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还要管那么多啊。我自己都保不了自己了。“我也许……也许没几个月时间了……我知道你到西宁之后会保密换手机,甚至连名字都可能改掉……有可能是最后一次给你打电话了。”
“别这么悲观,好好活下去。活下去,才能爱。”他笑了,我能想象得到他现在的样子。叼着一支烟,推推那酷似某个超级女生的黑框子眼镜。后面已经响起了登机广播,他在拉着他的妻子随人潮向登机口走去……我不敢见到他我在害怕,科技真是个好东西他肯定不知道我就在隔壁说不定离他不到二十米。要说什么?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给他打电话怎么知道要说什么……
突然有个无聊又恶搞的念头浮上来。“苏陵,要是你将来有时间有空要写回忆录的话,把青岛的故事写进去吧。就叫《青岛堡垒》。”
“好啊,苏玫也跟我说过这事。……反正到那儿五湖四海的什么人都有,干脆拉拢一批的什么成都南京北京合肥上海……一块写,将来一起出,多热闹。”他在说到“上海”的时候顿了顿。“陈楚,青岛没什么大动作吧?”
我直接按断了通话,苏陵是个聪明人,再说下去我肯定会泄密。原来保守一个秘密是这么一种感觉,它在你心里像一只无路可逃的野兽左冲右突想要撕咬出一个出口,被它经过的地方空荡得一无所有,让你想咬住个什么东西来把它堵在里面。发疯有什么用呢,就算我现在告诉周小冉青岛马上就要陆沉了,她能走得了么?
我怎么才能再弄到一张机票呢……
747客机马达的轰鸣撕破了寂静,我死死攥着手机,捏到指骨发白。
12.
今年居然还有春节晚会,两个东北小品演员在台上犯完了傻开始扭二人转,没了往年的华丽伴舞背景,有些寒碜。
我站在第二指挥部二十四楼我的办公室窗前,天空飘着点点细雪。有探照灯的光柱划过天际,间杂着领航用天文笔细而直的绿光。云层并不浓厚,但也很难数清飞机架次。我拿着兔子留下来的望远镜看机型,像是F-22,这批王尔古雷大概是支援旧金山堡垒的。
楼下是战前的君安证券交易所,网络畅通用来做泡平面平衡最合适不过。今天是除夕夜,平衡部的弟兄们破例放假一夜。大多数在围着电视看在兰州录制通过军用无线传输台传送的春节晚会,小部分在打扑克聊天睡觉。只有我和康佳仍处于半工作状态,下面的控制结构建成太早,那时候还没有导流系统。在我靠这个发了家之后干脆装到了二十四楼从前一家进出口行的办公室里顺便把这屋给了我。
中央空调暖气不足,康佳把大衣披到我肩上。
“谢谢。”我没有回头,她倒把一个红信封塞到我手里。“刚才陈大校来视察,就在下面转了一圈。说咱俩过年还值班辛苦了,一人给封了八百块压岁钱。”
八百块钱,其实也不是很多。物价坐直升机般上涨,大米十八块一斤了。要搁战前十八块钱买的米我一手拎来都费劲。还好军官食堂还没怎么涨价,个二十四五来岁的男生要不饿着一天也就出去个四五十块。手底下几个中尉预备役中尉一个月那点钱不够塞牙缝的,到了中旬就红着眼求人请客。货币废除嚷嚷快一年了,再这么下去人民解放军最大的减员原因大概就成了饿死的。
“你说上海现在是什么样子呢。”我抬手在水雾迷蒙的窗玻璃上点了一下。屋里也冷,窗上只是一层薄薄的雾珠,并没有水流下来。圆圆的黑色一点,下面挂了半滴透明的液体,像一粒绝望的瞳仁。我并没有等她回答,只是自言自语。“地下一公里的空穴中的一座死城。没有任何生物。海水倒灌后又被核动力发电机组带动的抽水机排干,扁平化的泡防御系统将所有物体排除在外。没有光,白天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但夜晚来临时所有的街灯都在同一时刻点亮,告诉你这个城市还没有完全死亡,可一丝风,一点生气都没有。只有一堆堆玻璃已经完全碎裂的金属结构的大厦在慢慢被时间腐蚀。”
她缩了一下肩膀。“太可怕了,陈楚你别说了。”
“可怕么?四十八小时之内死亡八百万人,人类历史上最大的灾难也差不多了吧。中国曾经最大的城市,就这么毁了。”我手下没停,指尖起落挑抹,一个漂亮女人的侧像出现在玻璃上。细长冷艳的凤眼,似曾相识。
“庄蝶姐……你画她画得最像了。”
那个女人啊……我咬了一下冻得微微发疼的指尖。“胡说,不是她。我觉得天下美女都差不多。”
“是么。”
她圆圆的眼睛在我脸边眨呀眨的,我有点发毛。“哦……康佳,你看看那边还有开水么?”
