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天,只要你想摆脱这里,摆脱过去的一切,我帮你,他的墓地,我也可以帮你选。”叶梵轻轻叹了口气,情不自禁地把彻底怔愣着的人揽进怀里,瘦削的双肩用一只手就可以环住,他那么瘦,几乎让人怀疑他除了激素是不是什么都没有吃。
然后叶梵听到了微弱的哽咽,低低的,很轻微的,如小动物般的哭泣声,肩上微弱却真实的颤抖把他的心紧紧揪住。他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发现根本无从下口,终究只能轻轻拍着那不断颤动的背脊,除了这无声的安慰外,终究什么都做不到。
叶梵觉得很无力,但更让他难过的是,他明知自己的无力,却没有改变命运的力量。
“别哭了,敏天,我虽然不可能代替他,但是帮你还是做得到的,你和Noy签的合同既然已经到期,我一定会帮你打赢官司。”深吸了口气,叶梵继续说着,敏天的抽泣渐渐止歇,好一会儿,他直起身,看着叶梵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叶梵,我从来没有和外国人上过床,那是他们污蔑我。”
“我知道,”叶梵体谅地笑了笑,回视着敏天,戏谑地眨了眨眼睛:“你那么爱他,你怎么舍得那样糟蹋自己。”敏天一怔,半晌后回过神,渐渐勾起了嘴角。
“明天我会去见Noy,你先好好休息吧,别的事不要多想了,交给我吧。”许久,看敏天的情绪似乎渐渐恢复了,叶梵揉了揉他的脑袋,温柔地笑了笑。总觉得这一个晚上已经发生了很多事,仅仅是他听到的故事,就够他回去消化很久。
站起身,叶梵要走,手腕上却突然一凉,他低头,看到一只苍白的手抓着自己的手腕,目光顺着那只手往上移,他看到敏天乌黑的眸子正睁大了看着他,“叶梵,我没有东西可以报答你。”
“笨蛋,我不是为了要你报答我才帮你的。”伸手揉了揉敏天的脑袋,叶梵装出潇洒的笑容,看着他终于笑出来的表情怔了怔。敏天送他到门口,两人最后看了对方一眼,互相道了晚安后,叶梵转身开始走。
狭小幽暗的楼道依然让人觉得窒息,但是之前敏天的笑容,却让叶梵觉得松了口气,他想他总有一天可以让敏天忘记现在的噩梦,就像那个人让他忘记了关于继父的噩梦一样。只不过,那个人是用死亡来做到的,但是他一定可以做得更好,他不需要用死亡去交换。
人有时候冲动做出的事,往往不会去考虑后果,而当后果沉重到难以承受时,又已经没有了后悔的余地。
叶梵第二天就去找了Tosaporn,向他明说了自己决定帮敏天的事,Tosaporn虽然感到为难,但是听叶梵说了敏天的经历后,也对他深表同情,因此,他决定帮叶梵的忙,让Noy解除与敏天的合同,恢复他的自由身。
那天晚上,由Tosaporn做中间人,叶梵与Noy一起见面吃了饭,出乎叶梵意料的是,Noy对于放掉敏天的事竟然一口答应,而且对于之前自己冒犯了他的事也表示毫不在意。叶梵不是傻瓜,他知道Noy突然而来的善意绝对不是好事,但是既然现在有求于他,他也顾及不了那么多了。
“找个地方继续喝两杯吧。”吃完了饭,Noy笑盈盈地提出续场,叶梵记着想把好消息告诉敏天,所以委婉地拒绝了他的邀请。离开时Tosaporn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另一边,Noy隐藏在阴影里,嘴角勾起了一抹冷笑。
叶梵心里没来由地闪过一阵心悸,插在口袋里的手紧紧捏着有Noy亲笔签名的合约,转身一个人先走了。上了车,报了敏天家的地址,叶梵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想起这短短两三天里发生的事,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敏天,是我,叶梵,你在吗?”走近那幢昏暗古老的楼,摸到敏天家门口,叶梵看着一片漆黑的气窗,狐疑地敲着门。他记得敏天跟他说过今天不会去蒂芬妮上班的,他说过会在家里等自己的消息的。
好一会儿,屋子里都始终是静悄悄的,叶梵心里起了不好的预感,今夜外面吹起的风很凉,他转头看天,厚厚的云层挡住了月亮,天空压得很低,好像快下雨了。
楼梯上这时候传来了脚步声,很急切,“咚咚咚”地冲上来,叶梵心里一跳,欣喜地朝楼梯口看去,来人渐渐从阴影里走出来,却不是敏天。那人是敏天的邻居,走到敏天隔壁的屋子开了门,看到叶梵,嘀咕着说了一句什么,用的泰语,叶梵听不懂。
他想用英语问那个人关于敏天的去向,话未开口,那人已经“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第七章
叶梵突然想起之前同事们说过的话,提起人妖平时的生活,受欺辱,受歧视,就算是最最贫穷低贱的人,在心理上也比他们要自负一些。
正沉思间,手机突然响了,叶梵一个激灵回过神,低头看到屏幕上闪烁着的“程敏天”三个字,一直摇摆不定的心好像突然找到了支点,他急切地接起电话,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颤抖,“敏天,你在哪里?”
