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啦。”苏慎行突然捂住胸口,低头咳嗽几声,再抬头时,前襟上都是血,脸色苍白如寒冬的月光,“我心脉已碎,不必你动手了。”
沈谢一听这话就愣在原地。这一次他反应倒快,立即想到这是道情发作的症状。苏谨言不知有没有中毒,苏慎行可是真真做了陪葬。
林非手中的剑已锵然落地,抢上去扶住他,急切说道:“是给人打的,还是……还是……”
苏慎行是何等高手,天下能将他摧残成这样的,除了道情,还能有什么。
计划落在苏谨言身上的恨,却落在了苏慎行身上。
沈谢见苏慎行已无威胁,唐老三死死制住了苏谨言,就剩下台子中间那些又累又残的无名小卒了,便一步跨过去,拔出剑冷冷地环视一周,默不作声。
那人堆里有个好汉,见状不服,起身便反抗,沈谢二话不说,当胸一剑将人穿透,腕上发力,竟将一个八尺高的汉子挑得飞离地面,再重重地摔在地上断了气。
这一下再无人挑衅,太平坝上又如起初一般宁静异常。
沈谢在寂静中便能听清苏慎行微弱的嗓音:“大概是年轻的时候太不注意啦,今天早上莫名其妙就发了病,刚才就是强撑着的——你别给我运气了,不成的,我自己知道不成了。”
“你别站着,快躺下吧。”林非几乎带着哭腔在说。
“听你的,躺下。”苏慎行从善如流,靠在林非肩头断断续续地说道:“林姐姐的事,你真别怪我大哥。我虽没亲眼见过,但一想也知道这其中不对啦。我大哥已经教唐老三无法回身招架了,林姐姐那一剑再怎么也能刺上去,何必多费工夫又去削他手腕?她是真怕我大哥受伤,情愿吃力不讨好的……”
沈谢一想也对,林非的武功全从林是那里学来,别人不了解,他可是知道得透彻。林非打架不行,轻功却是高妙至极,而据他说,跟林是比起来仍是远远地比不上,想必林是已入化境。这样快的身手,随随便便就能将人刺死了,更不要提去做迎面去接暴雨梨花针的蠢事,所以林是若非自愿,是决计不能让苏谨言把唐老三的手拨得对准自己的。
苏慎行强撑着一口气继续说道:“当日林姐姐破了我爹爹的九连环阵,气得爹中风而死,我恨到心都乱了,一掌打散了她全身筋脉——你别瞪我,林姐姐再厉害也是个小姑娘,你别听我叫她姐姐,她可比我小。我这一掌下去,连我大哥都禁不住,何况是她。等我打下去了才觉得后悔,天下哪有不能破的阵,我爹自己看不开气死了,怎么能怪到林姐姐头上。”
“唉,你弟弟啊,可比你懂事多了。”唐老三听完这段往事,满不在乎地一刀捅进苏谨言肩膀,见他咬死了牙关就是不出声,脸上便有些沮丧着恼,手腕一抖,从刀刃中又拔出一把枯叶一样的小刀子来,一刀划上苏谨言胸口,笑道:“你也试试这个滋味儿。”
林非已经哭得肩膀颤抖,一面给苏慎行运气,一面说道:“我不怪你,我早就不怪你了。”
“你别再管这些事了,官兵都埋伏在那上头呢,我们在这里自相残杀,不过是为他们省事,不管谁赢了,总是黄雀在后……”
苏慎行笑嘻嘻地说完,一阵剧烈咳嗽,喷出大块鲜血来,慢慢垂下头,就此去了。
道情落毒三年,丝丝入骨,无可化解。
毒发之时,寒气自太阴经起循环全身,汇至心脉,停驻肺腑,冲断心脉时便是绝境。
“苏谨言,你早知道我给你下毒?”林非沉声问道。
“不知道。”苏谨言给枯叶刀划得疼痛万分,口气却温和动人,“我只是怀疑那杯茶里有东西,你眼拙,没看见我换杯子。”
“你既然怀疑,怎么还叫他喝?!”
