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谢给他这一笑闹得毛骨悚然,待反应过来,林非已经给剑锋擦过脖颈,灿烂的血花喷了满地。
这柄剑是沈家传世之物,轻重适宜,柔韧锋锐,沈谢一向使得得心应手,自信不会误伤,唯一不曾想到的便是林非竟不躲开那么容易躲开的一击,简直就像是自己在找死。
“阿非!”沈谢看血流便知道虽然伤重,只要医治得当便无性命之虞,当即俯下身来,一手掐住林非动脉,阻碍血液流向伤口,一手抄起林非身体,大步走向内堂,干脆利落包扎好了伤口。林非累得很,又受了伤,眼睁睁看着沈谢为自己处理伤口,也不说话,只无奈地盯着天上发呆。
沈谢换了干净衣裳出来,瞧林非安安静静地坐着,一见他便微笑道:“我本以为那一剑会穿喉而过。”
“你是找死,是不是?”沈谢给这话证实了心中猜想,不由得大怒,要不是看林非受伤,早上前拎起他质问:“为何如此?”
“你我之间必得死一个,我舍不得你死。”林非还是微微缩了缩脖子,口气却是不慌不忙的。“放屁!”沈谢当真动了气,在屋内来回转圈,指着林非鼻子骂道:“你就是死不讲理,胡搅蛮缠!我说过多少次了,上一辈的账不那样清算,咱们不得安生,咱们的后人也不得安生,大家活着就为了报仇么?你好好做你的唐家军师,做够了回来,咱们退隐田园,逍遥快活,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怎么就听不进好话去!”
他不恨林非找自己麻烦,甚至不恨林非自残,只恨他不懂自己心意,如同世人面对无理取闹的至交好友时痛苦又无奈的那一句“我本当你是个知己”。
林非闻言,凄然笑道:“我自然明白你的心意,只是你不明白我的处境。”
说罢,从榻上跳下来,淡然施礼道:“沈公子深明大义,在下愿承教诲,今日之事,多有得罪,日后沈公子有所需求,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一篇文章做得四平八稳,沈谢听了,再也气不起来,拉住他笑问道:“你回去要怎么交代?”
林非听了这话,猛的抬起头来,沈谢瞧他满脸又温柔、又恳切、又绝望的神色,心中微微有些诧异,不待发问,林非已将目光投向天际,低声道:“我回去……”
18.
他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抬起头,仿佛下定很大决心似的看着沈谢,急促说道:“我回去成亲。”
沈谢听清这话,顿时如五雷轰顶一般,整个人都怔住了。得知林青山下毒杀害自己全家时胸中积攒的一团黑气此刻翻了倍地喷出来,堵得他眼睛也干了,胸口疼得说不出话来。其实他早料到林非不能一个人过,而且从前几年一直是自己对他示好,他从来是一副不开窍的样子,恐怕心里也从没有过自己。也不知愣了有多久,方淡淡问道:“是唐老三的那个丫头?”
“是。”林非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一直拿报仇的事推脱,可最终是推脱不掉的。宛儿也等不得了,再拖下去,她姑娘家的名声也会不好听……”
沈谢还没从方才的震惊伤痛中缓过来,听林非说了些什么,便木然地点点头,说道:“是啊,是啊。”等他“是啊”完了才意识到自己赞成了林非要成亲的说法,登时心灰意冷,颓然坐倒,勉强笑道:“那你快回去罢。”
他自有千言万语要对林非说,可想来想去也无从说起,脑海中一一闪过的,全是他们当年一处打闹、一处嬉笑的场面,现在想来,全是自己一厢情愿,林非恐怕只拿他当不得不依靠的大哥,便是后来仇恨淡了,别的感情也一样的淡了——所以还不如恨着,恨到同归于尽的地步。
林非给他剑锋擦伤了颈上血管,此刻不能轻易转头,又一直垂着眼睛,教沈谢只能看到他一抹额头。沈谢久久看着那抹淡白色,心中震惊的痛楚散开了,化成了铺天盖地的悲伤。
这与当日看到家人不再时的悲伤又全然不同,那时他只觉得天下再没有人来迎他回家、一心一意待他好了,但人家无法待他好,又不是他自己的责任,要扭转也扭转不来,所以伤感了一阵子也就看开了。可这一回生生反了过来,是他心头牵挂了多少年、盼望了多少年的人落了空,满腔期待美酒开坛、一醉方休的愿景突然破灭,仿佛酒缸子给人砸了个粉碎,越是闻得见满室芬芳,越是清楚陈酿不再,故人不再。
无力回天。
“六年恩怨已了,我只问你一句。”沈谢也不知自己从那里来的勇气,竟在绝望之中生出希望来,也不顾林非有伤,一把掰过他头颈,盯着他眼睛郑重问道:“你待我,可曾有过一点真心?”