听筒那端没有人说话,沉重的呼吸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叶梵好不容易安定了些的心顿时又被吊了起来,“敏天?敏天你说话啊,你不要吓我,你在哪呢?”伴随着最后一个音,天空中降下了一道闪电,银色的光芒照亮了整个楼道,叶梵听到敏天沙哑无力的声音终于从听筒那端传来,“叶梵……我在……我家后面的……旧仓库里……你能来接我么……”
“你呆在那别动,我马上过来,电话不要挂!”大声说完,叶梵紧紧握着手机,转身朝楼梯口冲去,外面开始下雨了,“哗哗”的雨声打破夜的宁静,一阵阵地浇在了叶梵慌乱的心头。耳边,敏天的呼吸声虚弱而轻微,仿佛随时可能消失一般让人不安,叶梵冲出楼道口,冰凉的雨水打进上衣,很快浸上了他的皮肤。
他打了个寒战,心脏过快的跳动让他的牙齿在微微打颤,借着微弱的路灯,他找到了公寓楼后的旧仓库,被大雨冲刷得很模糊的视野内,有人正慢慢从仓库里爬出来。
叶梵冲了过去,倏然瞪大了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地上狼狈不堪的人,被暴力撕烂的衣服几乎已经无法蔽体,露在外面的苍白皮肤上满是青紫的伤痕,两腿间残破的裤子上沾满了血和白浊的秽物。
“叶……梵……”看到了叶梵的鞋面,匍匐在地上的人慢慢抬起头,雨水冲刷在他如死灰般的脸上,高高肿起的嘴角上泛着乌青,还有已经凝结了的血块。他看着叶梵,乌黑的眼睛里黯淡得没有一丝光泽,雨水冲进了他的眼睛,再从眼角流出来,就好像是,他已经无法再流出的泪一般。
叶梵觉得自己被一个惊天巨雷劈中了,他呆呆地瞪视着匍匐在地上的程敏天,根本不知道此时此刻的自己,应该去做些什么。发生了什么?他的脑海中就只有这句话不断不断地盘旋着,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做了一场噩梦,才会梦到如此可怕的情景。
冰凉的雨水很快让他感觉到了彻骨的寒意,他打了个寒战,这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地上的人狼狈地抬起手,想抓他的裤脚,却因为太过虚弱,指尖从他的裤脚上滑过去,再也抬不起来。
“敏天!怎么会这样,是谁干的!”叶梵听到自己低吼了一声,他蹲下身,抱起浑身冰冷,连嘴唇也变成了紫色的敏天,他在颤抖,隔着薄薄的衣物,无比清晰地传达到了自己的身上。那如小动物般的嘤嘤呜咽盖过了雨声,一声一声地传进他耳中。
“我不知道,他们,好多人……”断断续续的言语刚说出来一句,敏天就死死咬住了唇,他抱着自己,指节泛白得几乎让人怀疑它们已经断了。大雨不断冲刷在他身上,他却知道它们冲刷不去这具肮脏的躯体上留下的痕迹。
叶梵几乎也跟着颤抖起来,他咬着牙,从牙龈深处传来的痛感几乎让他发疯,他问不出别的问题,只能抱起敏天,疯了一般地跑起来。有一股气在胸肺间膨胀着,吐不出来,又无法消去,涨得他要失去呼吸,却又无法真正地解脱。
他并不是不识世间险恶的天真孩子,他也曾想过Noy是不是会变着法子找敏天的麻烦,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Noy竟然会选择如此卑鄙的方式。有生以来第一次,向来好脾气的叶梵,觉得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不可原谅的人。
一路冲回敏天家,从他被撕烂的衣服口袋里摸出钥匙的过程无比艰难,叶梵的手在抖,几次摸到了钥匙,却拿不出来。狭小破旧的房子里冰凉冰凉的,叶梵把敏天放到床上,却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干什么。
