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差发喜报这么多年,这种好事临头不敢相信先要问问别人自己是不是做梦的他见的多了,疯疯癫癫当场便开八十一桌
流水席的也有,当场跪下大哭大谢天地父母的也有,可清言这句话轻飘飘抛出来,也不像上述情况,却无边透着股怪异
。官差摸不着头脑,也只能照实回答:“就公子一个。”
纪清言从袖子里掏出封好的赏银,交到官差手里:“官爷辛苦了,这是给官爷的茶水钱。”余光扫到院子外头站的看热
闹的人,心里轻叹一声:麻烦,这就开始了。
官差哪知道他心里头想的什么,高高兴兴收下银子,客套了几句,便转头出门去。外头看热闹的走了大半,剩下的大概
是等着纪清言乐极之下管饭之类的,可纪清言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进了屋子。福伯心思圆滑,忙叫下人去取出喜饼,
外头众人人人有份。
此时,花清浅刚刚知道清言中了榜眼的消息,南玖见他手上斟茶的动作不停,脸上也不见欢喜,禁不住问他:“这不是
可喜可贺?”
花清浅把茶杯端给南玖,眼眸里一弯静水:“清言的才学,状元也当得。不过这次,榜眼这名次,也显得高了。皇上这
样安排,只怕清言事后不被人彻查,这辈子也当不得什么官。科考舞弊的嫌疑,不是好担的啊。”
南玖接过茶,浅尝一口,赞了句好道:“朕也犹豫很久,终究还是舍不得叫他为了莫须有的罪名耽误了仕途。”
听他这么说,花清浅只是抿着唇笑,笑的南玖面子上挂不住,不得不问:“你是不是觉得朕在找借口?朕若是真的惜才
,完全可以随便给他个名次,以后重用他,而不必把他推在风口浪尖?”
花清浅没答话,眼里分明是应了。
南玖叹了口气:“朕等不及了。朝里头这些老臣各怀心思,朕说个什么做个什么都要上折子来骂上一通,真正能帮朕的
忙的却很少。朕要借着这次科举选拔一批年轻官员上来做朕左膀右臂,而纪清言此人心思缜密又圆滑,文章也不错,恰
好能助朕一臂之力。”
花清浅坐在一旁,指尖托着头,目光散着,也不知道帝王的话听了几分。王宝上来换了一回茶,花清浅接过手,亲自给
南玖续上,南玖忽然抓住他手,带着一点点恳切:“清浅,其实朕最信任的是你,若是你肯留下……”
“陛下在说什么傻话。”花清浅把手退出来,“清浅做礼部侍郎已经是个笑话,况且,这次科举有才有学者众多,个个
都比清浅强。”
南玖有些怅然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他这些天里旁敲侧击留人,清浅总是圆滑地避过去,今天这般直接地说出来
,得到的竟然还是拒绝。
果真留不住了么?
花府那边,却不像苦竹院这般清幽,上上下下人仰马翻。福伯觉着,既然清言是探花郎了,就得有个大气的样子,不能
太寒酸,所以着下人出去采买,打算街坊邻居请过来大家吃一顿。问到清言那里,清言仔细想了想,也并没有什么亲朋
好友能请一请,便叫福伯打消了念头。
荣萱现在牢牢跟着纪清言是寸步不离,清言本来不理他,后来被闹得烦了,竖起眉毛问:“你老跟着我做什么?”
“做探花不高兴么?你本来预计连探花都做不上的。”荣萱说。
“做不上探花反而好,连福伯都懂树大招风这个道理。我这个探花一做,不知道给清浅惹出多少是非。”
“清浅什么时候回家啊?”荣萱听见“清浅”两个字,旁的立刻不在意了。
纪清言被他语气里的伤感感染,也不禁长出一口气,唇角却浮出一个隐隐约约的笑来:“这大概,是做探花唯一的好处
了。兴许过几天,我就能看见清浅,还能说上几句话。”
荣萱一个眼睛瞪成两个大:“真的?在哪里?”
