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国的国都开羯是否与这阳光一样,能把一切都照开的亮堂?
摇摇欲醉。
颜楚凰他身处两国皇室,一薛,一完颜,十五年前,他一出生就意味着两国的交好,当然,还有,他颜楚凰的尴尬境地,他父亲是完颜皇室,他是朗国人?他母亲是薛氏,他又长于靖安,他是宁国人?他对朗国有着无限的向往,对宁国又何尝不是深深的眷顾之情?当他在娘胎之时,薛昊就剥夺了他完颜之姓,让他做不成完颜氏,他恨,但那远在开羯的完颜栋,二十年前把完颜真送于靖安,不闻不问,他依然恨,两人,自然都是恨之入骨的,恨不得拆薛昊之骨,饮完颜栋之血,食其肉寝其皮。
朗国,从未见过面的故乡啊,从小就只能在薛昊命工匠挖平的五百亩假草原中领略草原的风采,朗国人传闻之中是善骑射,性子豪放不羁,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自己却只能悄悄练习骑射刀枪之术,端的不能让众人所知,平日里还要装作一副羸弱不堪,优雅书生的模样,真是,浑身的难受。
眼前的项皓生,在朗国定是个朗朗男儿,而自己,若心在宁国,也定是个正真的秀儒书生。
羡慕极了。
一时间,觉得两人位置若是互换,那可是大好啊。
颜楚凰心中隐隐有些疼痛。
项皓生凤眼一斜,飘飘的看到颜楚凰站在太阳下发愣,他长发素衣,里衣淡黄,偏瘦的身子羸弱无比,手中一竹编食盒,初夏的太阳不烈,却晒得颜楚凰双颊有些霞红,暖风盈盈,细汗密密,黑发清逸的缠在玉似的长颈上,看似如夏池中的粉莲,唯一不称的,是他贼亮的斜长双眼。
项皓生嘿嘿一笑,转身走向颜楚凰,颜楚凰见他过来,招手,心中收敛起刚才的难过,笑道:“兵部侍郎?”
项皓生也一笑,学着颜楚凰一拱手:“大理寺卿?”
颜楚凰笑他学自己语气言谈,心中有些欣喜,望着项皓生身后习武的士兵,道:“刚才我看见你欺负人了,你还一人欺负四五人,端的是不害羞。”
项皓生眼看着颜楚凰手中食盒,忙去抢:“你带什么东西了?”
颜楚凰也不回答,打开盖子。
项皓生一笑:“我就知道,是酥山!”
颜楚凰看他天真可爱,不禁逗乐道:“你看你,晓得比隔壁家卖豆腐的王大婶还难看,真不知道你这臭皮囊谁看得上?”
项皓生接过颜楚凰手中食盒,领着他到军营中歇息:“楚凰真是深知我心,几年来一直不忘我初夏爱吃酥山,还是红豆的。”
说完却脸红了,谁不知红豆生南国。
项皓生心中虽对颜楚凰无比的眷恋,就如万无度所说的,颜楚凰本是天上明月般的人物,他虽牙尖嘴利,却从来都只是明月般,万无度说错了,颜楚凰并不是摘不得,而是,他所发出的光,看似冷漠沁骨,实则却是暖如春风,和那炙热的太阳,自是无法比拟的。
但是,就便如此,他项皓生也是万万不敢对他做出不敬之事,但是,七年分离之时只是明白此道理,还未想得透彻,以为是年少无知,兄弟情深罢了,七年分离间,已想得里里外外十二分的清清楚楚,感情之事,可谓是强求不得,但这未强求之情,端的是把心中丝丝缝缝缠绕纠葛,塞得满满当当,拉不得,扯不得,撕不得,只能生生看着,等着,煎着,把心熬成那漫天月华,繁花似锦。
项皓生好想试探,他心中一狠,道:“我爹说皇上有意把薛程密嫁我?”
语气是询问,不是陈述,他满心希望颜楚凰说个一字半句的。
颜楚凰并不像被惊到一般,细细想了前因,也细细想了后果,撇撇嘴:“薛昊那老狐狸!”
项皓生平时听惯了颜楚凰指名道姓的骂薛昊,已是习以为常,但是他只骂薛昊,不理那婚事,还偏了他问他的主意,心中暗暗不快。
颜楚凰又一句:“你可不能娶她!”