林非张了张嘴,眉毛皱起来,嗓音突然颤了:“我一向是真心。”
沈谢听见这几个字,仰天大笑,笑声凄厉沙哑,惊得院子里一群麻雀扑棱棱飞离了庭院。他笑着笑着便哭了起来,顾不得鼻酸喉哑,拍着林非的肩膀大声道:“此生足矣!此生足矣!”
他这般又哭又笑的,林非可明白不过来什么叫魏晋遗风,只觉得他是伤心到了极点,人都癫狂了,自己也跟着哭起来,一把抱住他叫道:“我不死,就得回去——我不要回去!”
“什么?”沈谢发完疯便平静下来,冷静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林是肯定很高兴看到我现在的样子,她老想着我有出息,把爹爹的东西传承下去。我看我已经做到了,成都几个最大的医馆都是我在教课,你在这里听不见,我名气可大啦,已经没人管我叫毒仙的弟弟了。可是……可是林家不能没有子嗣,唐家又是我的恩人、又是我的好友,自然是唐家的女儿最门当户对,宛儿虽是唐老三的女儿,但唐老三嫌她碍事,从来不怎么理她,于是她和门派中人甚少往来,清清白白,温婉聪明,跟我也认识了几年……唐叔叔这些话翻来覆去地对我说,我越听越觉得有道理,也觉得我挺喜欢宛儿的。”林非说着说着也平静下来,掰着手指细细数道:“我娶了宛儿,再有了子嗣,爹爹留下的东西便正式姓林了。苏谨言这阵子没动静,想必是知道厉害,也知道自己身份了。我与唐家结了姻亲,从此唐门不仅不能再与我为难,有了好药料、好方子,说不得也要分我一份,我懂医理、他们有药材,大家都好……”
沈谢听了,连连点头,赞道:“想得很周到。”
他悲伤来得快,去得也快,心好像给刚才那一下子打得疼麻木了,现下连自己的心跳都感觉不到,更不要说心痛。
“那你可不能给我杀了,你死了,林家就绝了后了。”他说这话时,一点也没想到自己若不从仓库里挑一份嫁妆回礼回去,沈家也会绝了后。
“是啊,我死了,爹爹就没指望,林是也白死了。”林非轻声叹息,抬头突然笑了:“我也曾追问过苏谨言一次,你待林是可是真心,他说了好些称赞的话,可我听来听去也不曾听他说一句‘我是真心待她’,便有些为林是不值,可他又说,‘林是待我亦是如此’,我便恍然悟了婚姻为何物——不过是两个人彼此需要搭个伴儿罢了。”
“可我心里却只想和你在一处。”
林非先是调笑,最后一句却是脱口而出,说完才自己愣了神,摇了摇头,低声笑道:“我干嘛要和你在一处——我连和你在一处的理由都想不出来。”
这世上等着我和一个门当户对的女人在一处的人很多,需要我和她结为连理的缘由也很多,我便是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他们,与她做夫妻。可世上能教我和你在一起的,只有我的心,和你的心。
两个人在一起,有心自然最好,没有心也是可以的,但有了心,却未必敌得过心以外的事物,有心也不容易在一起,更不容易走下去。
沈谢给他的剖白触动了心事,回答道:“我也只想和你一处,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想。”
“咱们同甘共苦过一场,这份经历,别人比不了的!”林非想了半天,才找到这么一个理由,自己先满意地咂咂嘴,笑道:“所以我这些年老想着你。”
沈谢心里觉得不是这样,但一时又想不出更好的来反驳他,只能不置可否。他觉得这是一件大事,不能轻易点头,便绷住了不肯给林非一点赞同的意思。
“你不会来喝我的喜酒罢?”林非临走前,笑得十分勉强:“我看见你就伤心。”
沈谢摇摇头,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低声说道:“我日后见了你,也会伤心。”
他只觉得背后突然一阵劲风袭来,想不到林非长进不少,这一击竟笼罩了他整个后背,躲闪不开,料想林非心中的不甘是不肯咽下去的,便拼着受他一击,最好将自己打死了,了却与他的劫。
“释悔师父,我也是死在一个‘情’字上的。”他默默念着这句话,全然不觉嘴角已露出了一丝微笑。
然而那股劲风却非剑非掌,沈谢只觉得一个人重重的撞上来扣在自己腰间,一声悲泣直接喊到心里去:“求你杀了我!”