纪清言弹了他脑门一下:“你不知道新科状元榜眼探花有皇上赐宴么?清浅是这次的主考,必定到场,到时候我不就能
见着了?”
“那……”荣萱皱着一张小脸,“那带我一块去吧?我想清浅了。”
“你怎么不去求吴小公子?”清言故意问道,“前几天我就老听人说,吴小公子拿了这届的武状元。武状元也是状元,
照样可以到场。”
“哼!”荣萱扭过头不再理他,却无端端红了一张脸。
第25章
当年清浅高中榜眼,坐在帝王下首,是什么感觉?
清言一口饮尽旁人敬上来的酒,目光摇摇曳曳投向清浅。他坐在自己斜对面,没有人给他敬酒,就算是御宴,也没人给
他一点面子。他面上静水无波,感应到自己的视线,抬起头,端起酒杯,对着自己遥遥一敬。
清言便心甘情愿喝了这一杯下去。
白日里坐着宫里出来的马车一路到宫门,已经有熟人等在那里,正是苏何。苏何此次是清言的同科,二甲第一名,说白
了,仅在清言之后。清言去赴裴宁的约,十次里总有四五次有苏何在场。裴宁的性子热,其实与苏何并不是很合得来,
还这么殷勤地邀他,只能说裴宁居心不良,或者说,邱含墨居心不良。
苏何与他打了招呼,自去一旁安静地站着,偶尔投过来一瞥清冷的目光,不知看谁,却又像谁也没入他的眼。除了第一
眼,清言再没觉得苏何像清浅,清浅的美是带着一种安然和恬静的,让人觉得抱着他就一定可以暖过来。而苏何的美,
却让人觉得靠近些便寒意刺骨,终究是消受不得。
想到这里,也不免讽上一讽。邱含墨放着花清浅的大好真心不要,如今后悔了,却镇日守着个冒牌货当宝。
没过多久,状元郎和榜眼也到了。状元在考前曾与纪清言有些小小的机缘,下车看见清言,很自然地打了个招呼。榜眼
与状元郎向来交好,见状元郎这般大方,也只得硬撑着面子打过招呼。远处随之传来轻轻的一声嗤笑,却是苏何。
榜眼本来还怒,一见是苏何,立刻没了底气。毕竟自己出身商宦,而苏何的父亲却是得罪不得的二品官员。状元郎就要
耿直的多,皱着眉毛问:“苏兄有何赐教?”
苏何很少笑,这一笑起来,眉目里也尽是刻薄,清言觉得他更不像清浅。苏何往这边走了几步,离他们还有段距离的时
候道:“不敢。我只是在想,要是我,不想笑不想说话的时候是绝对不会逼迫自己的。”
榜眼面子上挂不住,回道:“苏兄怎知我不是心甘情愿?”
苏何挑挑眉毛,看了纪清言一眼,转头很是认真地对榜眼道:“我并不是指林兄,只是今日天气晴好,有感而发而已。
”
清言摇着头笑起来。
榜眼的面子彻底没了,大怒拂袖而去。状元不知该帮谁,苏何虽然冷嘲热讽终究句句属实,可榜眼又是他的好友。他犹
豫再三,对清言虚揖,跑去安抚自己的好友了。
这时候人也到齐了,一位中年宫监引领着他们往宫里走。这一路,众人按名次排做一排,苏何正巧在清言身后。未到正
式朝见圣上,就算队列都不严格,走了没多久便散了。太监懒得管,只求这帮新贵人以后见着能不给自己麻烦就好。状
元和榜眼还是体体面面走在最前面,清言离开他们很远,与苏何并肩而行。苏何冷着脸,眉梢轻挑,清言就知道他准许
自己进入他自己的世界,于是叹道:“官还没做成,先结了个仇家。”
“那是我说的,与你何干?”苏何说。
“你这么处心积虑,委屈自己跳出来为我出头,为了什么?”
