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号明白!”康佳的声音稳重起来。
“二号明白。”
“三号……明白!”
我拉开了泡面监控台,16:57:30。一分钟后三处地面指挥部将被三个资深保密军官和他们自己一起炸毁,为了防止它们在扁平化程序运行时为求自保而操控泡面。我们降低了高度,以防撞上那层已经凉粉一样柔软的泡层。
下方正是旧城区,建于日占时期的旧房子在这种冲击波下瓦片横飞,前几年改造时候涂上的鲜艳颜料连同原有的泥灰一起崩散成彩色的粉末,露出里面灰红的砖块。六七十年代搭建的板房忽地萎缩成小小一团,然后花朵绽放般向外鼓起,碎裂成无数小片。有人型物体夹在中间,摔在快速路巨大的水泥桥墩上一滩滩鲜红。
“那是什么声音?”蓝染减慢了机速。背后那三架苏-27以疏散直线编队飞来,熟悉的风吼中夹着零星的钟铃之声,轻轻细细仿佛寒夜里两片雪花的碰撞。
“江苏路教堂大钟。”他究竟不是老青岛,不知道童年时候每个礼拜天跑到那棵巨大的雪松下听礼拜时候教堂华丽钟乐的美好记忆。德国人留下的铜铸大钟在疯狂的气浪中悲鸣,不知是天国的召唤还是地狱的警钟。“一二三号工作机注意,20秒后1号区域开始下沉,然后由我手动开启泡面孔洞,从薛家岛上空沿西北107度飞行并平衡泡面能量!由一号机执行扁平化操作!”
三个技术员异口同声:“明白!”
2009年4月4日17:00,青岛陆沉。
14.
这种搭档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技术员的速度不受限制,专业飞行员的技术也比我们好得多。但两个人总不是一个人,默契总是个问题。训练时间还是太少了,又没有备用人选。我们在市南区及太平湾上空环状盘旋,能清楚看到百盛大厦二十三、四楼冒出的浓烟。人们有些在逃散,但根本来不及逃离。而更多的是呆呆地站在路边,看不清楚他们的面貌,但我知道,他们明白了这是在干什么,只能无助地等待死亡。
四五年前为了迎接奥运会帆船比赛而整修的滨海大道此时松软如青黑色的奶油,慢慢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口子,有个小姑娘奔逃时失足掉了进去,马上就消失不见。与上海不同,青岛是一个绝对的海滨城市。必须这样分片切割,按从南到北由海滨至内陆的顺序下沉,否则海水倒灌相当于引起海啸。首先下沉的就是编号为1的自团岛中转站到第一海水浴场的市南区范围。
太平路上的松树已经在冲击波带来的强气流下片针不存,铁灯座倒了一地。飞机略一颠簸,栈桥在同时碎成了数段,脆弱如一块酥糖。海上皇宫外的防波堤上那些足有两人高的巨大水泥砖熟透的水果般剥落,掉进海中却激不起半点波澜,海水迅速地吞没了它们。海水在上涨,或者说陆地在下沉。无数人从海关大楼或那一溜什么别的办公楼上疯狂涌下来,但1号区域已经下沉了近第十米,他们无论如何也攀不上那悬崖。海水淹没了他们……不一会儿海面上就飘了白花花一片尸体。
后方有一道刺眼的黄光,薛家岛泡防御发生器因为无法承受如此之重的波动压力而爆炸了。
然后同时下沉的是2、3、4、5号区域……观象山在3号而九中在2号……
“手动开启孔洞反应时间0.7秒回复时间2秒!”四架飞机急速上升,我已经习惯了过重引起的倒飞错觉和晕眩,调出了平衡面。这里面已经提前输入了大量平衡方程可以套用,我们要做的更多是在区块全部下沉之前不被那些东西击坠。
头顶黑压压的一片,全是捕食者。大概从来没有人见过这么多的虫子同时集中在一起,比乌云更加密集。我们的王尔古雷挂了二十四枚长矛式,其余的苏-27用地狱犬挂架各带了十八枚响尾蛇。我们排成了菱形编队,准备随时使用三机一体战术。
我们穿过了孔洞,真正的空气自由的风,久违了的泡外世界。
