:“有趣的人来了。”
天巽的唇在他的耳上贴了贴:“真是不识相。”
昭王府虽是闭门谢客,不请自来的客人却是源源不断。幸得德妃在此,益明帝又赐下数十名暗卫,昭王殿下与惊鸿
内殿才不至于夜夜受惊扰。
然而,有些客人却是不能错过的。洛自省也曾吩咐暗卫,若有熟面孔便放进来。既然来人能靠近寝殿,自然便不是
寻常之人了。
推开天巽,洛自省也顾不得自己衣冠不整,风一般掠出窗外。
天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浅笑起来。
洛自省在院中站定,气定神闲地环视一遭:“来者何人?竟敢擅闯昭王府?”他已经看出来者的藏身之处,心中转
了几个念头,依然决定等不速之客自行出现。露面与否,便足可看出此人来意。
他话音未落,一个轻巧的黑影便落在他身前,行礼道:“拜见昭王殿下、惊鸿内殿。”
声音低沉,却似在何处听过。洛自省抬起眉,没有半点迟疑:“玉姑娘,别来无恙?”
身着夜行衣、身姿纤细的人扬起螓首,美眸中略有些惊异。
“姑娘的声音怎么听都有几分熟悉。”洛自省笑道。与玉生烟相处时,她从不露半点功夫,完全如同一位寻常女子
。但天离怎么也不可能白白送位美人给他,自然有蹊跷。既是探子,便不会毫无异心。只是她无反常举动,他也便
乐得只喝酒听琴了。
“既然惊鸿内殿已经认出,奴家便不隐瞒了。先前种种,还请内殿见谅。”
“玉姑娘并非存心欺瞒,只是为主行事而已。何况那些时日也快意非常,不必放在心上。”洛自省回道,忽觉身后
两道目光射来,又问:“玉姑娘是奉天离之命来此?”
玉生烟望了一眼殿内,正见天巽莫测高深地瞥过来,不由得便垂下眼,低声道:“睿王殿下命奴家奉上灵药,以期
昭王殿下早日恢复。”
“他倒是有心了。”洛自省接过药瓶,揣在怀中,回首见天巽微微点了点头,才又道:“此处说话不方便,到里头
去罢。”
“是。”
天巽打量着这位颇得洛自省喜爱的女子,眼中略有些沈。容貌、身段确实都不错,但在他看来却是寻常了。但她那
娴静悠然的气质,确实格外动人。恐怕吸引洛自省的,也正是此处。
“参见昭王殿下。”玉生烟福了福,垂着眼,略有些小心翼翼。
“起来罢。”天巽漫不经心地道,接过洛自省斟的茶,“你家主子特地遣你来,只为了送药?”
“我家殿下说,如今若不与昭王殿下多作商议,便再无生机。以前种种暂且不论,请昭王殿下尽快答复。”
“他不是心心念念要同归于尽么?再给我一刀,或许便可实现他多年夙愿了。”
“……昭王殿下……”
“他有此意,确实难得。”天巽勾起嘴唇,语中颇有几分讽刺之意。天离不暗中落井下石已是不易,竟会主动提出
暂忘前嫌,的确难能可贵。然而,两人相互间明显的敌意,却比析王派、皇后派更易合作。至少,他们很清楚对方
不会容许外人干涉他们之间的恩怨,也不愿对方死于他人之手。
玉生烟道:“殿下的意思是……”
“你将我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他便是。”天巽啜了口茶。
“是。”玉生烟也没有犹疑,又行礼道,“多有打扰,奴家告退。”说罢,她望了望洛自省,转身翻出窗外。
洛自省根本没有注意她,接过天巽手里的茶盏,道:“你不是不愿与天离走近么?”
“这种紧急关头,他主动交好,我也不是记仇的人。”天巽应道,笑容依旧,方才的几分气势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洛自省眉头一动:“什么紧急关头。你只是不想在对付析王与皇后的时候,还得分心罢。”
“我与他都已‘无路可退’,理应抛却前嫌。他也有试探之意,我可得明白地告诉他,我也是山穷水尽了。”天巽
握住他的手,将他拉近。
洛自省反射性地便要挣开。
天巽微微一笑,亲了亲他的唇,趁他恼怒欲言之际,长驱而入。
唇舌交缠间,洛自省的态度又软了下来,只在他的手开始不安分的时候怒道:“你不还病着么?”