“不过因为我看不惯而已。”
“看不惯,以你苏大少爷的性子,向来是不看了,如今这么一闹,不消一炷香朝野上下就都知道你我交好。”纪清言眸
光一冷,“邱含墨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这么着急拉我入伙?”
“又关于飞什么事了?不过我自己看不惯,想帮忙而已。”苏何一看就不常骗人,脸紧绷着,一脸戒备。
清言看他这样,也不打算再问,淡淡道:“无论邱含墨想做什么,你且告诉他,历朝君主最恨的就是臣子结党,皇上是
圣明天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发作,不要以为皇上不知道。”
苏何恨恨咬牙:“清言熟读史书,那先告诉我哪一朝臣子不结党?于飞也不过感喟自身渺小,想为百姓做点实事而已。
”
清言淡淡笑笑,没肯定也没否认,点了点头,快步向前面走去。
俗话说得好,人倒霉时候,老老实实坐着喝酒都会被人找事。
南玖嘉奖了状元郎,又嘉奖了榜眼,还没等对纪清言说出半句好话,榜眼忽然起身,几步跨到中间道上,当着皇帝和众
多朝臣的面完成了撩衣下跪痛心疾首一系列高难度动作之后,声嘶力竭道:“臣万万不敢受陛下如此嘉奖。”
荣萱没能到场,吴时却在,闻言轻轻嗤了一声:封你官了么,就臣来臣去的。
南玖不解,身子前倾问面前的榜眼:“莫非朕刚刚说错了?”
榜眼身子微微震了一下,趴伏地更低了些:“陛下圣明,只是臣听到陛下如此夸赞臣,臣却未曾为陛下分忧,心存愧疚
。”
南玖低头翻了个白眼,断定这是个二缺,挥挥手道:“卿有心了。”
摆明了告诉二缺,朕是很忙的,吃个饭不想被你扫兴。
可二缺却误会了,以为皇帝很是赞许,于是接着道:“如今天下,灾害肆虐,民众苦不堪言。朝堂之上,奸臣当道,乌
烟瘴气,更还有,”说到这里,榜眼君偷偷递了一个得意的目光给纪清言,“科举关于国计民生的大事,竟也能让宵小
操纵,以至取人不淑。此情此景,臣眼观之耳闻之,深感痛心,原为陛下马上鞍腰中剑,替君分忧!”
他这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说出口,在场众人各怀心思,一个个都沉默着,等皇上的反应。南玖默然无声良久,带着无穷的
疲惫开口:“自古明君贤臣,百姓才能安居乐业。如今朝堂乌烟瘴气,百姓名不聊生,怨不得你们,是朕的错。”
说着,帝王举起酒杯,长身而立,遥敬天地:“朕,自罚一杯。”
在场众人全部跪地,高呼“罪该万死”,同时,恨不得掐死惹事的二缺。
榜眼君这时候才知道自己马屁拍到马腿上了,浑身抖得筛糠也似,连个声都发不出,只听见牙齿打战的声音。状元郎虽
然为人良善,不代表傻,见他这样,就算拉一把恐怕也扶不起来,跪下去的时候特地离他远远的。其余人也都抱着这么
个想法,所以探花身边竟然形成一个诡异的半圆。
南玖饮尽杯中酒,苦声道:“众卿平身吧,朕今日遭醍醐灌顶,望众卿常常念及百姓民生,戮力同心。”
忠臣齐声作了保证,战战兢兢回到座位上。皇上最后这几句话,听着也不像大怒,也不像嘉奖,众人心里没了主意,都
打算观望。可怜二缺榜眼君,腿都软了,烂泥一般被人扶回位子。
纪清言夹起一筷子玫瑰肉丁,放在口中慢条斯理咀嚼着,余光扫向斜对面的那人。
清浅已经不正常很久了。
众人都望着榜眼不怕死地侃侃而谈的时候,清浅捏着杯子出神;众人都起身跪拜的时候,他足足比众人慢了两拍;刚刚
皇帝喊平身,他更是摇摇晃晃被身后的小太监扶着坐回去的。
看他现在也不喝酒也不吃菜,只是把着桌子看桌面的样子,醉了么?
