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意点头道:“你随我来。”
无离殿侧殿乃是一间布置简单的雅室,不过一桌一榻。桌上燃着精巧的铜鼎香炉,袅袅香烟升起,屋中弥散着若有若无的奇异香气。章玖跟在章意身后,闻到这香味,心中已然明了,不由伸手摸了摸自己脑后。
若他所知无错,这香料应是一种迷魂香,可以模糊神智,倘若辅以摄魂术,便能任意控制人的心神。
只是这类药物术法固然厉害无比,却也有破绽可寻,若受术人意志坚强,便不易被控制,或者也可能会因为各种外力的缘故而破解。
这样推算来,当日章意使他成为长生殿少主章玖,只怕便是用了这手段。当时他或许是受了伤无力防备,因而着了此道。后来遇见萧晚楼,又去了嗣凝,才渐渐破解。
章意见他步伐迟缓,以为他心存忌惮,道:“放心罢,三个月后定会解你摄魂术,本座既为散璋之主,自然一言九鼎,也不至于要欺骗你。”
他话虽这么说,可章玖心中清楚,章意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到这时,为了萧晚楼与自己,他也只能赌上一回了。
心念已定,目光迎向章意,只见章意那双素来冷厉的眼莫名的柔和起来,章意刻意放缓了语调,道:“你是长生殿少主章玖。”
这时屋中香烟渐浓,氤氲缭绕间,章玖神色渐渐木然,跟着章意喃喃念道:“我是长生殿少主章玖……”
萧晚楼在屋中等了许久,神思困倦,不知不觉便伏睡在案边。
他心中不安,睡眠又浅,便做了许多纷乱的迷梦。忽而梦见沐敛华冷冰冰的看着他,一掌拍在他身上;忽而又梦见小弟病重,伏在榻上大口大口的呕血,父皇母后还有玉宫围在旁边掉泪。到最后,却见这些人一个个离他远去,谁也听不见他呼喊,看不见他存在。他心中最挂念的便是这些亲人爱人,可是世事无奈,轻易得不到圆满。梦魇中他忽然想到,自己这是死了,所以才谁也看不见听不见罢。
他原本觉着,若是为了家人牺牲了自己也没什么。可这时在梦中,明明无痛无感,却又难以抑制的觉得伤心难过。若是死了,便再也不能与人赏雪饮酒,再也不能与人共度余生,再也不能与人拥抱与轻吻……什么都不能了。
人死后,应该是进入地府,然后轮回转世,喝下孟婆汤忘记前尘过往,也可能因为执念太深,驻留在人间成为一抹孤魂。但无论转世也好游魂也罢,都与所爱之人再也没有共同的未来。
这是多么的不舍得!
可是这样的痛,也只能压抑在心底深处,化作梦中的一声呓语,转瞬了无痕迹。
不知睡了多久,隐约被些声响惊醒,萧晚楼猛然张开眼,看清靠近他之人正是章玖,不由微松一口气,可待他看清章玖惨白的脸和额头淋漓的冷汗,不由心头一跳。
章玖身形一晃,伏倒在萧晚楼肩头,萧晚楼慌忙伸手扶住。耳边章玖痛苦的喘息声渐巨,萧晚楼心中越发不安,低声询问道:“阿敛?你怎么了?”
章玖只觉得头痛欲裂,用力抓住萧晚楼一只手,稍稍拉开些距离,勉强使自己正视萧晚楼,断断续续喘息着说道:“小楼……不要……相信我……”
他说的如此艰难,仿佛极力的挣扎着,既痛苦又不情愿的吐出这几个字。
萧晚楼听闻,只觉得心痛难耐。
他紧紧抱住章玖,脱口道:“不,阿敛,我相信你,我相信你!”
话音未落,只觉得肩头一沉,侧目望去,章玖已经双目紧闭昏倒在他身上。
萧晚楼大感不安,长生殿主章意无情残酷,他知道沐敛华恢复记忆,不知又使出什么手段来折磨人。可如今身在长生殿,他不过是个阶下囚,内力既失,身中蛊毒,又能为维护所爱之人做些什么?
