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打得侧过头去的敏天慢慢转过头,白皙的脸上已经出现了清晰的指印,他蹙着眉,看着叶梵的乌黑的眸子里晃动着叶梵无法理解的情绪。Noy被叶梵吼得愣住了,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真的曾经答应过让他离开吗?”用英语态度生硬地问着Noy,叶梵知道自己不应该管这个闲事,但是看着敏天的眼睛,他却无法控制自己。
Noy脸上的客气彻底消失了,正想破口大骂,Tosaporn急忙走了过来,用泰语和他交流了几句,又转头看向叶梵,“梵,你在干什么,这事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是个中国人,为什么和我没关系!”那一刻,其实叶梵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如此冲动,仅仅是出于维护同胞?答案当然是否定的。虽然叶梵一直觉得自己很爱国也很热血,但是在异国他乡,为了一个仅仅见过两面完全不了解的同胞去得罪当地的富商,他不会做那种蠢事。
所以他此刻帮程敏天,完全是因为心里想帮他,只不过出于什么去帮,他一时之间似乎想不明白。
“你再说一遍,到底是不是他在强迫你,你说清楚,你是不是不想继续留下来!”趁着Noy和Tosaporn被他的话震住,叶梵一把拉起敏天的手,看着他的眼睛大声问着。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心脏因为情绪失控而猛烈地跳着,血气在不断往上涌,他觉得脸颊很烫。
低着头的敏天微颤着抬起头,乌黑的眼睛茫然地瞪大着,他的唇微张着,在室内灯光的照射下泛着淡色的光泽。叶梵明显感觉到他在颤抖,那种整个身体无法控制的轻颤,不是害怕,不是激动,而是一种深刻的茫然和无措。
“救救我……”半晌后,叶梵听到这样一句饱含了慌乱的话,用在场的其他两个人听不懂的中文,迟疑地说了出来。他漂亮的眼睛里强忍着泪水,咬着唇,看着叶梵的目光就好像是在看最后一丝希望。
那一刻,叶梵似乎隐约明白了为什么之前敏天会邀请他一起吃饭。不是因为他主动搭讪,不是因为他长得面善,也许仅仅是因为,他是唯一一个不是慕名前去,只为了看一眼芭提雅最有名的人妖的人。
叶梵也终于能够明白,为什么程敏天身为一个著名的人妖,还会跑去那种公众场合工作的原因。也许他所期待着的,仅仅是一个能够拯救他的人。在这样悲惨的人生中,他等待着一个能够体谅他,同情他,帮助他的人。
“如果你们之间确实存在着协议,他现在应该放你走,我一定会帮你。”承诺的话不经思考地从嘴里蹦了出来,叶梵拉着敏天的手,转头看向Noy:“今天已经很晚了,关于这件事,我明天来找您谈,最坏的结果,是我们在法庭上见。”
第四章
很流利的英语,根本就没有一点迟疑,叶梵说完,拉着敏天往外走。身后,Noy暴跳如雷地吼道:“叶梵,我看你他妈是疯了,为了个婊子做这种事,你会后悔的!”剧团里已经没什么人,Noy的吼声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特别清晰,叶梵感觉到敏天不可抑止地颤抖了一下。
会后悔么?也许吧,叶梵自己也知道他也许会后悔,但是也许他骨子里就是个傻子,看到这种事,他做不到无动于衷,更不可能袖手旁观。他在敏天乌黑的眸子里看到了深刻的绝望,那种绝望揪住了他的心,让他连呼吸都无法顺畅。
叶梵只是不懂,敏天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走出蒂芬妮剧团,凉爽的夜风迎面拂上两人的脸颊,叶梵看着变得空旷的广场和广场上游客随手扔着的一些垃圾,突然之间觉得心情很复杂。远处,黛青色的夜空看上去没有尽头,幽远孤寂一如此刻他的心。
“我送你回去吧,你住在哪里。”拉着敏天穿过广场,在大门口拦下一辆的士,叶梵轻声问着,握在掌心中的手很凉,凉到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体温,甚至可以说,那已经不像是一个人的手。
敏天用泰语和司机说了句话,的士很快开了起来。幽暗的车厢内,敏天抬头看向叶梵,之前的慌乱、无措、害怕已经都消失了,那双乌黑的眸子此刻仿佛是一滩死水,看着叶梵,连一丝波动都没有。
“怎么了?”叶梵轻叹了口气,努力装出轻松的语气。
敏天摇了摇头,长发轻微地晃动着,“对不起,我不该拖你下水的,我只是……一下子控制不住,现在好多了。他不可能轻易放我走的,这里毕竟是泰国,他在当地又是名人,你不能为了我得罪他。”
“你的真实想法呢?你还能忍受这样的生活吗?”没有接他的话,叶梵用反问转开了话题。敏天别开了视线,侧头去看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眸子里渐渐又沈淀了茫然,“不能,但是很多事,当初既然做了选择,现在就没有后悔的余地,我不能连累你。”
当着叶梵的面向Noy用英语提出那个要求的刹那,他确实指望过叶梵能够救他,在这个如地狱一般可怕的现实里,他几乎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希冀和信念。所以当叶梵真的开口帮他时,他反而迷茫了,这个几乎可以算是陌生人的男人,究竟为什么要帮他呢?