艰难地转过身扶住他,听他一声声喊着:“我不要那些人了,也不要那些东西了,我先看着林是活着,再为了她活着,后来又为了唐叔叔活着,为了爹爹活着——从没为自己活过一回……沈谢你成全我,杀了我吧,我想顺一次自己的心……”
林非先天不足,一直身体瘦弱,站在沈谢面前总是小小巧巧的孩子模样。此刻哭到脚软,站也站不住,沈谢稍一松手,林非便滑着跪了下去,只仰起一张哭得乱七八糟的小脸,满脸都是恳切的绝望。
“你再不走,我叫唐叔叔来接你走。”沈谢探手将他整个抱起来,低头将脸埋在他颈间,咬着一片薄薄的衣领恨不能将他生生咬死吞进肚里去,忍了很久,方轻轻说道:“是你先说要娶唐宛,也是你告诉了我那些理由——是你负了我。”
他一想起从今以后便要与怀里这具小小的身体天涯永隔,再见面时,就是江湖同道、形如路人了,心中便蓦地涌起一股狂欢的冲动,好像第一次进秦楼楚馆,带着恨意将几个嫩生生的苗儿折磨得鬼哭狼嚎,生不如死。
然而他也知道绝不会对林非如此,于是趁着灵台尚有一丝清明在,狠狠推开了林非,沉声道:“快走罢。”
林非被推得几乎仰面跌倒,小腿一蹦劲儿,弹跳起来站稳,人也清醒了,低头把脸细细擦干净,漠然笑道:“是我负了你,我不能负天下人,只有负你。”
沈谢不忍看他转身离去的一刻,挥手摔上了大门,重重地坐倒在地,抱头长叹,突然就忘了林非的脸,只想得起那些生死纠葛来。
原来仇恨也有仇恨的好处,爱若爱不得,那有恨也是好的,做仇人也比做路人有盼头。
仇人还能上门来找你一找,路人便是与你做了邻居,心里老死不相往来,见得着面也无甚意思。
可是我用了全部的力气,消解了他的恨,斩断了我们之间最后一缕牵挂。
沈谢心中只剩下苦笑,想起少林寺里听来的那些不怎么有趣的经文,自己总结了一下,自嘲道:“都是因果。”
林非的喜帖连苏谨言都送到了一份,独独不曾送到沈谢手里,沈谢浑浑噩噩,又不想看见他喜帖,又盼着见一见他喜帖,心中自顾自矛盾着,终于等到送信的人上门,便慌忙跳起来去开了门。
邮差轻巧跃上台阶,恭恭敬敬递过去一封书信。沈谢接过来一把撕开看去,纸上一片空白,连一点粉尘都不曾带得。
信封上只落着小小一枚朱砂印,是个篆体的“林”字。
那一抹胭脂红如血痕一般扎进他眼底心底,不待道谢,突见路旁小轿里下来一位雍容婀娜的少女,素纱衣裳衬得她一张脸也仿佛白玉雕成一般,一对鹅黄飘带随着步子飞扬,人虽然走在地上,却轻盈得如同浮在云端一样。
沈谢抬手施礼,听得那少女嗓音极是娇软清脆:“我姓唐,成都唐家宛儿,今天特来问沈公子一句话。”
19.
