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斩”字从萧玉宫口中吐出,分外的杀气,众人听了不由心头一跳。绯红毕竟跟在萧玉宫身边多年,目睹突变,虽然心中惊慌,但执行萧玉宫的吩咐毫不含糊,当下接过印令,应了声是,转身出门。
萧玉宫又看了一眼御医,道:“你退下,候在偏殿。”
那御医这时多少也明白过来,哆嗦了半晌,颤巍巍的爬起退出主殿。
萧玉宫走回榻边,伸手解开束拢长发的缎带,拆下银铃发饰随手丢在地上,将长发挽至身前,抽出随身带着的匕首,用力一割,便削下一把乌发。
众侍女惊呼一声,更有人伸手去拦,喊道:“殿下,不可啊!”
萧玉宫侧身避开阻拦,迅速的将手中长发削短,说道:“给我更衣。” 接着便解开了外衣。
众侍女一阵错愕,互相望了一眼,领头一人站出来结结巴巴问道:“殿、殿下,更什么衣?”
萧玉宫指着长眠的萧亦阁道:“把皇兄的衣服给我穿。”
此言一出,侍女们忍不住又是连声惊呼,脸色俱是惨白,更有侍女觉得太过恐怖,一时昏厥了过去,引发一阵骚乱。
萧玉宫心中何尝不觉得痛苦,只是此时别无选择,除了自己,她没有任何依靠。
她默默对自己说道:“我是尔骁的凰翔公主,这是我的责任。”
领头侍女犹豫了半晌,终于颤抖着上前解开了狐裘,露出里面为了祭天大典特制的礼服。萧玉宫默然注视而立,让侍女为她换上了原本穿在萧亦阁身上的衣饰,束发戴冠,赫然便是又一个萧亦阁。
长生殿之中,章意注视着碎裂成两半的归元石,素来木然的脸微微扭曲,混合着失望与恼怒的神情一闪而过。
几个侍从见状,早已惶恐的伏在地上,齐声喊道:“殿主饶命!”
旁边之人拾起归元石,仔细看过,道:“这是飞魂石,外观看似与归元石一模一样,但内里却大不相同。”只是归元石世间仅有一块,一旦破裂便再无用处,谁又会把归元石剖开以辨真假。
那人看了一眼章意,似是有些同情,却好像又有些讥讽,道:“归元石换成飞魂石,这招魂之术已然是失败了。”
数年的心血几乎毁于一旦,章意心中的滔天怒焰无处发泄,一掌拍在石壁上,留下半寸深的掌印,自语道:“沐余鸿,你好大的胆!”
章意经营多年,以为集齐所需之物,又找到了杏林之主施展秘术,此番定能成功,却想不到会功亏一篑。
不但如此,母蛊受激,牵引子蛊弑主……没有了精元维系,该如何是好?
章意渐渐冷静下来,这阳时出生的男子,可不正有一个么?虽然比之胎中落蛊差了许多,却也能用上一用。
而沐余鸿,送来这样一份大礼,他自会好生回报。
第七十一章
宁无争在嗣凝布下天罗地网,却未能抓到章玖,很是恼怒。但一来宁无争唯恐被人知晓太子尚在人世,何况抓捕太子更是名不正言不顺,不能大张旗鼓的调动全国人马缉拿,效率自然大打折扣,再者他也不曾想到章玖还有个长生殿少主的身份。长生殿经营多年,在各国都有暗桩,章玖安身而退并非难事。
章玖身上多处受创,虽然未伤及筋骨,但大大小小的伤口也着实骇人,只是在嗣凝并不安全,又急着回去与章意对质,不得不勉强带伤赶路,行了半个月方过边境。
进入了散璋领地,便算是安全了,宁无争再能耐,到了散璋这里他也无计可施,因此章玖也不需东躲西藏的,看着天色将晚,便大大方方的在城中行走,寻一处客栈投诉过夜。
边境的小城雪冷风寒,但因为此时正当上元节,倒也热闹。章玖路过一处小酒肆,听见有人吆喝道:“阳羡雪,上好的阳羡雪!”