“没有了。”墙角的饮水机早就没大桶水供应了,我们都是拎个暖瓶到到负一层总后勤部去打开水。我身小力单,要是临时抓不到壮丁就一般是康佳打水。“我去打……你冲咖啡么?”
“嗯,有点困了。”
她拎起暖瓶下楼。这丫头究竟还是粗心,没注意我早打好了一满瓶开水放在桌子底下。那个装奶粉的瓶子我一直放在办公室抽屉里,搬家也好好的留着。我抓过她的杯子给她冲了满满一杯牛奶,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什么也不用留了,如果即将到来的是彻底的毁灭,我们也就无所顾虑。
康佳,新年快乐。
2009年1月27日,VF-A1战斗机组装流水线在青岛正式启动。
跟当年国民党撤退也差不多了,每天都有大批运输机在苏-27护航下将世界各地组装的王尔古雷战斗机壳子运来,再在青岛装上一个关键芯片,不作停留马上就飞走。泡防御能量预料之中地下降,那层曾经固若金汤的泡层已经满是破洞脆弱不堪,除了三处泡防御指挥部加强了泡面监控外还有六架“长虹二号”无人侦察机二十四小时高空巡逻看着是否有捕食者钻了空子——这样的事情一礼拜总有个两三起,它们全被武警和空军用碱式导弹打掉了,自己人的伤亡更不必提。顶苏陵位子的是个姓袁的年轻少校,烟瘾比他小点色相差了一截。见过几面,现在的海军陆战队跟巡警也差不多了,成天带着重装备满城转悠,指不定哪个地方就有一虫子蹲那冒充防空洞边上没归整好的石头。
人们不是傻子,他们嗅到了不安全的味道。“陆沉”两字自上海之后又被重新提起,像一只从瓶中被放出的妖魔。
各色人潮从中山路和太平路上涌来,大多是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甚至还有十岁左右的孩子。他们大多举着用校服或床单写成的大字标语,涌到百盛大厦门前,用碎砖和木棍拼命砸着一、二层的玻璃。
“中校……这,这怎么办?”档案处的一个小姑娘来送文件,从我办公室窗上看见游行队伍吓得满脸惊慌,扑到落地窗玻璃上看着那已经将地面完全覆盖的人潮。
“什么怎么办,凉拌呗。”我拍拍她的肩,其实那姑娘比我还高还壮实。“一群小屁孩,能闹出个什么好闹来。扑棱一阵泄泄火就回去了,难道他们还能抗得过专业武警啊。”
“真可怕。”康佳都在我身后咬了咬牙。
我转身推开门:“都该干嘛干嘛去,康佳和我下去一趟。”
“可是……”
“下去看看,学生游行不是那么好见的,99年炸了南联盟大使馆的时候我还小没赶上呢。”连我自己都惊异于这种冷漠和沉静,康佳不再说什么,乖乖从门后取下将校呢的军大衣披在我肩上。
我很早就开始和老陈谈论政治,尽管我对这东西不精通也不上心。在他还不是军官的时候经常给我讲讲他年轻时候参加的串联和学生运动,甚至89年差一点都抱着我上街。但要说看见这种架势,我还是头一回。武警都举着防暴盾挽成人墙勉力挡住学生们,有几个也就十六七岁的孩子站在他们同伴的肩上大声演说,场面混乱不堪。
“青岛已经支持不住了!当官的都开始跑掉了就留我们在这里送死……”有个小姑娘的声音特别尖利,在冬末的海风中几近撕裂。
袁聿满头大汗地挤到我身边,手里捏着的手枪保险栓已经拉开。“陈中校您还是回去吧这里太危险了……”
“有什么可危险的,不就一帮学生么。他们又不和你一样有枪。”我把手往他手臂上一搭:“你这是干什么,对天开个空枪警示一下就行了,还真动武啊?”