王尔古雷一机当先,一次放出了十二枚导弹。顿时白沫飞溅,“乌云”被打出了一个缺口。四架飞机迅速钻到它们上方,按常规战例这是虫子反应最慢的位置。蓝染领队,康佳负责观察和协调工作,随时报告泡防御缺损及陆沉进度。整个过程耗时三十分钟,1号区域独自占去的8分钟已经过去了。
同样,身下的泡面已经破损不堪,我负责临时框住一些红色的高危区域进行变量调流,罗志宏和高杰在进行我的扫尾和黄色亚稳破损的监控。红色一块又一块地被消灭却又以几乎相当的高速出现,进度条半天才从51.07%上升到62.85%。还好捕食者并没有太注意他们俩,它们对王尔古雷更感兴趣。蓝染以疯狂的速度闪避,机载泡防御开到最大,有几只捕食者的触手挥到机翼上方,那些触手立刻化为灰烬。
“二号三号等待救援!不要随意浪费导弹!”卡门在频道里大喊。他们没有这样的防护层,除了地狱犬三联装外没有别的有效武器。两管航空机枪射程太近,打个全球鹰,空中小妖什么的还行,对付捕食者更可能的下场是被它用角质触手一剖两半。二号机飞行员王俊峰,三号的李乔技术都不如蓝染,闪避已有些吃力。二号的右翼下已经空了,身后尚留着导弹划过的烟迹。虽然是弹无虚发两枚干掉一只虫子,但更多的又跟了上去!卡门一声大吼,俯冲下去甩脱三只虫子的同时放出六枚导弹,捕食者太多太密了,挨了碱式导弹后炸开的白色粉末惊扰了更多虫子,虽然它们还是不习惯地表这层密度和湿度相对都大的自然风,拥拥挤挤炸了营一般。
“蓝染,拉起来。干掉上面那个大眼贼。”我手下做着平衡没有停,心跳86次每分。
连杨建南都说他发射上海大炮的时候心跳很快,看来我现在比他还要牛。老陈如果能看见,会不会很高兴呢?
次级母舰之间的通讯和它们摄取地面信息全靠这种侦察型捕食者。它们速度相对稍慢但体形巨大,至今还没有被战斗机击坠的纪录。数量不多,打掉一只就能将好几艘母舰孤立出来。迅速拉升是蓝染的拿手绝技,操作杆被压到底的同时飞机猛一抬头,正扑过来的一只虫子立刻被开膛破腹,大半个身子拖着点截有点像肠子的东西直坠下去。
90度上升,头顶正是一只巨大的似曾相识的绿色眼睛。蓝染死命砸下操作板上的红键,剩下的十二枚长矛式全部飞出,空载使我们的机动性极高,毕竟这是全球最牛的战斗机,一个潇洒的U字回旋我们又俯冲下去救那正与缠斗的卡门他们。但仅仅刚才那一个瞬间,三号机就不见了。空中只留着爆炸后淡薄的硝烟。
“市区已经全部下沉,排水系统启动,扁平化程序由一号机开始运行。”康佳的声音尖锐而决绝。
全沉下去了么……其实天主教堂后面那家上海汤圆的味道还是不错的……
身下那层看不见的泡层应该已经开始一点点地压低了吧。看来我们刚才真的打掉了那只侦察型虫子,有一片区域的轰炸暂时停止了。我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调流,但是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么……她们都已经死了啊!
“一号机请尽量减少闪避,以便技术员操作。我现在对你进行支援。”从未听过罗志宏的声音如此沉稳,简直像个中年人。真不敢想象这竟然是那个成天嬉皮笑脸到处吹牛的家伙……
“你用什么支援?!!”蓝染和我同时喊了起来。王俊峰和罗志宏的二号机已经惨不忍睹:导弹没了,一侧外挂架拖在下面,连尾翼也耷拉着,挂掉了没完全脱铆。“二号机,马上脱离战场,西北107度迫降潍坊!”我开启了战斗模式,ROV-20粒子炮时刻准备发射。
“陈楚你还不知道啊,那可是你亲爹……”他突然闭了嘴。一号和二号一个拉起一个俯冲,三只捕食者从中间扑了个空。康佳在平时的模拟操作里成绩远好于罗志宏,有时候甚至能和我并肩。但她毕竟是个女孩儿,平衡棒敏感。卡门大叔你这么个折腾法会把人家晃晕哪!