项皓生猛然抬起头,心中包不住的狂喜。
颜楚凰嘻嘻一笑,纤纤之手轻轻拂过项皓生的脸颊,一团红晕跃然脸:“我可要娶薛程密的,那死女人,你娶她,不烦死你呐,我不比你,我口德可不好!”
项皓生微微一笑:“你可不情愿我取了那矫情怪诞的怪女人吧,我也不要你娶,我二人都不娶,可好?”
颜楚凰更是晓得前仰后合:“好个屁,你兵部侍郎的脑子傻的真不是盖的!”
项皓生脑子并不傻,他心中自是很清楚的,他项家,其实是想造反的,虽项涵是衷心为国,在项家三兄弟眼中只是愚忠罢了。如今薛昊圣体并不如以前硬朗,虽是长年还有病在身,脑子还是算得上精明,近年来,薛昊开始让太子薛龙意接管大小事务,薛龙意这太子当的实在是窝囊,他虽生于帝王之家,却嚣张跋扈,还颇有断袖之癖,宫中还悄悄养着从宫外带来的小倌,他心中对颜楚凰又是忌惮又是垂涎,求爱不成,再加上薛昊对颜楚凰是比几个皇子还青睐,什么事都顺他,依他,便生生的起了憎恶,对国家社稷之事只是纸上谈兵,一句话说,就是败家子,落魄人。
他项家军五十万,早已占了宁国军队三分之一,他宁国大军一百五十万,项家军五十万柱于靖安郊外,二十万皇宫禁军,四十万谢家军柱于离靖安百里之外的利州,四十万边防军柱于玉门关。
谢家项家两家不和已是张家长李家短的茶饭事,而两家军队驻地如此之近也是互相制约,权宜之计啊。
如今薛昊怕是想几家连亲,为他宝贝太子铺好道儿了。
怕是不知又想如何挑拨谢家项家。
薛昊是正真的老狐狸,颜楚凰说的是一点不假。
他想得如此透彻,清明如镜啊。
颜楚凰深深一笑:“石头,你真不能娶她!”
项皓生含含糊糊的答道:“那是。”
颜楚凰忽然用手直撮项皓生心脏下三寸之地,又抬起头望了望项皓生,又撮了撮,又抬起头望着项皓生,问:“疼不?”
项皓生哈哈大笑:“你用手怎的会疼?”
颜楚凰收回手,笑道:“我今日在一札记上看到,说若是用利器急速刺入心脉下三寸之处,可断其命一个时辰,及时止血救治,就并无大碍。”
项皓生一脸的不信:“我可不信,师傅并没有说过,你是看到杂书了吧,鬼话连篇的。”
颜楚凰眯起双眼,笑着看着他,亦不说话,眼波流转,千丝万缕,三分薄情,七分深情。
不知从何时起,颜楚凰已将头轻靠在项皓生肩头,项皓生只觉得他骨轻馨香,心中已然偏偏然的飞出好一段,怀抱中的是那一段倾斜月华,那一地潺潺清泉。
“楚凰,这十年,你想我不想?”
一直无法问出口的话此时像锦缎般倾斜,双眼凝视颜楚凰,他眼边朱砂,红艳艳,绝顶的雕琢。
酒不醉人人自醉。
红花绿叶也堪堪的华瑞。
颜楚凰转眼明眸,心中深知项皓生之意,十年之久,何尝是不想的。十年来,每每想起这傻傻不善言辞的项皓生,心中好似灌满了漫天繁星,闪闪摇摇,一闪就闪去几千日,一摇就摇过了十年。
颜楚凰伸长腿,站了起来,从腰间摘下一玉璧,扔给项皓生,直直出了营帐,项皓生有些发愣了,拿起手中玉璧,圆润如水,碧玉如春,上面刻着小小的红豆之诗,细细的刻出了颜楚凰心中所想。
项皓生顿时心中大喜过望,一扬手,把桌上项涵最喜爱的兰花打的稀巴烂。
第八章
颜楚凰至军营回来,完颜真笑着从东厢走出来,仔仔细细的上下打量了颜楚凰一番,看得颜楚凰心中发毛。
完颜真笑道:“你又去看项皓生那傻小子了?”
