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葡萄嗫嚅着:“他们真是过分,好歹大人也是从二品,这回的主考,怎么连点炭火都不给足了。”
花清浅笑的更开心了,似乎在笑小葡萄傻,笑完了,便边咳边说:“你眼里头看我是从二品,他们……咳咳……他们看
我却连个芝麻官都不算呢……咳咳,明天咱们去院子里看看,那些花花草草留着发芽,不如砍了拿来烧。”
小葡萄鼻音越来越重,似乎是哭了:“大人怎么一点也不难受?你今天刚来,晚上就病了,那些人狗眼看人低也就罢了
,怎么叫了太医太医也不见踪影?大人要是发热了怎么办呢?”
“我就是咳嗽两声,怎么这么容易就会发热呢?是我自己底子差,怨不得人,况且这么晚了,谁愿意出诊?”花清浅低
头轻咳,揉着小葡萄的头,“就算是发热了,我有个法子,保管一夜就退烧,连药都不用吃。”
“什么法子?”
“哭一顿。”
小葡萄愣了很久,小脑袋转了几转,终于想通了主子是在打趣自己,委屈道:“主子原来这么坏。”
花清浅朗声大笑,南玖听着却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耳边听着花清浅道:“哭也没用,咬着牙熬到天亮就好了。你把
这些都拿去烧了,这些书我都看过,没什么用处了。”
他披着夜色,转身走出苦竹院。
王宝一直跪到天边微微擦亮,才等到奉先殿的宫人。皇帝也是才起,见伺候的不是王宝,问起来才想起他还跪在苦竹院
,这才叫人把他叫回去。王宝揉揉跪的酸麻的腿,伴君如伴虎,他不是第一次这么跪,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他只盼着回
去之后皇帝的气能消了,不再用别的法子罚自己。
他心里头知道,皇帝这是迁怒。皇帝不能按照自己心里头想的,给花清浅最好的吃穿用度,却更愤怒底下人给花清浅苦
头吃。他不能当机立断赐给花清浅一切,就只能迁怒到自己身上。而王宝更明白,今天的事没法仔细追究。他自己是把
花清浅的一切都安排好了的,如今缺这少那,说不定是后宫里哪位娘娘看出来陛下真正的用意,在先下手为强。可是她
怎么知道,花清浅一举一动无不牵动南玖的心,她这样的手段,根本瞒不了人。
示好更加不成,且不说用心昭然,只怕太后就首先容不下她。太后除不了花清浅,除去一个后妃是很简单的。
所以,王宝边把自己衣角揉皱,让自己看起来跟凄惨点,边想,这后宫里最聪明的果然还是邱淑妃,她只字不提花清浅
入宫,便是明确表明态度。她无意与花清浅争什么,更不会找花清浅的麻烦,相反,说不定还会帮助南玖。
王宝觉得,后宫里要真有谁能真正诞下皇长子,只有这位淑妃。可惜了,她却是邱家的女儿。
一路走进奉先殿,南玖头发散着,面色不豫,见他进来,眯了眯眼睛,道:“怎么成了这么副德性?”
王宝苦着一张脸,“扑通”一声跪下:“万岁爷饶命,奴才再也不敢了!”
南玖掌不住,笑出声来,挥挥手叫他起身:“算了吧,朕知道不是你的错,你没那个胆子。是谁朕心里有数,朕不想再
有下次了。”
这宫里头,皇上的话是传得最快的。刚刚那最后一句,自然是说给一些耳目听的。
果然,整座宫殿都像被冻住了,许久之后王宝才紧着磕头道:“万岁爷圣明!”