蓝染一个左旋正对那些虫子开了炮,不知道有多少虫子被切断掉到了下面泡上。而正在此时,二号机为了摆脱一只巨大的捕食者来了个眼镜蛇甩尾,转了个极度危险的180度弯。对着我方过来时我看到他们的飞机有一个发动机已经完了,往外喷着蓝蓝红红的火苗。
然后他们的飞机就在空中突然解体,几百万个零件散落在夕阳血红色的残光下,像一朵巨大的银白色蒲公英。
两人都没来得及跳伞,就算跳了伞也没有用。这里的高空气流弱,很难把一个伞兵带到防御圈外。
“一号,西北方向107度撤离,零号掩护。刘叔,康佳就交给你了。”我向下看了看,隐藏在太平湾内的巨大涡轮排水的速度开始大于海水倒灌的速度,已经有山头隐约露出来……它们又被烟尘挡住,看不见了。
我们向北飞去,把死去的青岛市留在了身后。蓝染不停地发射线粒子炮,敢挡我们路的虫子冰雹般噼里啪啦往下掉。我虚脱了一般瘫在座位上,一号机的图象已经从雷达屏幕上消失了,不知他们是安全迫降还是已经被击坠,反正我是管不了了。
后面已经没有了追兵,蓝染放下了操纵杆。他的头发全被汗粘在了脸上,我知道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去哪?北京堡垒?”
“飞过去没问题,但我已经没力气跟那边的虫子再干一架了。在平原上找个地方迫降,不行的话飞机就不要了。”他转脸用力地看着我:“陈楚……是不是……很难过?”
“有什么可难过的。谁,离了谁不能活呢。”我抹了把脸上往下流的液体,成分已经不确定。
前面是起伏的丘陵,是北方线条粗犷的山峦。清明时节的麦苗已经返青,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露水的甜润。低空飞行,我摘了头盔抹了把汗,似乎做了一个悠长的梦正在醒来。梦里发生的一切开始离我远去而不真实,青岛真的陆沉了么,康佳还活着么,周小冉死了么?!
“我姥姥以前说过,人死了以后魂儿要把生前的路再走一遍把所有的脚印捡起来,要是我死了,怎么回青岛捡脚印呢。”
“你确认咱们还活着么?”我斜眼看他,他愣了愣,突然大笑起来。夕阳似乎怎么也不愿意落下去,阳光像血红色的海水,清澈得让人想投身其中然后就一直沉没到底再也不想呼吸。我真的累了,累到想要一头栽倒就这么睡到世界末日,累到差点看不见雷达屏幕上那个亮斑。
“对空导弹?!怎么会有这玩意儿?!!!”蓝染大叫起来,想抓住个什么东西,我们却没有了导弹也没有了泡防御,能量也不够加速甩掉它,大概只有被击坠的份儿了。
“怕咱们靠这架牛机飞到兰州去顺便把虫子引过去呗。早跟你说过,咱们就是个炮灰命。”我疲软地闭了眼睛,什么都不想管了。
一下失重,蓝染把飞机按了下去。高度表上的数字像雪崩般飞落,贴着地皮飞是摆脱热敏导弹的不二法门,但危险就在于能源是如此之低,我们随时可能一头栽下去!