章玖不由停下脚步,略有些讶异的望向酒肆。
阳羡雪乃是用头一年的初雪和阳羡梅山中梅花瓣上的积雪酿造而成,每年酿造的数量有限且大多进贡到皇宫中,在散璋边境的小城酒肆里怎么能有阳羡雪卖?
章玖走近酒肆,对那酒肆伙计道:“真是阳羡雪?给我瞧瞧。”
酒肆伙计从酒瓮里舀了一勺,道:“您瞧瞧,这酒色,您再闻闻,是不是带着些梅花清香?这可是真正上好的阳羡雪,别家没得卖。”
章玖嗅了嗅,倒确实是有些梅花香味,但他在沂睦皇宫中年年喝阳羡雪,只是闻着味,便知这不过是在寻常酒中掺了些梅花,仿做阳羡雪卖。
章玖笑了笑,没有揭穿,仍然掏钱买了一壶,坐下仔细品尝。
一杯杯酒下肚,人却反而清醒,脑中尚有些混沌的记忆画面越发的清晰起来。
那时候,阳羡初雪,他也曾与萧晚楼一同喝过阳羡雪的呢。
他看着酒杯中自己的倒影,这时候觉得在散璋时仿佛做了一场梦,这时候才真真切切的清醒了过来。
只是不免奇怪,他的失忆究竟是意外或是其他,章意为何要立他为长生殿少主?
回到芜晏已是正月末,身上尚有几处伤未愈。
一入芜晏城,便听见许多传言,说尔骁的皇长子萧殿下入住皇宫多日,与银珠公主情投意合,便要准备做散璋驸马了。又有人绘声绘色的描述萧皇子与银珠公主恩爱非常、形影不离、如漆似胶,如何如何;又讲国主已经拟好了正式的国书派人送去尔骁,便连两国联姻的大好日子也定了;甚至只等萧皇子娶了银珠公主,国主便会下旨立萧殿下为储君,将来萧殿下便是散璋国主。
如此种种,众说纷纭,章玖听了心却渐渐往下沉。只有他知晓,那传说中在皇宫中与银珠公主卿卿我我的萧皇子不过是国主找来的一个假货,真正的萧晚楼却被囚在暗无天日的长生殿中。
而他此刻更为纠结的则是,当日他亲手伤害了自己所爱之人,如今又该如何再次面对。
若不是因为他,萧晚楼便不会被困长生殿。章玖并不知长生殿殿主囚禁萧晚楼目的为何,更不知这一个多月的时日,萧晚楼在长生殿中境遇如何。
想到这里,不由心中忧虑,再也无心听街上流言蜚语,匆匆赶往永寿堂。
门庭若市的永寿堂,店后却是通往长生殿的密室,一入长生殿,便有戴着朱色面具的侍人迎上,行礼道:“恭迎少主。”
他在长生殿出入多次,却从未有侍从主动迎送,这倒是有些蹊跷了。
但他已识出来人,眉梢微挑,道:“倾城?”
倾城点点头,悄悄递上一封信,道:“长挽轩的客人托倾城给少主带些东西。”
章玖伸手接过,信笺微沉,可以摸出信纸中还夹了三根长针。这针的长度与分量,章玖十分熟悉,不由心下一沉。问道:“他可好?”
倾城道:“殿主尚要用他之处,自然不会轻易动他。”
章玖点点头,略微的放下心。
与倾城分手,一路畅行无阻,不多时便回到长生殿中自己的住处。
洞中雪白的花树庭院一如既往的安静,仿佛无人居住,章玖急急走几步,近了屋子,隐约听见传来些低咳声,也顾不得那些纠结,伸手推开门,快步走了进去,看见萧晚楼正倚着榻边捂嘴闷闷的咳着。
听见动静,萧晚楼抬头看来,见是章玖,不由又惊又喜,脱口喊道:“阿敛!”
猛地站起身,往前走了一步,却又忽然停下,身体晃了晃。
章玖急忙上前扶住他,问道:“怎么了?”