“过来给朕梳头吧,朕这头发,只有你能料理。”南玖挥退身边的宫人,王宝像捧着宝贝一样捧着梳子给南玖梳起头来
。
小葡萄是孩子,昨晚半夜没睡,第二天自然起来晚了。他揉揉眼睛,床上早没了人,三下两下穿上衣服,出来寻了一圈
,自家主子正站在院子东北角那棵松树下仰头不知想着些什么。他走过去,越走越觉得此时此刻的花清浅谪仙一般,在
晨光里,似乎马上就要羽化飞走。
他想起旧时宫人们议论过,以前那个住在苦竹院的主子,似乎是一等一的美人,被先皇宝贝般地宠着,恨不得天上的星
星都摘下来给他。可是他一直不能相信,因为有一次苦竹院人手不够,他被临时调来帮忙,曾经经手处理过一条染血的
床单。那上面的斑斑血迹已经发黑,看着更加触目惊心,他问过这是怎么回事,可老太监一脸讳莫如深,叫他不要再问
。
后来他才知道,那位主子并不是那么听话,忤逆先皇的时候,就常常是一顿苦头。而这样的床单,早换下来不知多少。
什么样的美人能被一国之君这样珍而重之,恨不得禁锢身边呢?他此时总算有些明白了,花清浅这样的人,即使抱在怀
里,也觉得时时刻刻要飞走,如果当初那位主子有他一半风采,也就不奇怪了吧。
花清浅转过身,正迎上小太监一双呆滞的眼睛。他笑了笑,问:“你饿么?”
他不说还好,一说小葡萄的肚子就叫起来,声音奇大。花清浅毫不掩饰地笑了起来,没几声又开始咳。小葡萄先时还觉
窘迫,待花清浅咳嗽起来,又慌了手脚,道:“主子,奴才去请太医过来吧!”
“不忙……咳咳,你先去弄点吃的……我饿了。”花清浅边说边咳,小葡萄应着,却迟迟不敢动作,生怕他会咳出血来
。
花清浅咳了许久,总算缓过一口气,笑道:“昨晚不也这样么?我没事。你去找点吃的来,吃了饭再吃药,不伤肠胃。
”
小葡萄应过,一步三回头地走到门边,还未拉门,门已经被推开。他被吓了一跳,来人也不妨有人正站在门前,愣了一
下,看向远处的花清浅道:“侍郎大人昨夜睡得可好?”
花清浅不认得来人,但知道他肯定是负责苦竹院的太监,又看他的服色,应该是个正六品。可他更关心那太监手中提着
的饭盒,草草答道:“不错。”
六品太监满脸堆笑迎上来,把饭盒掀开一个角,清粥的香气一丝丝逸出来。早饭到了跟前,花清浅反倒不急了,走到一
旁的石桌旁坐下,又示意来人也坐。六品太监哪里敢,点头哈腰道:“不敢不敢。奴才名为李德成,是御膳房当差的,
想着大人昨儿个刚来,今天早晨恐怕不会起得太早,就晚了些送饭,望大人原谅则个。这是御膳房做的,大人尝尝,有
什么不喜欢的尽管跟奴才说。以后都是奴才给您送饭。”
“那有劳公公了。”花清浅有些好奇昨天那送饭的小太监怎么不来,倒换了个稳重的,不过都一样,有饭吃不至于饿肚
子最好。他伸手招小葡萄:“过来吃吧,”又问李德成,“公公吃了么?一起来吃吧。”
李德成一脸为难,道:“这是给大人的,奴才腌臜人,怎么能吃呢?”说着瞪了小葡萄一眼,小葡萄石化般站在原地。
“咱们都一样,人哪有什么三六九等,公公若是没吃,就一起来吃吧,这么多,我一个人也吃不了。”花清浅笑了笑,
对小葡萄招招手,“别愣着了,快过来吧。”
小葡萄实在饿极了,打量着李德成的眼色,一点点降低屁股,最后把屁股边贴在石凳子上面。李德成从来没遇见过这么
一个主子,不是为了施恩的伪善,反而用对邻家大哥一般的态度对自己说“人没有三六九等”。甚至小葡萄坐下,他还
亲自递给小葡萄一个馒头,用眼神催促着自己快些坐下一同吃。
他早晨的确没吃东西,一大早就被御膳房的管事叫去说以后负责给苦竹院送饭,说话做事都要小心加小心,一切顺着那
位主子的意思来。他一进宫就分到御膳房当班,虽然不像伺候主子的小太监动辄打骂,可苦头仍旧吃了不少,练就一等
一察言观色的本事。可对着面前这个人,他有些猜不透了。
猜不透就猜不透吧,他索性坐下来,拿起筷子。花清浅见他坐下,露出一个赞许的微笑,替他舀了一碗粥:“我知道,
御膳房的太监虽然是天天跟食物打交道,实际上除了大太监,很少有吃饱的时候。主子吃饭的时候你在旁边守着,主子
不吃饭的时候你要给主子准备下一餐,其实累得很。”
李德成愣了一下:“大人怎么知道?”