他这么有分寸的人,应该不会喝醉才对啊。
清言不知不觉已经把眉头拧紧,又一杯酒饮尽,恨不得冲上去搂着他仔细看看他是怎么了。
可关心花清浅的,永远不会只有纪清言一个。
王宝悄悄从上头首座溜下来,靠在花清浅耳边轻轻道:“花大人可是不舒服?”
清浅仔细对着眉眼看了几遍才分辨出这是王宝,心里头明明什么都明白,可身体却不受控制。他已经极力让自己保持正
常了,还是抵不住醉意来袭,只得道:“多喝了几杯,没成想竟然醉了。”
王宝听他除了口齿有些模糊,眸光有些朦胧,一切如常。但皇上有命,便道:“万岁爷说,大人要是不舒服,就先回去
歇着,这宴没一会儿就完了,先走会儿也没什么。”
花清浅用手指揉了揉眉心,醉意并没有减退一点,不得不承认自己撑不下去,强扯出一个笑道:“有劳公公了。”
王宝笑道不敢,伸手叫来两个稍强壮些的太监。小葡萄伸手来扶花清浅,被他避开了,愈发小心翼翼跟在摇摇晃晃的花
清浅后头,生怕他一个不慎就摔倒。王宝还要伺候南玖,只跟了几步,就不再动了,抬头,皇帝余光所在,一直追随着
花清浅。
正因为这目光如此贴近,一刻不离,所以,他没有漏过花清浅转头看向纪清言的那一眼。
第26章
李德成自那日之后,常常跟花清浅他们一同吃饭。御膳房供给花清浅的都是上等饭食,见每次剩的都是寥寥,以为他爱
吃,下次更是使出浑身解数,哪能知道花清浅食量小,大部分都落到自己和小葡萄肚子里了。
李德成暗地里捏自己肚子上的肉,都有褶子了。
在宫里呆了这么多年,早忘了吃饱饭是什么滋味了,就算如今稍有些地位,也常常被地位更高的太监欺压。他深深地感
谢着花清浅,也惴惴地寻找着报答他的机会。就算宫里头茶余饭后都愿意说说苦竹院里头那位是如何妖媚如何惑主,可
他知道,自己面前的花清浅不过是一个淡然的人而已。这样的人,他是不相信他会去诱惑皇上,会争宠耍心机,所以听
到有人议论花清浅不是的时候,他便更加留心。
鹅卵石路上投着月光,两个宫女自以为隐蔽地躲在树后,却有人比她们还隐蔽。其中一个淡色衣服的对另一个笑道:“
这是赶着伺候哪个主子?今天状元郎在席上,万一能见他一面让他留情于你,你可算有了指望。”
另一个深色衣服的推了她一下,语气里却不掩失望:“去你的,没个正形。我这是赶着伺候那位主子呢。”
“那位主子”是宫里头对花清浅的称呼。李德成侧了侧身子,听得更清楚了。
“那位主子怎么了?”其中一个问道。
“醉酒了,回来的路上坐在池塘边上不动弹,身边那个小家伙怎么劝都不动。问他在做什么,他愣了半晌,对人说了句
‘这月亮怎么靠的这么近’。”
“原来是在捞月亮!”女孩子笑得开心且放肆。
“你别急着笑,听我接着说。他在池塘边上坐了一会儿,小葡萄好不容易劝得他接着走了,可他不知是醉糊涂了还是故
意的,竟然走到奉先殿门前,抬头看了看匾额,忽然跑起来了。”
“他为什么跑?”
“谁知道他为什么跑,我只知道,他这一跑,正好惊了圣驾。”
“啊!怎么会!”
“怎么不会。他走了没一会儿,万岁爷就散了席。也不知道怎么着来了兴致,要散步回寝宫。两厢里一赶巧,那位主子
正好撞到万岁爷怀里。”
“呵,这是赶巧还是算计好了的,只怕就他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