萧晚楼右手自然垂下,衣袖掩住掌心,勉强笑道:“没什么。”
章玖眉头微皱,仔细看去,萧晚楼面色并不好,比起他离开时,削瘦了许多,虽然勉强装作若无其事,但眉宇间难掩虚弱疲惫之色,仿佛忽然生了场大病,久久未愈。不由脱口道:“小楼,你受苦了。”
萧晚楼闻言,心情激荡,他深深凝视章玖,既期盼,又唯恐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再次的失望。
章玖看见,心中大痛,忍不住紧紧拥住萧晚楼,道:“小楼,是我,我回来了。”
原来他是真的恢复了记忆,萧晚楼激动的几乎有些眩晕,回拥住章玖,喃喃道:“阿敛,阿敛!”
只是到这个时候,萧晚楼又忽然生出些悔意来。他身上已种下菟丝子蛊,若按着倾城所言,只怕不出一年便再难支撑,到时候徒留沐敛华一人,生离死别,又是何其伤痛。倒不如把他忘的干干净净,将来也好过许多。
想到这里,只觉得心中十分难受,身体微微的颤抖起来。
章玖察觉异状,松开萧晚楼,又仔细看了看他,问道:“你瘦了许多,是不是病了?”
萧晚楼摇摇头,道:“只是觉得有些冷。”
芜晏虽然天寒地冻,但洞中倒并不算太冷,只是萧晚楼失了内力,又被蛊毒吸了元气,气虚体弱,便耐不得寒。章玖握着他的手,只觉得冰冷冰冷,便半拥住萧晚楼,给他渡些暖意。
苦熬多日,才得享这一份来之不易的脉脉温情,屋子一时静谧无声,章玖看着萧晚楼,想要再说些什么,忽然听见屋外传来轻微脚步声,便稍稍松开萧晚楼,转向外间,道:“谁在外面?”
屋外有人应道:“少主,殿主有请。”
章玖此前心中正盘算着如何寻章意对质,倒想不到章意竟主动召见,当下道:“知道了。”
待侍人退下,握着萧晚楼的手道:“这里不是长久之处,过几日我当设法带你离开。”
萧晚楼身中菟丝,便是离去,性命也是捏在章意手中。但他听章玖这般说,心中仍是极欢喜的,只觉得那个与他共许一生的阿敛又回来了,当下双目含笑,轻轻点了点头。
章玖也微微一笑,抚了抚萧晚楼鬓角发丝,道:“我去去便回。”
萧晚楼目送章玖离去,压抑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又是一阵咳,看着掌心那一抹猩红,不由苦笑,原来菟丝缠身的滋味竟是这般难受,难为小弟萧亦阁苦熬这许多年。
萧晚楼心想:只愿萧亦阁平安康泰,有什么痛便让他这个做兄长的一应担去罢。
他被软禁在长生殿中,并不知晓早在一个月前,风碧惊变,祭天大典时燕王萧何思逆谋造反失败,已被押入天牢,择日便要赐鸠酒了。
而在尔骁这一场乱战中,尔骁二皇子薨,国主痛失爱子,本就未愈的身体再次病倒,国内人心惶惶,全凭凰翔公主摄政,勉力支撑国事。
这一切,此时他丝毫不知。
章玖走到无离殿前,殿门已然敞开,门前立了两个侍从弯腰行礼,齐声道:“殿主召见,少主请入。”
长生殿主章意此时召见的目的,章玖心中多少能猜出些。他此去嗣凝,并未刻意隐瞒,长生殿主显然是知晓他原本的身份的,自然会有所顾虑。
既然如此,倒不如索性彼此说开,看章意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无离殿内,章意背手而立,惨白削瘦的脸一贯的面无表情,看见章玖进来,扯了扯嘴角,道:“你可知私自离殿,按例当如何处罚?”
章玖答道:“长生殿之人若私自离殿,轻者鞭刑二十,重者处死。”
章意道:“你既知晓会违背殿规,又为何要明知故犯?”
章玖正色道:“人若是没有过去,便不得完整,又如何往前走?”
章意不以为然的冷笑了一声:“哈,过去不过是些无用之物,留着也只会成为累赘,何不干脆丢弃。”
章玖心中凛然,听章意话中之意,莫非他失忆一事也是章意一手操纵?
章玖反驳道:“殿主并非章玖,如何便能断言?”