“沈公子,我来问你一句,要不要和林非一道退隐江湖?”那少女淡淡回了一礼,抬头微笑,一双淡黑的眉毛挑起来,飞入鬓角,眼睛里突然现出的一股子英气震得沈谢先在心里惊叹了一句“好美”,才反应过来这便是林非的未婚夫人,唐老三的幺女唐宛了。
这位唐姑娘长得一副风吹就倒的模样,气质却极是干练爽脆,沈谢在苏州从未见过这般模样性格的搭配,亦从未听过哪个姑娘问过他这般问题,登时不知道回答什么好。他本想说“是”,但眼前分明是林非的正牌夫人,然而说“不是”又违背了本心,想了想,只得说:“林夫人说笑了。”
“我暂时还不是林夫人。”唐宛笑得十分轻松自然,“他有一次喝醉了,拉着我的手叫林是林是,然后一个人哭了一晚上,念着你的名字,谁也不理。我看他要不是为了顾全大局,根本不会委屈自己为别人的事操心,为别人的好处过日子。所以趁着他还是个闲人,我来问你一句,你们要不要就此远走高飞?你放心,我不说,旁人不会知道个中缘由——我自己也没看不惯两个男人在一处。”
沈谢听了川妹子这一番话,彻底无言可对。他一向视含蓄内敛为美德,肯在林非离开是说那些话已经自觉十分莽撞冲动、大胆狂放了,要他有话直说,那简直是喝醉了糊涂了都说不出来的,所以唐宛一下子把话挑明,逼着他给个答复出来,真是先把他吓退了八丈远,有心也没胆子说了。
这样一个姑娘,林非从哪里听说她“温婉”的?沈谢十分疑惑。
一个男人在男人面前容让被动些尚能解释成谦谦君子,在女人面前说不出话来,连自己都要嘲笑自己无能,因此沈谢回过神后几乎恼羞成怒,厉声道:“姑娘自重,沈某只当今日之事不曾发生,请回罢!”
“你这样凶他,他当然不会答应!”沈谢话音未落,轿子里又飞出来一个人影,拉着唐宛的手就叫唤起来。沈谢连他脸都没看清就知道这是林非,瞧他扯着唐宛又急又恼又羞的样子,心下突然佩服唐宛看人通透,林非果然拿她做姐姐看。
这林非从小和姐姐一道长大,对女人的概念只有姐姐一个词,于男女之事上不知该从哪里动心思,加上唐宛本来就和林是有些相似,便顺顺当当地就当林是活了过来。
“沈大哥,你别听她瞎说!”林非吼完未婚妻,急急忙忙跳上来拉沈谢,“是我想问你,为什么分明可以成全,你却不肯成全?”
他也不肯把话说全,因此一句话里总要漏掉几个词,遮遮掩掩的,唐宛一听,扑哧一声笑了,抱着双臂说道:“我成全你们。人呐,一辈子总要顺着自己一回,我小伯快活了前半辈子,最知道这个道理。”
“沈某虽不才……”沈谢呼吸艰难,口齿却清楚:“却也不需要人来成全。阿非,你我相交一场,已经是人间难得的高山流水的奇遇,不要再奢求别的了。”
“林是!”林非大叫一声,声音一顿,摇头苦笑道:“宛儿你不会说话就闭嘴好不好,我本来以为你真能帮上忙才让你来的。——沈大哥,唐家并非没有女主当政的先例,老掌门逝世后,老夫人就掌管了局面十来年。宛儿是唐家的血脉,比老夫人还来得名正言顺,她又愿意做这个主,叫她改姓林未必更好……沈大哥,千说万说,只是我放不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