这时屋门被人自外打开,两男两女四名侍人鱼贯而入,见章玖昏倒在萧晚楼身上,毫不诧异,面无表情的架起章玖,把他抬入内室卧床上,又仔细为他更衣擦拭,直至盖上轻暖丝被、点好宁神熏香。收拾退出,都一声不响,对萧晚楼视而不见。
待四人离开,萧晚楼才缓缓摊开紧握的拳头,掌心中一张薄黄纸团,是章玖昏迷前塞到他手中之物。
纸团中包着一粒乌黑色的药丸,纸上字迹潦草的写了“销魂解药”四字。
萧晚楼只觉得心中一暖,忍不住的微笑了起来,对着已然昏迷的章玖轻轻说道:“阿敛,我相信你。”不再迟疑,将解药丢入口中。
这解药倒真是有效,服下不过一时三刻,便觉得丹田发热,散去数月的内力丝丝汇聚,重新在经脉间流转。当下不再迟疑,盘腿运息,将失而复得的内力导入气海。
功行九周天,内力已恢复了七八成,萧晚楼睁开眼,看向计时刻漏,不知不觉已过了七八个时辰,若是在洞外,这时应该可以看见旭日东升,只是长生殿中无日月,无论白天黑夜,始终如一。
站起身舒展一下筋骨,虽然身上菟丝子蛊无时无刻不在吸取元气,但内力支撑之下,却也觉得比前些日子轻松了许多。
侧目望去,章玖依然昏睡,眉头紧锁,好似心事重重。萧晚楼在他身边躺下,伸手沿着章玖俊美的脸庞轮廓轻轻描绘,苦笑着想,能在他身边多一些时日也是好的。
手指慢慢滑过章玖的下巴,透过微敞开的领口,隐约可见优美的锁骨,萧晚楼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轻轻抚摸了一下,随即紧紧抱住他。
他还记得昨日那伤心的梦,他不想阿敛不记得自己,也不想与阿敛分开。
靠的更近些,鼻端萦绕着爱人熟悉的气息,萧晚楼心中情动,不由凑近章玖唇角轻轻吻了一下。
尚未分开,手腕猛然一紧,只见章玖已睁开眼,冷冷注视着他。
萧晚楼心头一跳,这样的目光,何其陌生,又是何其熟悉。
当日初入长生殿时,长生殿少主便是这样的目光看着他,冷酷无情,将他视作陌路。
一时间,萧晚楼如浸雪水,心头凉透,只觉得自己仍沉陷在前一日的梦魇中挣扎。
章玖语调冷漠,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自榻上坐起,顺手便将萧晚楼推开,喊道:“来人。”
门外不知何时已候着两名侍人,听见传唤,走了进来,向章玖行了一礼,静候吩咐。
章玖看了萧晚楼一眼,似是有些厌嫌,又好似有些鄙夷,冷冷道:“莫非你以为爬上了本殿的床,就能成为长生殿的贵客么?”
萧晚楼强忍着心痛,涩声道:“阿敛……”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俱化作一声叹息。
章玖昏倒前,对他说:“小楼,不要相信我。”是因为已经预料到会再一次的遗忘?
章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那么的痛苦,而他当时却说我相信你。
萧晚楼心绪混乱,只是默然注视章玖,章玖却是微侧过脸去,不愿与他目光相对。
那两名侍人上前一左一右抓住了萧晚楼,但他们未得章玖命令,也不知该如何处置萧晚楼。
章玖冷哼一声,道:“废物,还要本殿教你们么?既然是囚犯,便该待在该待的地方。长生殿的水牢……应该还空着罢。”
侍从一惊,慌忙应了声是,将萧晚楼拉出了屋子。
萧晚楼恢复泰半功力,此时要挣脱并不难,但他却并未挣扎,只是忍不住回头又望了一眼,只看见章玖背对屋门而立,竟是不肯再看萧晚楼一眼。
第七十三章
长生殿诡异恐怖,折磨人的处所自然不少,单是牢房便有好几处,萧晚楼先前被关的石牢只怕是长生殿里最舒坦的牢房了。
除了普通石牢,另设有冰火水毒四牢,所谓冰火,顾名思义便是极冷极热,水牢设在冰火两牢之间,齐胸的水忽冷忽热更是让人难熬,至于毒牢则满布各种毒虫。
四大牢之外,还有一座牢折磨起人来更是厉害,名唤小室。所谓小室,乃是一座极小的牢房,方圆不过一尺,仅能一人站立,但这牢又矮,不过四尺见高,常人在里面既站不直又坐不下,只能维持半蹲之姿,时间久了自然痛苦不堪。
萧晚楼被带到那小室之外,隔着铁栏看见里面关了一人,牢房灯火幽暗,也看不清模样,只看见一团黑黝黝的人影,有气无力的呻吟,听见有人走近,那人忽然抬起头,把脸贴在牢笼栏杆上。
萧晚楼目光扫过那人,顿时一惊。眼前这人身上虽无什么伤痕血迹,但却瘦的脱了形,透过凌乱干枯的头发,可见两颊深凹,本就生的高的颧骨愈显突出,一双眼更是凹陷仿佛如两个黑洞,昏暗的灯火投在他脸上加深了阴影,整张脸看起来就好似一个骷髅头骨裹着一层干皱的皮。
他与其说是蹲站在牢中,倒不如说是瘫软在里面,只是因为牢室过小,腿部弯曲卡在石壁之间,身体软做一团靠在铁栏上。若是铁栏打开,整个人必定立刻瘫倒在地,站也站不起来。
可这人虽然已经瘦的不成人形,但萧晚楼却辨认了出来,竟是尔骁亲王沐余鸿。
当日萧晚楼潜入长生殿,亲眼看见沐余鸿献上归元石,与长生殿达成交易得意而归,可怎么会被关在这里饱受折磨?