颜楚凰脸上闪过红霞,话也不说,瞪了完颜真一眼,便转屋进了房。
不料,完颜真也跟了进来:“楚儿,我有话要跟你说!”说完从暗袖中抽出一小小纸条,给了颜楚凰。
颜楚凰看着手中那折得方方正正的雪白纸条,不接,径直坐下,抬头望着完颜真,眼中一丝尽在掌握之意流露其中,势在必得之势似是要喷薄而出:“让我猜猜,是不是薛昊想灭谢家?”
完颜真会心一笑,把纸条又放于袖中。
“嫁祸项家,再以皇族求情留一人,谢家人必感恩戴德,谢家项家彻底闹翻,再借谢家兵,灭了项家。”说完,颜楚凰不屑一笑:“薛昊在想什么,我也能想到,他想不到的,我也帮他想到了。”
完颜真转身欲走出房间,又回头道:“楚儿,你心里想的是什么,我做父亲的是一清二楚,项家,你若是想留,就留,不过,定是大祸患,若要定江山,项家,是你绊脚石,那项皓生……”
颜楚凰站起身来,凳子在地上蹭出刺耳尖锐之声:“爹,有何可说,我心中已有万全之策,我会保布局周全!!”
声音如玉石掷地,琅琅有声。
完颜真轻轻叹了一口气,出了颜楚凰之门。
颜楚凰眼见完颜真转身不见,顿时觉得身骨飘飘然,似是站也站不稳,他本运筹帷幄,胜算翼翼,但是,现在每当看到项皓生,心中竟是漫漫遗憾。
竟是相见太短,分离太长,连自己都有些力不从心,心猿意马。
颜楚凰眼望窗外,繁星点点,蓝云团团,古书上写道,云的一头,有天涯,海一端,有海角,天涯海角,本一在昆仑之巅,一在昆仑北脚,后来,天地崩裂,便成为了天下未成眷属之情人最痴情的借口。
借口。
颜楚凰不信天涯海角,亦不信借口。
第二日,谢家以叛国通敌之罪,在靖安的家眷尽数锒铛入狱,谢歉,谢雨轩,谢雨黎三父子潜逃在外,兵部侍郎项皓生带兵擒拿,不多时日,在漳州三滚村拿下,搜查,捉捕,只用了短短半月,办事效率之高。
谢歉被捕时,向项皓生怒目而视,吼道:“你们项家杂种,坏我谢家声明,害我谢家上下性命,我谢歉,做鬼也不甘心。”
项皓生淡淡一笑:“谢将军言重,项某只是依圣上旨意办事。”
谢歉一口唾沫喷到项皓生脸上,项皓生也不躲,只在一旁擦掉。
一切,皆以明了。
五日子时,一只五十人的卫队至玄武门进入大理寺,大理寺灯火通明,颜楚凰早早的等在寺门口,看见为首之人,便笑开了。
项皓生已然大半月不见颜楚凰了,如今,灯火阑珊,人影晃晃,冷水似的黑夜中,竟有暖意,那人站在红灯笼之下,竟像是站在潺潺溪水之中,月华花影之下,端的是情谊长流转,月下花前魂。
项皓生一下马便紧紧捂住颜楚凰的双手,真是冰凉透骨。
项皓生望向他的双眼,琉璃光焰,眼中尽是燃烧不尽的依恋之意。
身后的精兵人头攒动,谢歉见两人动作亲昵暧昧,便觉是害了他双眼,便要转身,眼不见为净。
颜楚凰望着项皓生笑笑,一切都来得如此之快。
谢歉入狱了。
王子义向薛昊禀报,薛昊点点头,便示意他下去了,一切,握在他薛昊手中,谁生谁死,谁存谁亡,天下之事,翻为云,覆为雨。
颜楚凰审案定案下罪,一气呵成,株连九族,男子朱雀门斩首,女子尽数落到勾栏瓦銉,次日行刑。
晚上,大理寺已是不如白日亮堂清明,重狱更是阴森可怖。
大理寺卿颜楚凰手持粗白牛油蜡烛,一身深黑素服下到重狱中,一步一步,脚步本是无惧的,但是一到深夜,深远之意也传出好远,似是死亡之声,幽幽深深。
谢玉黎心中何曾不惧,他心中恨意更甚,他本无心通敌叛国,无缘无故便得了个叛国之罪,心中万般滋味,尝也尝不尽,那狗屎项涵,定是不知从何处编撰出来的证据,害他谢家上下,若是他现在能出去,定杀光项家上下,鸡犬不留。
背负假罪,定是不留全尸,今后便受万人唾骂了,恨不得早早死在沙场上,生恨死怨一笔勾销,下辈子投胎便做个平常人,不入这深深庙堂,免得烫的满身满心的伤。
死已足以,偏偏担心那还未成年的三妹,谢雨珊,她自小娇生惯养,她早于谢雨黎入狱,怕是吃足了牢狱之苦,她相貌生得端俏可人,勾栏之地,被烂人渣滓糟蹋,还不如一起死了,偏偏还留她性命,在这肮脏尘世间滚爬,真真的伤得他心,恨不得死了。
举头望那土窗外的明月,正直月中,圆月高挂,那月光洋洋洒洒,铺遍了江山万里,偏偏就是照不进他谢雨黎心中,难耐至极。昏昏淡淡的明月月光,彷佛将人带回了千年万年,这千载不变,明月挥洒。人之沐浴在这千秋万载的明月之下,心事如湍湍沸沸的洪水,起起伏伏的顺水而去了。
“谢将军。”朗朗之声从身后传来。
他转头望见牢狱木杆之外,一人面若傅粉唇若涂朱,眉飞双鬓眼若桃花,一双桃花眼眼角上挑,眼角一颗朱砂美人痣,不笑时仿若含笑。
此人不是颜楚凰是谁?