“我问的。”花清浅的声音飘渺起来,“以前问的,他以为我也是个小太监,所以向我抱怨。”
李德成愣住,花清浅递过来一块酥油饼,他咬了一小口,抬眼正看到小葡萄一脸局促的笑意。花清浅吃了几口便搁下筷
子,小葡萄马上问:“主子怎么不吃了?”花清浅笑笑:“我向来吃得少,你们不必管我,吃饱就好。”
两个人犹豫了一下,反倒是小葡萄先夹了一筷子咸菜。李德成终于释怀,他本就饭量大,这一餐,竟然是入宫来少有的
饱饭。
第22章
花清浅把笔搁下,对着自己刚写好的这一页字出了会儿神,正是难得的好光景,窗外头伸进一条树枝来,遮住半撇日光
。他临窗习字,正有鸟儿啁啾,绿叶成荫,何等惬意。
这般的日子,若能一直下去,该有多好?
花清浅住到苦竹院已经快有半个月,科举的考题早就出好,只待几日后开考。无论朝里的大臣闹的如何凶,他躲进这小
院子里,倒像与世隔绝,闲时翻翻书练练字,那日见小葡萄扫着叶子,他来了兴致,从树上摘下一枚,轻轻放在唇边,
吹了曲年少时父亲哄自己的曲子。小葡萄一脸崇拜地看着他,他把叶子抖了抖,藏进袖里,眼前幽幽浮现出那时的家乡
,桂花开时,十里飘香,父亲抱着自己,吹着这一首关乎思念的曲子,母亲从屋子里走出来,静静坐在一旁,似乎桂花
落了一身,谁记得呢?
南玖倒是从未露面。九五之尊日理万机没心思理他这种理由他是打死也不信的,如今看来,大概是朝臣逼得太紧,才不
得不对他视而不见。这倒好,清闲了花清浅。他是这次科举的主考官,可上上下下却像没他这么个人一样,他只出了考
题,被人拿走,用不用,谁知道呢?
他只消到了考试那日,着了二品官服,晃晃荡荡去应个场子,表示一下自己是主考官就成。反正,不过都是场笑话。
可怜清言,竟把场笑话般的考试当做报国报民的捷径。
花清浅心里一径想着,手下不停,待回过神来,已成诗一首。他粗略读了一遍,自嘲地笑了一声,手掌按在纸上,指尖
刚刚并拢,斜剌里探出一只手来,取过那张纸。
“清风明月奈何乡,浅酌孤舟千灯行,清歌随君秦淮上,言道白发终断肠。”
花清浅手中的笔掉到地上也顾不得捡,猛地站起跪在地上,余光扫了一圈,小葡萄战战兢兢跪在门口。
不知道皇上来了多久。
南玖举着这薄薄一页纸,粗粗看了一遍,又从头细品了一遍,最后一遍,一扫而过,目光最终定格在跪着的花清浅身上
。他喉咙里笑了几声,把纸放在桌子上,双手扶了清浅起来,语气轻巧道:“听人说你这几日很是惬意,朕看也不假。
”
清浅深深垂着头:“臣不敢。”
“跟你说什么来着?没外人的时候,不必臣来臣去的。”南玖指指自己对面的一把红梨木椅子,“坐吧。科举的事情没
见你上心,吟诗弄月倒是好手。这诗,说了个什么意思?”