叶梵许久都没有接话,敏天望着窗外的眸子渐渐低垂,又沉默了半晌,他勾起嘴角,淡淡地对着窗户上自己惨白的影子笑了笑,那一抹笑容中的苦涩,通过车窗玻璃的反光,烫进了叶梵心底最深的地方。
车后来在一栋破旧得几乎摇摇欲坠的公寓边停了下来,叶梵惊讶地看着眼前这类似于中世纪电影中的贫民窟的房子,不明白程敏天这么当红的人妖怎么可能住在这种地方。
“上去坐一会吧。”敏天打开车门,半侧过头低声说了一句,声音很轻,几乎可以说是伴随着叹息不小心滑出喉管的。叶梵看到他隐在阴影中的脸依旧苍白,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又意识到敏天没有在看他,便“嗯”地应了一声。
两人下了车,站在月光下,银色的月光和昏暗的路灯的光线交织在一起,似乎在视野中晕开一层银黄的薄雾,叶梵看着程敏天其实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身影,心里流泻过深重的无奈和怜悯。而与此同时,之前就被挑起的好奇心在这样沉静的夜中开始无限制地扩张,有很多疑惑,盘旋在胸口却不知如何获得解答。
“小心脚下,有点暗,灯好像坏了。”走进公寓楼的瞬间,眼前出现了短暂的失明状态,一片漆黑中,他听到敏天的脚步声很小心地往前移动着,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凭着听觉跟上身前的人,然后被一格台阶狠狠地绊了一下。
叶梵听到敏天惊呼了一声,大脑暂时的当机状态突然恢复,眼前开始出现模糊的影像,然后一点点清晰。非常昏暗的光线下,敏天苍白的脸颊仿佛是会发光一般,把叶梵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
“没事吧?”他听到敏天轻声问着他,声音在楼道里引起了轻微的回声。“没事的,还好你在。”叶梵笑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欢快明朗,为了压过周遭让人窒息的冰冷空气。被绊到的刹那,他直觉地抓住了身前的人,干燥的掌心却无意间碰到了一片圆润柔软。
一直到视线彻底习惯周围的光线,叶梵处于迟钝状态的大脑才意识到他刚才是碰到了程敏天的胸部,本不存在,却依靠雌性激素强制刺激出的非正常的第二性征。想明白之后,他突然觉得刚才还是应该让自己一脑袋砸地上去得了。
程敏天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确定他确实没事后,继续带路,他们走上两层楼梯,走廊上昏暗得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照明灯光终于映进了眼中。叶梵轻轻松了口气,总觉得这座压抑的公寓在黑暗中每时每刻都在剥夺他的呼吸。
“家里有点乱,你不要介意。”站在一扇浅灰色布满了斑驳锈迹的门前,敏天回头看着叶梵淡淡笑了笑,笑容里没有尴尬也没有促狭,似乎仅仅是提醒叶梵做一个思想准备。
叶梵耸了耸肩表示他不在乎,直直看着敏天的眼睛里似乎是带着温柔笑意的。
门很快被打开,十平米不到的房子,小得让叶梵无法想象,几乎他们两个人一走进去,整个空间顿时就被塞满了。叶梵觉得之前那种无法呼吸的压抑感,又从神经末梢悄悄冒了出来。
“我给你倒杯水吧。”程敏天在屋子中央站了几秒钟,让叶梵坐在床上,自己去倒水。叶梵的视线在整个屋子里转了一圈,用了大概不到20秒。
第五章
除了必须的生活用品外,这里几乎没有任何额外的东西,家具看来都是原来房子里就配好的,从橱柜表面龟裂的细纹来说已经存在了很多年,天花板的四角因为受潮而有些泛黄,躺着盯着看的话,估计会产生它即将塌下来的错觉。