他被囚长生殿,并不知晓沐余鸿献上的归元石是假,令章意多年筹备险些功亏一篑,更间接害得小弟萧亦阁含恨而亡。章意事后冷静下来,自然也隐约猜到沐余鸿献上假归元石一事与沐朝欢有关,但沐朝欢远在尔骁,又对长生殿十分戒备,一时报复不成,便把怒火都撒在亲手献上假归元石的沐余鸿身上。
沐余鸿被关这间小室已有多日,他心思狡诈,甫一被长生殿抓住,便想到了定是遭沐朝欢陷害,但章意正在气头上,根本不理会他辩解,命人直接把他关入小室。沐余鸿初时还有力气咒骂沐朝欢,被关了几日后已经话也说不出来。待到萧晚楼此时看见他时,其实他已经意识模糊,根本不识眼前故人。
可见这小室折磨人远胜寻常酷刑。
萧晚楼虽然不知此中细节,但心念一转,想到沐余鸿经营多年,勾结长生殿,谋害父兄,他这样一个阴险狡诈之人,会被关在这里,想来多半是多行不义作茧自缚。不由暗叹道,天理循环,因果报应,沐余鸿此状虽然悲惨,但也可以说是他罪有应得。
便是这短短停留的片刻,身边的长生殿侍从重重推了萧晚楼一把,另一人抓着萧晚楼把他往前带,萧晚楼只得随着两人步伐离开小室,又走过几间或空或有人的牢房。
兴许是油尽,左侧一盏灯灭了,这长长的一条石道更添几分阴森,萧晚楼察觉到略显混浊的空气里隐约带着些腥臭,越往前走味道便越是浓郁。
走到一处石牢前,腥臭味扑鼻而来,连那两个长生殿侍人也忍不住以手掩鼻,加快了脚步想快快走过。
萧晚楼眼角余光扫过,只见这牢里幽暗暗一片,阴影中隐约看见有许多细小的东西在蠕动。再低头一看,牢边尚有一小片灯火照亮的地方,可以看见密密麻麻的爬虫,毒蛇、蜈蚣、蝎子……更有许多萧晚楼从不曾见过的异虫,但这些爬虫却盘踞在牢里,以铁栏所在之处为界,竟没有一只爬到牢外,想来是设置了专门驱虫的药物在铁栏上,这便是毒牢了。
侧耳倾听,牢笼深处有尚一道气息,只是因为太过虚弱,几尽无声,凝目望去,也只看见一片黑暗。
不等他仔细再看,那两个侍人又推了萧晚楼一把,把他带到侧对毒牢的水牢前,打开牢门,将他推了进去,用锁链仔细铐住,关了牢门扬长而去。
这水牢的水深可及胸,人待的久了便会胸闷难当,何况还设了机关,每隔一个时辰便会冷热转换一次,冷时几近凝冰,热时简直可以把人烫脱一层皮,折磨起人来尤其厉害。
萧晚楼被推入牢中正当水温转低,不过片刻眉角发梢便结了薄薄一层白霜。莫说萧晚楼生在南国,并不耐寒,便是常年耐受苦寒的散璋人,若有冬天失足落水的,不过半刻功夫也要活活冻死。所幸萧晚楼服了销魂解药,还能运功勉强支持,但饶是如此,也被冻的唇青脸白,在水中瑟瑟发抖。
过了一个时辰,牢中水温又渐渐升高,初始尚觉得皮肤刺痛,烫起无数水泡,后来便渐渐痛的麻木,锁在身上的铁链因浸泡在水中,也变得滚烫,只消身体微动,滚烫的铁链蹭过,便会带下一块皮肤,数个时辰过去,萧晚楼身上已是伤痕累累,简直体无完肤。
如果循环往复,自然痛苦不堪,若不是恢复了内力,只怕早就死在这水牢之中。但这般在水中浸泡了两日之后,萧晚楼终于还是渐渐支持不住,只觉得呼吸越发困难,再一次水牢凝霜时,萧晚楼失去了意识,任凭铁链锁身吊立在水中。