章意缓缓踱了两步,沉声道:“本座且问你,沂睦九皇子如何?嗣凝太子如何?长生殿少主又如何?”
不等章玖回答,章意接着说道:“沂睦九皇子藏头掩面、忍气吞声;嗣凝太子无奈迁就、举步维艰;长生殿少主大权在握、等闲之间即可翻云覆雨,执掌之中亦能生杀予夺,畅快如此,亦复何求?如此这般,你心中可有所衡量?”
身为男子,确实大多期望手掌大权,施展抱负,章意这一番话说的极富诱惑,对比从前,少了皇子太子的虚名,反倒是长生殿少主权势惊人,大可肆意妄为。
章玖一时间有些迷茫,在沂睦时候的处处低调小心,在嗣凝时候有名无权,倒真不如长生殿少主来得痛快。可他念头一转,却又想到了萧晚楼,猛然清醒过来。
再看章意目光奇诡,章玖不由冷汗淋漓,方才不知不觉间,险些便被章意短短几句言语动摇心智,只怕是另有古怪。
定了定心神,开口道:“权势虽诱人,可失去了为人的情感,也不过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章意一怔,继而猛然狂笑起来,念道:“为人的情感……哈哈……”又是一阵大笑。
章玖愕然,不知章意何意,默立不语。
章意笑了一会,终于止住,低声自语道:“这才是最要不得。”
第七十二章
章意又道:“你所言之情感,可又经得起几分考验?”
章玖心中一凛,看向章意的目光带着几分警惕,也不知章意又要使出什么手段?
章意却好似不曾察觉一般,侧目望向一旁,章玖顺着他视线望去,乃是壁上挂的一副幽兰图,这张画显然悬挂在无离殿中时日已久,纸面已微微的泛黄,比起长生殿中随处可见的名家画饰,这副画作并算不上十分出色,却不知为何一直挂在无离殿中。
章意出了一会神,收回视线,道:“你可敢与本座打个赌?”
章玖心念转动,隐约猜到章意的话意,不由摇了摇头。
章意嘴角勾起,道:“不敢?”
章玖答道:“感情并非赌资,不是不敢,而是不愿。”
章意不以为然:“这赌局于你有益无害,你又何必如此固执?”
章玖正色道:“于我或许无害,可于别人呢?殿主为长生殿之主,为散璋国主,凡事总是以是否对己有利为判断,可却无视旁人的痛苦,便好似这北地的风雪,实在冷酷无情。”
章意被他当面指责,竟也不动怒,连连冷笑道:“你又懂什么,居高位者,自然一切以利益为算计,所谓旁人,不过只是可以随用随弃的棋子罢了。”说到这里,似是有些不耐,摆手道:“罢了,多说无益。你莫忘记,身在长生殿,你并无选择。”
章玖心知章意主意已定,此时尚无以反抗,心中长叹一声,苦笑道:“如此说来,是非赌不可了。”
章意在原地缓缓来回踱了几步,说道:“便以三个月为限,本座倒要看看你若失了方寻回的记忆,重新变回冷酷无心的章玖,你那所谓的情感是否还能依然如故。若三个月期满,萧晚楼待你始终如一,本座便放你与萧晚楼自由;倘若三个月之后,萧晚楼对你心灰意冷,本座仍会放萧晚楼自由,但是你却需留在长生殿,从此断绝情爱,老老实实做你的长生殿少主,将来莫说是区区一个长生殿,便是整个散璋,也是属于你的。”说到这里,章意嘴角扯动,似是笑了笑,道:“如何,你并不吃亏。”
章玖默然无语。
长生殿少主初见萧晚楼便弄得他一身是伤,若是三个月……也不知章意会使出什么样的手段控制自己心智,萧晚楼又能不能熬过这三个月。
沐敛华与萧晚楼,无论彼此身份如何变换,情感始终不变,他们是同生共死过的,并不怕这样的考验。只是无论是谁受了伤害,另一人总是会心痛难过,更遑论这伤害是由自己亲手施加。
章玖垂首敛目,俊美的脸上决然神情一闪而过,再抬首已恢复一片风平浪静,道:“这便开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