叶梵的目光最后落在了一个银色的金属盒子上,盒子放在房间里唯一的矮柜上,从表面繁复华丽的花纹来看价格应该不菲。那几乎不像是敏天会有的东西让叶梵微微眯起了眼睛,从盒子被单独放在矮柜上而且擦得铮亮来看,应该是他很宝贝的东西。
盛着水的杯子很快被递到眼前,叶梵一怔回过神,接过杯子后向他道谢。却发现他正失神地看着那个金属盒子,乌黑漂亮的眼珠上仿佛蒙了一层朦胧的灰,灰尘旋转着将他整个拖入了颠覆迷离的世界里。
叶梵隐隐察觉到重要的也许不是那个盒子本身,而是盒子里放着的东西。
“你好奇么?为什么我会走到今天这么惨的境地?”敏天从失神中回过神,侧头看着叶梵微微笑了笑,笑容很勉强,像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勾起嘴角,却依然勾得很不完美。叶梵老实地点了点头,说不好奇,那一定是骗人的。
他知道提起过去对敏天来说是一件残忍的事,但是事情走到这个地步,他又不想违心,总觉得过了今夜,程敏天,对他来说也许就不再是一个陌生人了。
敏天微垂着头,室内并不是太过明亮的日光灯荧白色的灯光在他头顶打出一个光璇,荧白色的流光顺着光璇流下,流到他细碎的刘海上,流到他苍白的脸上,尽管,它们大部分隐在刘海的阴影里,只露出一个尖尖的苍白的下巴。
叶梵听到敏天中性化的嗓音慢慢响起,那声音很涩,有种生锈了的钢锯在锯木头的错觉。“我爸爸在我5岁那年车祸去世了,后来,妈妈再嫁,因为带着拖油瓶的我,所以找不到太好的男人。继父是个赌徒,运气倒是不错,经常能赢钱,但是那离发家致富还远远不够,所以有时候,他也会觉得很丧气,每次听到身边的哪个朋友发了大财,就回家酗酒。”
敏天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嘴角勾起的弧度更加苦涩,叶梵看到他修长的手指绞着自己的衣摆,指节隐隐泛白。
“我从小就长得很漂亮,加上等于妈妈带大,个性也不是很强硬,学校里讨厌我的男生,都说我娘娘腔。我14岁那年,妈妈被查出肺癌晚期,很快就去世了,继父大概是觉得他受了天大的委屈,找个女人没了,反而多出个拖油瓶,所以开始经常打我骂我。有一次,他在家喝得酩酊大醉,看到我,神色突然变得很凶恶,我本来以为他又要打我,却没想到,他竟然把我扔到床上,扒光了我所有的衣服。”
叶梵觉得自己的喉咙有点干,下意识地喝了一口水,结果因为喝得太急,呛得不停咳嗽起来。
敏天就仿佛是没有听到他的动静般,继续说了下去:“当我意识到他想干什么,我拼命挣扎,摸到床头柜上的烟灰缸,朝着他的脑袋砸了下去。他倒在我身上,我却还没有意识到,不停地砸,直到他头上的血流了我一身,我才意识到他死了。那晚,我在浴室拼命洗拼命擦,却还是觉得皮肤上沾满了血,继父的血,渗进了这具身体里,再也擦洗不掉。”
叶梵的咳嗽停了下来,眼眸微微睁大了看着前方,他仿佛可以看到那晚的场景,浑身赤裸的少年雪白的身体上绽放巨大艳丽的血花,血花的根茎紧紧缠绕着少年,把他勒得透不过气。叶梵觉得自己的呼吸也有些不畅,就仿佛什么人用手卡住了他的脖子。
敏天的声音继续着,机械似的没有丝毫波动,“然后我逃了出来,碰到他,他说我长得很像他以前的情人,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我几乎是没有犹豫地答应了,我成了他的新情人,每晚在他的身下淫叫着达到高潮,却在结束之后做着有关继父的噩梦。但是那时候我想,他终有一天可以让我完全遗忘那些噩梦的,而后来,他也确实做到了。”