机翼离地也就十米了。这是片很空旷的河滩地,隐隐远处有山脉但愣是不见人烟。王尔古雷飞机不烧航空机油,内热并不高。要是附近有个烧草的或做饭的就能让导弹拐弯。原本就想在这儿迫降的,也来不及了。荧光屏上那个亮点离我们越来越近,如一条盯死了青蛙的水蛇般怎么也甩不脱。
“这是哪儿啊?”蓝染小心翼翼地扶着操纵杆。一毫米的误差我们就可能坠毁。
“不知道……”大多数仪表因为能源缺乏而关闭。ROV-20主炮耗能太过剧烈,我们起飞前能续航四万公里的能量已经全部消耗殆尽。
睁开眼,地平线上只剩下鲜血般的一丝夕阳,西方的天空红得仿佛天堂失了火。苍茫荒凉的大地在身下展开,永远没有尽头。
“河滩上有石头,迫降时候你看仔细了。别在阴沟里翻了船。”我一皱眉。
“陈楚你出没出过青岛大门啊?你见过哪里河滩上还能有能磕绊住这么大的飞机的石头?”
“你自己睁开你那飞行员的好眼看看!那不是么?”
话还没落地,那“石头”突然动了,同时机体一震。
时间只够我将蓝染的手连同操纵杆向左一推。
航空机枪也打不透的前挡板仿佛是落入石块的池塘,漾起了密密层层的雷击纹。蛛网般的断纹上一片比夕阳更浓烈更狰狞的红。
“蓝染,你受伤了,么……”
前胸有一个小点微微麻了一下,像被只蚊子叮了一口,后背相应的地方也是一样。
然后那一点疼痛亿万倍地放大开来,我神经反射性地蜷缩起身子,死死抱住那根将我穿胸钉透在座椅上的触手。它上面长满了凹凸不平的纹路,天生的放血槽。
“陈楚!”蓝染在叫我的名字。我抽搐了一下,疼痛只是一瞬间,现在能感觉到的已经不是痛而是火辣。似乎是被生灌下一炉熔铅,内脏在烧灼。我拼命伸手拉下一根摇杆,将飞行动力截断在机头附近形成了一层薄薄的泡防御……
飞机一下轻了,身后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是我能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周身粘腻冰冷,不知道多少是汗多少是血。滚烫的液体仍然不停地向外喷似乎永远没有个尽头,那根触手有碗口粗,当胸切断了我的主动脉。眼前开始发黑,缺血的视神经已经停止了工作。
陈楚,陈楚!你醒醒啊,你坚持一下你说话啊!
有人在叫我么……谁呢……我真的很困了,自从陆沉计划启动开始我就几乎没怎么休息让我睡一会儿好不好?就一会儿……
陈楚!陈楚?!!……要我给谁带句话么?……
是啊,我该给谁带句话呢,脑子已经麻木不听使唤了。都说临死前会回忆这辈子发生过的所有的事情,但我记性本来就差,什么都想不起来……真衰啊,死到临头居然连自己到底喜欢哪个女人也想不明白……让她们知道了她们会不会恨我呢?还是都很难过抱在一起哭呢……
陈楚,陈楚……那个声音离我也远了。脖子上一凉,什么东西被拉了出来。
对了,那条链子,那身份识别链还挂在我的脖子上,但蓝染你知道要把它带给谁么?连我自己都想不明白的事情,你明白么?。
眼前雾蒙蒙的一片已经看不见东西,我似乎张了张嘴,涌上来的却是一口血沫。周小冉,康佳,最后该给谁带句话呢?在紫色花开的夜晚,在血与火交织的彼岸,在无望地等待着死亡黑幕落下的一刻我想大声呼唤,想让谁最后听见?
我可以干净利落地宣判一个城市的死刑,却无法探究自己内心深处一直在期盼的那一点东西。
身体似乎在飞速下降,地狱的血湖在身下张开入口。
在最后一刻我发现自己其实知道这个答案……一直知道,转了这么大一个圈,原来最后终点也是起点。
世界坠入了无边的静谧。
对不起,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月,我不应该爱上你。
陈楚的最后一个动作是拉杆截断了飞行能源,在飞机前半部分形成了一个薄弱的泡防御。只维持了不到半秒钟,但已经足够将那只捕食者砸碎了前挡板的触手完全切断。它滞空的时候被甩到了后面,与本应击落那架飞机的对空导弹正面冲撞。
爆炸产生的热气流将他们向上抬升了将近十米,四秒钟后他们平稳地迫降在河滩碎石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