“病着又何妨?”昭王殿下如此答道,坚定不移地解下他的衣衫。
“我岂能让你这病狐狸……”一切抱怨恼怒都在缠绵的吻中消失了。
于是翻云覆雨,一夜温存。
……
翌日,天巽醒来时,身侧早已空了。
回想起昨夜的缱绻厮磨,他眼角眉梢都柔了几分,抹去了些许病态。某人嘴上总不肯让半分,心却是软的。唯恐动
手伤他更重,束手束脚,很快便教他得了手。虽有苦肉计之嫌,但他若不在意他,又何必如此小心?之前数月的慢
慢布局总算没有白费功夫。一点一点软化他的防备,一步一步吸引他的注意,一日一日令他习惯于他的存在。日积
月累之间,终有所得。忍耐与准备都是值得的,也是必须的。他很庆幸自己做了伪装,也很满意终于可以不必再伪
装。
走错一步,都会失去他。目前看来,虽有冲动之举,却也化为了意外之获。
“巽儿。”着一身雪白狐裘的德妃推门而入,见他坐在榻上兀自笑着,不禁弯起红唇,“你今天格外高兴呢。”
“是么?”天巽立即起身着衣。他随意选了件厚实的外袍穿上,但因为人太瘦,便显得过于肥大,仿佛风灌进来便
会倒下。德妃看得心疼,忙将自己身上的狐裘脱下,给他披上。
屋内烧着地火龙,已足够暖和,天巽也未多言,只是对着她轻轻一笑。德妃端详着他的脸庞,略略舒心了些。
江管事带着侍从也进了来:“殿下,发生了什么喜事么?”
天巽不答,轻笑道:“内殿呢?”
“一个时辰前内殿便去军营了。走时还吩咐小的传话,说今日不回来了。”江管事答道,觑着主子的神色。
天巽却似乎并不在意,洗漱之后便坐下与德妃一同用早饭。
“巽儿,莫非你们吵起来了?”
“娘,我们没事。”天巽暗忖道,若当真吵起来了,恐怕也是因为某人太不爱惜自己的缘故。其他的,他便只愿他
高兴便是。
“你身子如何?”见他无甚异样,德妃又问。
“很好。”天巽笑回道,“每天都有起色,假以时日必会痊愈。娘不必担忧。”
德妃松了口气,含着轻愁的美眸微有了些喜色:“我一直担心咒毒会遗下病根,看起来应当没事了。”
天巽浅笑起来,伸手轻握了握她的柔荑:“怎么,娘还不信国师与戊宁尊者的医术么?”
“有国师和戊宁尊者在,娘也知道你不会有事。”德妃轻叹,“但失去你的恐惧时时都绕在心里,寝食难安。”
“娘。”天巽有些动容,低声唤道。这些时日,本有些生疏的母子之间的隔阂已经消融了,信任与亲密都增至顶点
。就连洛自省与德妃之间的关系也宛如亲母子,相处得异常和睦。天巽也渐渐地能够与洛自省一样,坦率地接受德
妃的疼惜与感情,但表达自己的意思时却仍有些回避。不过,即使如此,他也已经能够充分理解洛自省对家人的眷
恋。只是,他所认定的亲人,目前也只有德妃、陈绯、陈珞、天艮而已。
德妃安抚地望着他:“你的身体再养好一些,我才能放下心来。”
“放下心后,娘还会回宫么?”出宫当日之事,天巽已经听洛自省详细描述过了。德妃异常决绝,没有给自己留半
点后路,益明帝却是不舍的。他虽对这位父皇并无太多眷恋,也不在意他的所思所想,却不希望母亲从此只能孤身
一人。更何况,废除皇后是帝皇做出的抉择,有他的支持,母亲往后都不必退让、忧心、委屈了。
“好不容易离宫,怎还会自投罗网?”德妃柳眉轻扬,神情中竟多了几分俏丽。
天巽看得微怔,笑叹:“连我这做儿子的,都从未见过娘这样洒脱的笑容。”
“你才在娘身边多少年?别说你姊姊,就算你父皇,也未必见过。”德妃道,提及天潋,双眼微黯。
看她的神色,应当猜得几分了。天巽沉默了一会,方道:“娘,姊姊来过几回罢。您怎么不见她?”之前他曾想过
直接打破温情脉脉的表象,将里头的残忍与惨痛全部暴露给她看。但是,如今却怎么也不忍心。即使她应该了解一
切,他也不愿她伤心。
“你很清楚,我为何不见她。”德妃淡淡地回道。
江管事立刻带着侍从退出殿外,母子两个也没了继续用膳的心思。
“养了八百年的女儿,我却一直看不清她的本性。是我太傻,以为宠你们爱你们,母子姐弟之情便能胜过一切。”
德妃苦笑一声,“人一旦离权力太近,生了贪欲,便什么都可不管不顾了。”
“娘可看清我了?”天巽双目微微一眯。
听了此话,德妃凝望着他,半晌,叹息道:“以前只觉得你和你姐姐一样,都不会骗我。但其实你们都藏了起来,
枉我倾心信任。”
“娘……”
“可是,你骗我,是不愿我担忧,不愿我卷入争斗,所以我便想开了。”
“到底还是将娘卷进来了。”天巽顿了顿,眸色微泛银,“而且,我其实和姊姊一样,都想要那个位置。姊姊不能
容我,实是皇家人的天性。”
“为娘曾以为,能化解你们这种天性。”
“血缘并不能化解一切。”天巽道,视线中颇有几分意味深长,“久在宫中,即便是娘,也不能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