这里的房子没有卫生间,洗澡要去楼下的公共浴室,可是敏天现在的样子,怎么可能下去,可如果不去,他又怎么能忍受呢?雨水顺着湿透的刘海不断往下滴,滴到叶梵的身上,再滴到地板上。敏天躺在床上,背对着叶梵抱着自己,不断颤抖。
很久以后,叶梵对那个夜晚的记忆都很模糊,他不知道后来自己是怎么处理敏天身上的污渍和伤口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安慰敏天的,记忆里那个夜晚充满了灰暗和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压抑,他唯一记得很清晰的,只有敏天断续而无法控制的呜咽声,以及那个始终在颤抖,根本就停不下来的纤瘦背影。
叶梵只知道,在经过了那个充满了绝望和痛苦的夜晚之后,他开始痛恨Noy,他决定为敏天报仇,不惜一切代价,他要Noy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最沉痛的代价。
那天后来天亮的时候,敏天终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尽管在睡梦中他仍然很不安稳,细长的眉紧紧皱着,时不时梦呓着吐出断续而残破的求饶般的语句,叶梵一晚没睡,身上湿透的衣服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被他从体内涌出来的愤怒蒸干了。
叶梵一直坐在床边的凳子上,两条胳膊支在膝盖上,十指交叉着撑着脑袋,他想他必须让自己冷静下来,因为只有那样,他才能想清楚接下来应该做什么。时间在静谧的气氛下流逝得很快,不知道过了多久,叶梵终于动了一下。
仿佛已经僵硬了的四肢在移动的时候隐隐有些酸痛,叶梵却觉得那种酸痛让他渐渐清醒,他转身走出门,把门轻轻带上,摸出了口袋里的手机。因为昨晚轻微的进水,手机的屏幕有点发黑,叶梵没有在意,拨了Noy的手机。电话响了很久,然后被接起,Noy用英语不耐烦地咒骂了一句,显然是还在睡觉。
第八章
“昨晚伤了Sky的人,是你派的?”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一点,叶梵对于自己此刻的冷静,就连自己都觉得惊讶。那边Noy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疯狂,叶梵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握成了拳,他听到听筒那头传来了带着鄙夷的冷笑,“你以为,我会那么简单放他走?”
叶梵想,Noy一定是很自信自己拿他没办法,才敢那么嚣张地承认。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听着Noy得意的笑声挂断了电话,是自己害敏天承受了这样的伤害,如果自己没有多管闲事的话,现在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心里自责,握着拳的手在栏杆上狠狠砸了一下,咬着唇忍了很久,才又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号码,几秒钟后,听筒里便响起了熟悉的彩铃声。
“阿梵?你回来了?”已经许久没有听到的性感低沉的嗓音透过听筒有些模糊,叶梵深吸了口气,转身靠在走廊上的栏杆上,微仰着身体,闭上了眼睛,“拓,我还在泰国,但是有点事想找你帮忙。”
“遇到麻烦了?”电话那端的人似乎淡淡笑了笑,语气很平静,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波澜。叶梵叹了口气,抬起头让整个脑袋探出栏杆外,风吹过他的发际,带起凉凉的感觉,“嗯。”
“没问题,说吧。”
“嗯,是这样的……”