沈林二人同时冲口而出,相互对视一眼,彼此都是悲愤的神情。
沈谢本来对这些纷争无所谓,听林非问苏谨言时还心存侥幸,盼望着此人是无心伤害了亲兄弟,结果听他亲口承认,想必是当着林非的面不好戳穿对茶水的怀疑,干脆转嫁给了骨肉至亲。
一个人便是为了家族大业,也不该无情至此。
教人胆寒。
林非放下苏慎行尸身,默默走到沈谢身边,像唐老三冷冷说道:“唐掌门,玩得差不多便动手罢,苏谨言好歹也是一代大侠,你行行好,给他个体面。”
唐老三摇头道:“你也配叫一代大侠?林丫头一辈子没犯错,就在你这儿瞎了眼,当时我那针打出去的时候,瞧她看你的眼神就觉得可惜。不过你弟弟倒挺有义气,看在他的份儿上,我给你个痛快的。”
他说着,放下枯叶刀,摸出一个小小的紫金匣子来,对准了苏谨言心口,笑道:“带毒的针本来要打你,结果打了林丫头;这些针没毒,算你占便宜了。”
沈谢不知道暴雨梨花针打在人身上是个怎样惨烈的样子,林非已经回过头不想看,沈谢猜他害怕,便挡在他身前,不教他能看见唐老三杀苏谨言。
他正等着暴雨梨花针发出,突然听见“叮”的一声清响,唐老三手中的紫金匣子竟直飞了出去,伴随着一个熟悉的嬉笑风流的声音:“三哥,别来无恙?”
15.
听到熟悉的声音,沈谢不由得抬头一看,发觉山中又多了许多人影,皆是形容整肃、沉默淡然的模样,不由得又惊又叹。他感到林非手上一紧,低头看时,读到他唇语道:“黄雀在后。”
唐老三被人打飞了武器,恼怒之色全摆在脸上,恶狠狠地瞪着来人。
那人羽扇纶巾,意态风流,拣了一块大石,斜斜地坐了,笑道:“三哥你还是快起来吧,这成什么样子。”唐老三重重地哼了一声,放手让苏谨言起来。苏谨言胸口和手臂被划得乱七八糟一片,又疼又使不上劲,走了没两步便一跤坐倒。沈谢看他是要去弟弟尸身旁边,心中虽恨他无情,到底有些不忍,便走过去把苏慎行抱到苏谨言旁边,低声道:“苏小公子到死也不知道是你下的毒——将来你也去了地下,拿什么脸去见他!”
唐远见苏谨言那个样子,先是一愣,继而转脸向唐老三道:“原来是你!”
“是啊。”唐老三冷笑一声,拾起地下的枯叶刀,轻轻放回原处,懒洋洋地说道:“金屋恨这名字起得真好,金屋里头全是恨。——老幺,你捅我那一刀真够狠的,要不是看你我是兄弟,看把你也千刀万剐!”
林非走到沈谢身边,叹道:“咱们俩才是真仇人呢,你看看跟他们比……”
沈谢一想,苏家兄弟自相残杀,唐家兄弟公然对立,反而是他和林非两个隔了世仇的人一向并肩作战,不由得大为感叹,摇头道:“你别老想着咱俩是仇人。”
“我劝三哥别闹啦。”唐远重伤初愈,虽未动筋骨,到底肌肉损伤了许多,行动不大方便,加上方才使出全力才弹去了唐老三手中的匣子,此刻手臂软得几乎要抬不起来,只是微微动了动手指,点着唐老三款款说道:“这场上剩下的都是他的人,你本来是输了的,但你又打赢了他,算打了个平手——各自回家去,好不好?”
唐老三本来嗓门儿就尖锐,此刻更是拔高了声调,厉声道:“苏家于我有杀父之仇,怎能不报?苏谨言杀我门下弟子,怎能就此罢休?我今日舍身在此,也要为唐门上下了却这血海深仇!”