敏天说到这里,转头朝盒子看了一眼,目光中的温柔压过了那些绝望和死心的哀默,让他的眼睛似乎一下子亮了起来。但是叶梵知道,那让敏天鲜活起来的故事,却没有一个美满的结局,“他现在人呢?”他下意识地开口发问,声音和敏天的同样干涩。
敏天朝着盒子努了努嘴,长长的睫毛轻颤了一下,手指神经质地把衣服绞得更紧了,“就在那个盒子里,他一直都陪着我呢。”
叶梵的眸子倏然瞪大了。
“8年前,我15岁,他因为生意的关系在国内惹了麻烦,被逼要去马来西亚避难,因为我们不能直航过去,所以想从泰国转,结果没想到杀手跟来了泰国。虽然他和几个死忠的部下把那些人都解决了,但是死伤惨重,他在医院里一直昏迷不醒,他的部下也只剩下一个人还有一口气,那个时候,我们没有钱。”
敏天一直绞着衣角的手指在说到最后一个“钱”字时慢慢放松了,就好像是撑了很久的一口气突然无法坚持了一般,刚才因为看向盒子而燃起的希望在那一刻再度覆灭了。叶梵看到他嘴角的笑容终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悲伤到无法言说的绝望。
叶梵说不出话来,总觉得这样悲惨的故事,任何安慰在它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但是他可以想象,他可以想象当时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医院安静的走廊上看着自己的爱人昏迷不醒的敏天,是在经过了怎样的挣扎和绝望之后,才做出了那样一个永远都不可能后悔的决定。
“就是那个时候,我在医院认识了Noy,他去医院探望朋友,然后看到了手足无措,根本不知道还能怎么办的我。他借了我很多钱,条件是让我去他的剧团当人妖,每个月的收入就当是还他钱。当时我走投无路,就算知道他不会同意让我这么做,还是跟Noy签了合同。可是我没想到,我换来的钱,到最后也没能救活他,7年多了,我现在活着唯一的目标,大概就是攒钱给他好好找个安息的地方,给他好好建一个墓碑。”
第六章
敏天说着又勾起了嘴角,那弧度却不像是在笑,如果不是他的眼角没有泪光,叶梵会以为他哭了。可是用如此平静的语气说着这些的敏天,心里真的没有在哭么?叶梵不知道。
室内陷入了沉默,敏天微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现在穿着衬衫和牛仔裤,很中性化的打扮,和之前在剧团里看到的那些穿着低领衫和裙子的人妖们相差太多,叶梵知道,如果不是有胸部,敏天一定会选择男装,他心底深处,终究记着自己是个男人。
“你……如果不再吃激素,会恢复原来的样子么?”许久后,叶梵再度听到自己的声音,很轻很弱,几乎就要湮没在室内僵硬的空气里。敏天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乌黑的眸子里飘出迟疑不解的光芒。
“如果可以恢复原来的样子,你就可以继续好好地活下去,跟我回国吧,这里的一切,我帮你摆平。”抬起眼,叶梵直直看着敏天,话说得并不铿锵,却透出很坚决的味道,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对着一个称得上是陌生人的人,下这种自己都没有把握的承诺。
敏天淡色的唇因为惊讶而微微开启,嚅嗫了几下,却说不出一句话来。灯光把他的脸照成青白的颜色,那么惨那么脆弱,敲击在叶梵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几乎敲出了一个再也无法泯灭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