清浅心里一个咯噔。皇上自然已经发现这是首藏头诗,这么问,明摆着是为难自己。他想了想,展颜一笑:“只是闲来
无事的习作,打算写来逗荣萱玩的。”
“哦?”南玖挑起眉,忽然掌不住,笑了两声,“他在你那里住着,倒跟你住出感情。你这边惦记他,他那边也打探着
要进宫看你。朕看再过一两个月,寻个合适日子,就把他接回来吧,改回以前的名字,再封个王爷,好歹也是朕的弟弟
。他可讨太后喜欢的紧。”
清浅心里长叹一声,跪地高呼道:“臣替荣萱,谢皇上恩典。”
南玖揉揉额角,伸手唤他道:“过来给朕按按。”
花清浅此刻是二品官员,皇上这句话一出口,王宝在旁听着,都窒了一窒。可花清浅毫不介意,从地上爬起来,拍拍手
给皇帝按起了头。他手指细白修长,此刻阳光照着,透明的白玉一般。南玖眯着眼睛,余光看他手指翻转,低笑着问:
“从哪里学来这么好的手艺?”
清浅心里冷笑,恨不得答一句旧时便是这般服侍先皇,终究忍下去,低眉顺目道:“看别人这样,我也是头一回,若是
哪里力道大了,陛下可要告诉我。”
南玖心里很是受用,接着问他:“在这里住着,可还舒心?谁短过你什么么?”
“没有,我奉旨住进苦竹院,谁敢给我苦头吃?”
“这里,同你以前住时,可有什么变化?”
“只是院子里栽的花变了,以前栽满了竹子,现在换做花花草草了。”
“恩,明日便着人给你换回来。”
“皇上中午可要在这里用饭?”
“你这里有好吃的么?”
“我这里简陋的很,哪里有好吃的。我是想着,皇上留在这里吃饭,那我也可以跟着吃上些珍馐玉食。说白了,不过是
我馋嘴了。”
南玖朗声大笑,对着王宝道:“你可听见了?快去叫御膳房把看家本领都拿出来,中午要是简陋了,真没脸面见清浅了
!”
清浅退到一旁,面上不知是不是笑,只柔和着表情,冷不防对上南玖回过身投来的目光,竟有些无所适从。
那目光如此热切感动,而自己无以回馈。
南玖又同花清浅聊了些诗词歌赋,看来心情极好,爽朗笑声屋子外头都能听见。花清浅于诗词文章自然是好手,也懂得
怎么顺着皇帝的话说下来,叫他高兴。王宝在外间指挥他们摆着饭,心里头乐呵呵地想着,这几日皇上叫大臣太后闹腾
的不行,今儿个才算见了笑脸。抬眼见到小葡萄畏畏缩缩站在一旁,想帮忙又搭不上手,暗叹一声怎么当初就找了这么
个不伶俐的来伺候这位大人,挥挥手,叫小葡萄过来:“咱家问你,你们主子日常短东西不短?”
小葡萄何尝跟太监总管说过话,吓得浑身哆嗦,好半天才颤颤巍巍道:“不……不短……就是……就是主子常常咳嗽,
问起来,说是……说是外头的花开了,花粉他嗅不得。”
怪不得拐弯抹角求着皇上把花花草草都拔了。王宝心里有了算计,知道花清浅说不定早巴着皇帝来苦竹院一趟,肚子里
攒了好些天的东西要往外倒。这屋子里除了面前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之外,都是好几个心眼的人,花清浅的用意自己知道
,只怕着龙袍那位早就知道了,还这么陪着他打马虎眼,可真是着了意的宠了。
南玖正跟花清浅说到老庄,王宝便进来禀告饭都摆好了。南玖面上显出些不悦,花清浅笑了一笑,说:“皇上是不是想
说书中自有万钟粟?”
南玖被他抢白,自己也掌不住笑了,指指花清浅,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外头走去。皇上刚进了饭厅,里头的人就一齐跪
下,他挥挥手,坐到上座,眼看着花清浅就要做到下首,忙招呼道:“坐到朕旁边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