也不知究竟昏迷了多久,忽然被一阵叫喊声惊醒。隐约听见有人在大笑,声音是自对侧那毒牢中传出。
那人嗓音嘶哑,如夜枭般桀桀怪笑,回荡在石牢中,万分阴森诡异。
随即又听见那人喊道:“众卿平身。”
笑了几声,又道:“来人,把章意推出去斩了!”
萧晚楼神智尚有些模糊,听了这两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更觉迷茫,再要去听,却又没了声息,一时几乎要当是自己昏迷之际的幻听。
可过了一会,忽然又有声音响起,这回语气惊恐,尖声叫道:“不,别过来!别过来!你已经死了!”
那人声音越发的尖锐,喊道:“我杀了你!王位是我的,是我的了!谁也不能抢走……”
复又哀嚎呻吟:“救命,好痛……饶了我吧,求求你!”
如此胡言乱语了许久,终于又沉寂了下去。
萧晚楼被锁在水牢中许久,又听见那人胡言乱语了几回,隐约猜测到什么,但这时他已尽极限,也不知是否因为身体受到剧创之故,体内菟丝蛊毒再次发作,这一回发作的比寻常时候加倍猛烈,只觉得心口痛的厉害,好似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用力顶撞,撕扯着血脉,痛的他眼前一阵阵发黑。虽然此时水温极热,但身体却如浸雪水,寒意彻骨,痛到了极处,忍不住低咳了几声,伴着这阵咳嗽,只觉得喉中一甜,猩红的鲜血大量溢出,滴落到水中,晕成一片绯色。
这时只听“哒”的一声轻响,萧晚楼勉强抬头看去,竟见牢门被人打开,为首之人虽然如寻常侍人一般戴着朱色面具,但一双眼却有些熟悉。萧晚楼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又一口血喷出,眼前一黑,顿时没了意识。
那带头人见状,眼中微现惊色,开口却是语调木然,对身后跟随的两人道:“任人神功盖世,关在这水牢里不出三日也要死,这人对殿主还有用处,可不能让少主这么胡乱处置。把他抬出来。”
随从应了声是,要去解人,却对这水牢中滚烫的热水却步,站在水边迟疑的对望一眼,带头人道:“若这人死了,殿主追究起来,咱们可都担不起。”
所幸此时正逢水牢冷热转换之际,水温渐降,那两人连忙淌入水中,把锁链解开,将萧晚楼抬了出来。
水牢中昏暗,尚看不仔细,这时抬到有灯火之处一看,只见萧晚楼面色青白,嘴唇乌紫,时时有鲜血自唇角溢出,整个人憔悴削瘦的厉害,鼻息微弱的似有似无,仿佛随时都会消失。
带头之人心中一凛,道:“送去璇玑殿。”
璇玑殿乃是长生殿主平日炼药之处,章意见到萧晚楼这般模样,顿时大为惊怒,自从菟丝母蛊受激牵引子蛊弑主,一时寻不到合适的饲胎,眼下全靠吸食萧晚楼体内精元维系。但萧晚楼被这样一番折磨,加剧了菟丝子蛊的反应,短短三日不到已经命悬一线,若不是及时发现,只怕此时已死在水牢之中。萧晚楼一死,依附在他身上的子蛊自然也跟着消亡,一个时辰之内若不能再寻一个合适的人种下子蛊,母蛊也就难以维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