电话并没有通太久的时间,叶梵只是告诉对方Noy的特征和全名,对面一直安静地听着,末了,依旧维持着一贯的态度,淡淡笑着说了句:“阿梵,这件事交给我,你也尽快回来吧。”
“嗯,我回来后找你。”
“别的事呢?我感觉你还有事。”非常肯定的语气,几乎不容否认,叶梵怔了怔睁开眼睛,视线透过窗户落到床上的敏天身上,心底深处一片柔软的禁地便突然有些犯疼,他深吸了口气,对着听筒轻轻笑笑,“别的事,回来再告诉你。”
电话那头的人淡淡笑了笑,没再接话,又等了几秒钟,见叶梵确实没什么要说的,便挂断了电话。叶梵听着听筒里的忙音,看着床上躺着的脸色苍白的敏天,突然在心里下了某个决定,某个,长久以来一直应该下,却始终没有下的决定。
那天之后,叶梵没有再去公司,而是着手开始帮敏天办理回国的手续,因为托了些关系,所以手续办理得很顺利,他没有去打听Noy的情况,或者说,他知道他不需要打听。直到某一天Noy的尸体上了报,他才知道拓已经帮他解决了麻烦。
Noy死得很惨,身上的肉被人一刀刀割下来,全身的骨头都被活活打断,案发现场的血流了一地,就好像是修罗炼狱一般,连进去勘察的警察都被血腥味呛得差点吐出来。泰国警方表示,这是泰国有史以来最可怕凶残的杀人案件。法医还在他的尸体里找到了一些药物残留,那些药物可以让人始终保持清醒,也就是说,Noy是在完全清醒的情况下经受了极刑,直到彻底断气。
得知这件事的泰民都万分紧张,以为有什么变态杀人狂到了泰国,只有叶梵看着报道微微勾起了嘴角,他知道这会成为一场悬案,警方永远也找不到凶手。
叶梵在一个月后带着程敏天回了国。
之所以过了一个月才回来,是因为敏天不愿意在自己女性特征还很明显的时候回来,他说他不想给叶梵带去麻烦,更不想叶梵被亲朋好友嘲笑带回了一个人妖。他很清楚,国人的认知和泰民相距甚远,人妖这种特殊的人种在国内只会受到嘲笑和鄙夷。
叶梵通过关系给他找了最好的医生,帮助他减轻雌性激素对身体的影响,但是即便如此,停止服用雌性激素和强制注射雄性激素对他身体的负担仍然是巨大的。内分泌的完全失调产生了很多副作用,叶梵常常看到他抱着自己蜷缩在床角强忍身体内部不知从哪个部位传来的绞痛。
每到那种时候,他的脸色就会死白死白的,汗水从那具瘦弱的身体里急切地跑出来,浸透他一头潮水般的乌黑长发,浸透叶梵整洁的床单,也浸透叶梵日渐无法控制的心。
叶梵从来不知道,他竟然可以喜欢上一个男人,虽然敏天是个比大多数女人还要漂亮的男人。
每次看到敏天蜷缩在床上独自抵抗疼痛,叶梵都有一种自己也在疼的感觉,有时候他会疼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着看敏天煎熬,也有时候,他会默默地走过去,把那个日趋消瘦的人儿抱进怀里,紧紧的,用几乎要把他揉进身体里的力量抱紧他。
仿佛这样,那疼就会减轻一些。
时常是两人都熬出了一身汗,敏天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叶梵才慢慢从噩梦般的疼痛中醒过来。叶梵有时候会问自己,怎么突然就陷得这么深了呢?答案他找不到,也就无法告诉自己,就像是瞎眼的盲者在悬崖边摸索着前进,等意识到那是悬崖峭壁时,人已经跌得粉身碎骨了。
叶梵只是突然开始害怕失去。
有一天晚上,叶梵睡得模模糊糊,突然感觉到有人在碰自己,那个时候快夏天了,夜里睡觉就只穿了条裤子而已。冰凉细长的手指,像蛇一样在他裸露的胸膛上滑行,然后是柔软的嘴唇,像果冻一般从他的脸颊上滑过去,沿着他身侧的线条,一点一点缓慢地滑吻着。
叶梵猛然醒了过来,刺入眼帘的是比夜色还要漆黑的敏天的长发。似乎是察觉到他醒了,敏天慢慢抬起身,赤裸的身子在一点点月光的照射下反射出惨白的光芒,他有些尴尬地单手环着胸,企图掩盖他那介于男女之间,不太正常的胸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