谢雨黎见是颜楚凰,又见他与项皓生亲昵之态,心中大为不快,只不过二人从未撕破过脸面,再则,谢雨黎与他虽无深交,当他做事坦荡机智,破案如神,心中是对他敬畏三分。
谢雨黎不去看他,声音平平淡淡道:“颜大人,有何事,谢某人已是将死之人。”
颜楚凰见他不理会,也不恼:“谢将军一生坦荡!”
谢雨黎冷淡哼一声:“坦荡?百姓定是骂我谢家叛国忤逆,恨不得杀刮个万百遍!”
颜楚凰轻轻放下手中蜡烛:“谢将军,你有话不妨直说,颜某定会洗耳恭听!”
谢雨黎猛然转生,睚眦毕露,一脸凶狠之相竟露脸上,他本生得一副儒将之,现在也气的牙齿咯咯直响:“我谢家一直衷心为国,你可信?项家害我,你可信?”
颜楚凰面不改色:“我不信!”
谢雨黎嘿嘿一笑,又似是笑颜楚凰,似是笑自己:“天下之大,我一直以为身为大理寺卿的颜大人眼如明镜,心如透水,能把世间之事看得真真切切,不为天下人一般指鹿为马,委屈自己明梅般的心思。”
“指鹿为马?”颜楚凰笑道:“指鹿为马是颜某还是谢将军?”
谢雨黎眼中一惊:“你这么讲是何意思?”
颜楚凰抬眼望明月,丝丝点点都映如他颜楚凰的心中,悬若明镜,一切看得真真切切,秋毫未落。
“你谢家衷心为国,我信,项家害你,你怕是也如世人一般,眼色钝旧,指鹿为马!”
谢雨黎哈哈大笑起来:“难不成你还会说是别人害的?”
“正是!!”
谢雨黎满眼不信之色:“就是不是项家,那你此次来,就是所给我这将死之人听的?怕我死后到阎罗王面前告他状去?”
颜楚凰笑道:“若要死,你也该知道是谁害你。”
谢雨黎跌坐毛草堆中,不想听,也不愿听,他将死之人,随便怎样都罢啦。
“谢将军,你谢家自开国就跟与圣上了,几度春风几度秋,谢家飞驰沙场战地,败朗国,抗西州,我虽是小辈,听闻谢家事迹,也是神采激扬,心中热血不止,宁国是你们一刀一枪打下的,若不是谢家忠心耿耿,怎会把大好江山尽数给了圣上。”
“竟然衷心,又为何会在此时叛国忤逆?天下人信了,我颜楚凰可不信。”
谢雨黎心中跟着颜楚凰的话一言一语,似是自己说出来一般。
他谢家,洒遍了热血,灼热得胜似太阳,红的胜似杜鹃,二十年前,三国相继称雄,朗国雄霸了天下,占了宁国大片土地,是他谢家,冒生死之险,取完颜铭之首级,守住了宁国江山。
那是两军在漳州交战,谢歉右臂被完颜铭的玩刀齐齐砍下,现在每到下雨只是,便疼痛不堪,谢歉似是很享受,道:“一臂换江山,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