沈谢听见“杀父之仇”,叹息了一声,林非低声道:“苏老爷子用‘九连环’破了唐秋水的‘一线天’,林是又破了苏老爷子的‘九连环’,反正江山代有才人出,为了人家比自己强就能气死,也真活该。——但我记得唐秋水是病死的,不是气死的,唐老三干嘛把这笔账算到苏谨言头上去。”
他是听了苏慎行临终的那些话,心中又感佩、又信服,见到相似的场景便说了出来。苏谨言在一旁听了个真切,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狠狠地瞪了他两人一眼。沈谢只觉得一股子凉风吹在脑门儿上,低声嘀咕道:“这可是你弟弟说的。”
林非说唯一不恨苏慎行,沈谢本来不甚理解,眼见着苏慎行那样死去,听他临终说的话,方觉得此人的确值得佩服。而算起来,自己与他也不过数面之交,明镜台上他一招截下苏谨言的“凤舞九天”,却毫不显摆他武功高妙,后来林非当中服下生死盟教苏谨言从此再没敢拿老婆的东西出来展示,他又不顾苏林矛盾,来帮林非散毒,还顶着苏谨言的压力把教林非带走了姐姐的许多珍贵遗物,谁料想第三次见,他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我还等着你跟我说‘久仰大名’呢。”沈谢想起初次与苏慎行见面时的嬉笑,突然就落了泪。
“哎呀,打打杀杀的多晦气。”唐远坐着也嫌累,干脆半躺下去,眯着眼睛悠然说道:“反正最后都是归顺的嘛,何必再牵连上人命——他们虽然是苏家的人,那也是人嘛,能少死一个是一个,你说对不对,三哥?”
“亏你叫我一声三哥!”唐老三怒道,“你也记得自己姓唐,为何与我为敌!”
“姓唐就得跟你站一边啊。”唐远委屈道,“我哪有与你为敌,你看我劝你劝得多耐心,要换做是别人,我早下令清剿了。三哥,你放苏谨言回去吧,他老婆也死了,弟弟也死了,骨肉至亲都死光啦,以后肯定没力气与你捣乱了。再者,你不为别的想,苏家那么大的一个买主,若没了,咱家那些药材还卖得出那么多吗?你自己也回家去,好好做唐掌门,咱们做生意的人家嘛,规规矩矩,清清白白的才好长远做下去。我也不向着他,也不偏着你,反正今儿站在这台子上的人总是要归顺的。”
他说到最后一句时,脸上隐隐地带了杀气,跟那双笑吟吟的眼睛极是不配,沈谢看在眼里,竟然感到没来由的心惊,当初拼命抢下生死盟时都可以笑得轻松自在,不曾像这般从心底里泛上凉气来。
苏谨言第一个回应道:“多谢唐掌门手下留情。”
唐老三没奈何,拱了拱手,没好气地说道:“不敢当,苏公子才是做大事的人,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下得了手。”
苏谨言闻言冷笑道:“苏某岂敢和唐掌门比,唐掌门规规矩矩,清清白白,言出必行,才是真正的伟丈夫。”
唐远看他二人不阴不阳地说着话,连连叹气,只好说:“三哥,青城药庐是签了字、画了押给了苏家了的,这……这可真不好说啦。”
唐老三瞧了瞧唐远,又瞥了一眼苏谨言,低头一笑,突然手腕一翻,将一柄银闪闪的小刀刺进了自己胸膛。
他本是高手,旁人又全没有料到会出这样的事,全没反应过来。林非站得近,第一个冲上去,扑到近前才看清那刀子已深入太多,贸然拔出,唐老三必死无疑,因此立即缩住手,只点了他心肺附近的穴道,让血液尽可能缓慢地涌向伤处。
沈谢看刀刃落点就明白唐老三存心寻死,也不管他,只看唐远的反应。唐远见哥哥自戕,竟不上前查看,只把眉头一皱,脸色越来越黑,人也慢慢站了起来。
“三哥,你够狠!”唐远这句话一说出口,沈谢立即明白了唐老三自戕的意图。唐秋水的子嗣里,除了唐老三,就剩唐远是嫡亲的继承人,唐老三一死,接任唐家掌门的就是唐远。除非唐远情愿教唐门就此散了,否则必然不能再做逍遥自在的局外人。唐远素来与官府交好,若从此唐家借得官府的力量便是最好,最坏的打算也是唐远从此再不能借到官府的力——江湖上像他这种管闲事的人最可恶,少一个也就能给整个江湖减少许多麻烦。