他苦笑一下把枪放回腰带上的皮套。“姜将军说这是有预谋的暴动。”
“预谋,就这么一帮毛还不全的小屁孩能预谋出个什么来。去,去找他们的老师家长来,都拽回去上课。那姜长河呢?他自己怎么不来?”我从袁聿肩上抓过内线对讲机,那边什么声音也没有。
其实我也明白,这是一场暴风雨的开端。其实真的要陆沉的话报给民众肯定要出乱子,反而还是瞒着能好些。“老袁,多带几个弟兄挨个往外拽。等晚上一冷他们一饿自己就回去了,小心点千万别出乱子。”
可是有几个身高力壮的男生已经拼命冲进了武警的封锁线……被拖出去时候不知是谁先动了手,肉色大理石台阶上星星点点见了血。人群一下子骚动起来,有些小点的孩子开始大声哭叫。
“我来说几句话,看能不能劝回去几个。都是些孩子,别较真儿。”我按着一武警少尉放在枪套上的手,却被那个看上去领头的女孩看见了。
“他就是那个陈楚!就是他!就是因为他没有把防御层设计好才会让那些外星怪物钻进来……”少女特有的尖锐声音像是刀子狠狠在我心里剜下去,场面更加糟乱。无数石子书本可乐瓶碎板砖雨点般飞来,康佳拉着我狼狈不堪地躲到旋转门后面。满地碎玻璃,仍死撑着营业的精品店店员抱头缩在墙角不敢动弹。
枪声沉闷,十六七岁女孩单薄的胸膛几乎没有减少5.8mm钢芯子弹的动能,她白色外套的左胸发出了大朵绚烂的血花。人群一下子炸了营,哭喊的逃命的摔倒的乱成一锅粥。我摔开康佳的手冲出去揪住袁聿的领子拼命向下拉。“混蛋!谁叫你开枪的!”
“是武警那边……刚才上面下来了指示说这是反革命暴动,中校,我也是听上面的命令……”
“谁的命令!姜长河?!那好我让你赶快给我收拾残局把孩子们一个不少地送回家去把那个开枪的给我关十五天禁闭一分钟不能少!我是中校你是少校,服从命令!”我猛地摔开他,转身面向街面。空气中弥漫了淡淡的血腥,不敢计算混乱中死伤的人数。消防队在用高压水枪驱散开密集的人群,武警征用了公交公司的大巴把外围的人拼命向车上塞。我闭上眼睛,那个女孩的血似乎把我的视网膜烙伤了,留下一块猩红的斑点挥之不去。
心里面一下空空荡荡的,很凄凉。
夕阳接近海面,火焰从天空不停地坠落。云层散尽,有点像晚霞的东西残破地挂在天边,和落日连成一片血海。
天堂在哪里,我一直都找不到。
“康佳,你说以后人写历史书,会不会再写个‘二·六惨案,反动军官陈楚残酷镇压游行学生,当场开枪打死一名女生’,会不会啊?”街面上已经是空空荡荡,严寒将高压水龙喷出的水和学生的血一起冻在了街面上,明亮的红怎么也褪不去。
她嘟着嘴摇摇头。“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啊。”
从前看过本杂志,上面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一座城池即将被攻破,战士们在组织最后的反击。而这座城里的史官在一叠崭新的青竹纸上写下了城破的详细过程,写下主将们的战死或被俘,写下后人们对他们的景仰和祭祀然后找了一个盗墓出身的士兵深埋入土。一切都出于他的想象之中,他知道胜利者带来的史官笔下他们只是一群被讨伐的贼寇,但他自己笔下的一切就都是真实的么?
真实已经被鲜血和时间流走了。
我身上不是金漆铁铠而是洁白挺括的军装,手指纤细的无法挥舞玄铁长枪苍青重剑只能对付键盘和定位触板,但在历史的铁流之前遭遇了同样的命运。
“管他呢。”我抬头望天,一朵紫花悄然开放在天际。“后世历史学家们还没有出生呢,等他们冒头我就死了。”
“陈楚你这话真酷,以前我老觉得你就是运气好,现在觉得你越来越……”她圆圆的眼睛眨了眨,眼角微弯,晶润得像两只游在水里的蝌蚪。“越来越有点英雄的样子了,写进历史书里不冤。”
“是么。”我裹紧了大衣,冬夜的海风仍然刀子般刺骨。“真冷啊。”
13.
春节一过,天气一天天变暖,形式也一天天吃紧。天空中起落的运输机和穿梭机越来越多,青岛的上空充斥着机油的味道和马达的轰鸣。北京、昆明、东京和新加坡的三联费米粒子炮白色光柱没日没夜地飞掠过青岛上空进行超距离支援,以保证运出去的王尔古雷战斗机能顺利到达各地堡垒,运出去的高层人物能安全到兰州和西宁。
对于小人物们,只能任他们自生自灭了。
“怎么老玩这一套,说是要在八月一日启动陆沉,还不是只有100小时准备时间。这么点空当好干什么?几盘麻将都打不顺手。”我很没坐相地瘫在地下工事402房间的椅子里,老陈在我对面他桌子后头,脸色青黄眼白里满是血丝。
“顶不住了。这100个小时之内我们还要生产31枚王尔古雷芯片,防御能量还要继续下降6%,波动达到2.26%,根本无法再防御。而且,如果现在就公布消息到四个月以后肯定会乱套你想没想过?”
我无力地一笑:“现在什么大道理都别跟我讲了,听了就累。我有什么任务?”
“你是这次陆沉计划的现场全权总指挥。从现在政府工作人员撤离起青岛市的全部大小事件都由你全权负责,出了事将来就直接找你。从居民撤退——当然时间大概只够民政部工作人员提交计划书。设备转移,档案销毁,人事调动以至四月四日下午五点整陆沉开始,你还要随三名精英技术员一起执行泡平面扁平化任务。实际上你就是他们的队长,搭档是蓝染,驾驶机名伯伦希尔VF-A1战斗机,其余三架双座苏-27。我认为我说得很明白,绝不会再有什么问题。”
“怎么不会有……我学的物理精算就是给人找毛病的……这么大的事情我一个人搁担,上边也没点奖励?我想要张机票,送个人走。”我把发下的计划书卷成细条掐着玩,垂下眼皮。“而且上头也真够可以的,我小时侯当小组长都能发错本子,这时候居然敢把这么大一个摊子扔给我。”
“不行,机票有一定数量已经全部分发完毕,一张也不会再多出来。”老陈从抽屉里摸索出个皮面小盒扔过来。“中央决定了给你个上校军衔,事后调任塔克拉玛干沙漠基地领导一个直属联合国的绝密任务。要是阵亡,追授技术少将。这是我提交的建议,你是我的儿子,泄密几率小得很多。”
你和我老娘就要走了……她现在大概在家收拾行李……为什么不能再多一张机票呢……“你什么时候走?跟我娘说我在家里铺底下有个塑料整理箱,里头东西来路干净让她放心,别心疼尽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