而此番恶战,唐家全盘落败,连掌门人都殉了职,从此苏家便真真成了唐家的死敌,唐远再不乐意也要与苏谨言刀兵相见,拼着生意不做也要为唐家出这口气,不然唐家除了会给人笑死,小混混们也会当唐家好欺负——大麻烦虽讨厌,小麻烦多了也够愁人。
沈谢师出佛门,对自己不要命这种事很看得开,因此不惋惜唐老三的死,反倒惋惜唐远从此不再是自由人,惋惜苏唐之间又要起争斗,又要有无辜的人为几句云淡风轻的谈笑赴汤蹈火,以命相搏。
“别看戏了,过来!”林非一声断喝,打断了沈谢的思路。
唐老三心脏中刀,岂有不死之理,挣扎了一会儿,瞳孔就散了。林非从救人的冲动里缓过劲儿来,呆呆地看着还剩半口气吊着的唐老三,讷讷说道:“你要是还不死心,我帮你杀苏谨言,反正我本来也想杀他。”
沈谢正走到林非身边,看唐老三的眼睛亮了一亮,便迅速黯淡了。
那边唐远已指挥兵士集结撤退,与几个副手交谈了几句便走下场来,一掌拍向唐老三胸口,生生将那把刀拍得跳了出来。沈谢一看,果然和“长门”别无二致,想必就是“司马”了。
“三哥,我不会教唐门散了的。”唐远面色极是沉痛,说出的话却教沈谢又惊又怕:“你的意思我明白,我自然会做这个掌门,不能让人欺负我们的人。可是你到死都不明白,几十号人、几百号人,分出个你我,彼此都说自己是正义之师,相互残杀,争夺一时半刻的利益,累及无辜,才是真正的笑话。
你看山上那些人,他们都没有武功,可这天下的太平却是他们保护的,我们这些徒负武功、自称高手的人,不过是蜉蝣蝼蚁,鼠目寸光。不过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你,便不会负你,从此唐门与苏家誓不两立,再不往来。“
唐远的声音越来越低,也不看唐老三一眼,摸出一块乌黑雕花的铁牌来递给沈谢,苦笑道:“你再跑一趟,把这个还给释悔吧。”
见沈谢微微有讶异之色,唐远立即解释道:“释悔原是夏首辅的侄子,夏首辅蒙冤屈死,他侥幸躲过诛连之罪,又借徐大人的力在少林寺谋了个安身之所。后来徐大人终于为夏首辅报了仇,释毁心怀感激,能力又强,就做了空门里的将军,帮着徐大人料理些不听话的小土匪。我本是帮着他料理今天的事的,却没想变成了这样。你回去只说唐远迷了心窍,非要留在江湖里……不然,他要伤心的。”
沈谢比唐远年幼许多,从没听说过这节往事,一条条想清楚了,方感叹世事无常,又立即点头答应下来。
他正想招呼林非一道走,就看见林非一副中了魔的模样,坐在苏慎行的尸身旁一动不动。沈谢怕他又胡思乱想,走火入魔,忙上来拉他,拉却也拉不动,听他说道:“……我从此再不忌惮姓苏的了。”
说罢便站起身来,向苏谨言冷冷说道:“九连环阵的最后一道,其实也是道情,但因为埋了一味解毒用的血麒麟,就变成了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的息壤。苏公子,林是的笔记我大多都看过。那些方子你不敢用,我却敢用。她不让你受伤,我也就不杀你了,咱们只在真功夫上比试,今后看是你姓苏的厉害,还是我姓林的有本事罢。”
他说完便走到唐远身边,轻声问道:“唐叔叔,你肯不肯收下我?”
唐远凄然笑道:“你肯来,自然好。”
沈谢见林非有了靠山,心中宽慰许多;唐远虽被迫接任掌门,但有林非帮助,想必也能开心些,便不由得高兴。一场闹剧如此草率地收了场,他只叹苏慎行死得冤枉,唐老三过于执着,人们非要用新的仇恨代替旧的仇恨,又不听劝,实在是众生皆困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