孰料贾母不同意了:“如今天气太热,家学里又没冰盆,也没打扇子的人,热坏了宝玉可怎么成?”她这一说,王夫人也担心了起来。自贾珠大病之后,王夫人对儿子们的身体分外上心,听贾政说什么:“玉不琢不成器。”便附合贾母道:“老夫人说的是,老爷说得也有道理。只前儿听珠儿说,宝玉的《四书》也还没背全,不如且让他在家里背全了,再去见太爷。一来背齐了书,带出去考较也体面;二来等背全了,天气也凉快了。”
这话看着是各退一步,实则是偏帮贾母,贾政偏听不出来,居然也点头应了。贾宝玉便依旧在家中背书,只等天气凉快了再去家学里。这边贾母与王夫人早各下了束修并各色礼物来,又张罗着给贾宝玉添置出行的行头。又因贾宝玉七岁了,王夫人便与贾母道:“老太太,老话说‘七岁男女不同席’,他房里的规矩也要立一立了。”贾母道:“这话说得是,宝玉又要出去读书,房里的规矩是该立了起来。”两人又商量着把宝玉房里二、三等丫头放了一批,另挑了几个与宝玉年纪差不多的小丫头充作洒扫粗使的,又指了几个二等丫头,分别叫麝月、秋纹、碧痕等。
贾宝玉也不管这些,只算给几个散出去的丫头赏钱——这几个散出去的多是当日元春留下的丫头,贾宝玉念着与元春的情份央了贾母把人留下,此时到了年纪要出去,自然要表一份心意。
理会过了这些事情,贾宝玉只管一心背书,只等背完了功课好入家学。王熙凤虽是孕妇,却依旧争强不休,又奉命张罗着给宝玉修缮整治外书房诸事。贾宝玉的外书房与贾珠外书房只一墙之隔,贾宝玉背书习射的间隙也会往那里晃一圈儿,可巧这日却遇到个监工的人。看他的打扮并不富贵,然底下人却叫他“璜大爷”,贾宝玉略一思量便知这位大概是后街上住着的贾家亲戚了。
回过来问贾珠,贾珠也不明就里:“许是亲戚帮忙罢。”贾宝玉心说,他无所事事到咱们家来当个监工?唔,搞工程的油水大哦!切!好好的爷们不去读书求上进,偏跑到亲戚家里来捞油水,荣国府还偏养着他们,真是……这一家子都这样了,要是再不败落,真是没天理了。
贾宝玉腹诽已皆,继续背书,总不能跟着他们一块儿死吧?然而书没背完,王熙凤要生了!她身体底子是不错,却架不住日夜操劳,还要分神提防着贾琏拈花惹草,生得时就很有些艰难。捱了许久,方生下一个女儿来,合府都称之为“大姐儿”。李纨与她隔了两日,也临盆产下一子,却比她生得容易些,这生下的就是贾珠的次子了。王夫人与贾政自是高兴,贾宝玉也欢欣鼓舞。王熙凤有些失望,却不担心,儿女嘛,继续生就是了。坐过了月子,依旧管她的家。
王熙凤与李纨双双出了月子,贾宝玉的外书房也完工了。这时没什么化学材料,房子装修完了也不过是略晾一晾湿气、走走味儿就能用了。又忙着搬书房,桌案、书架、屏风、帘幕、坐椅、卧榻……一股脑地摆好,把《四书》、《五经》塞进书架,文房四宝放到案头,名人法贴、字画收藏的收藏挂墙的挂墙。贾赦又友情送了一整套的二十三史并资治通鉴,连书匣架子都配得齐整。贾珠与了一套《四书集注》,贾珍送了两方澄砚,余人各有礼送。
贾政就命贾珠领着贾宝玉去见掌家学的贾代儒,王夫人又命备下单给代儒的束修表礼,连给代儒妻子的尺头等物,一并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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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见贾代儒倒是有些为人师表的风范,贾珠对他也恭敬,当下把对家学的怀疑减了几分,只是觉得贾代儒未免有些老了,该到退休的年纪了还在上岗,对家学难免有监督不到的地方。
那边贾代儒对贾珠兄弟倒是满意,一来是吃得宁荣二府的饭,二来两府子弟给的束修又多,更因贾珠自考的功名,贾代儒这个做老师的脸上也光彩。当下师徒两个又说些“破题”、“束股”的话题,贾宝玉听得半懂不懂,无聊地在一边数蚂蚁。
天色将晚,贾代儒夫妇又留晚饭,贾珠道:“本不当辞,只是家中老太太还等我们回去回话。”贾代儒方不留了,正要相送,又有一个年轻男子掀帘子进来,却是代儒的孙子贾瑞,代儒先命互相见了礼,又对贾瑞介绍了贾宝玉将入学读书,日后不可怠慢,这才喝问贾瑞今日家学里的状况。
原来代儒最近也摸鱼,授完课,自己回家休息,让孙子贾瑞看场子。贾瑞只说家学里一切都好。贾宝玉见贾瑞看着猥琐,竟像是贾环的放大版,心中不喜,一拉贾珠的衣服,两人一齐告辞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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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便是上学的日子了,贾宝玉起了个大早,袭人服侍他穿衣梳头又洗漱。当下于府中各处拜别,各人都有话嘱咐,贾母问跟的人齐全不齐全,王夫人却是吩咐宝玉午间不必在学里吃饭,她命人送食盒过去,贾珠嘱咐:“不要与人淘气,遇到淘气的人,不必理会。再气着了你,只管打发小厮与太爷或瑞大哥说去,别自降了身份与人乱混。”唯有贾政早起去部里应卯,此时并不在家,倒叫贾宝玉倒过一场训话。
及入家学,代儒早到了,指一座位与贾宝玉:“你便坐到那里。”贾宝玉应了,那座位却是正对着代儒的,又靠前,在学校里,坐这种位子的不是得意门生就是顽劣得不得不放到眼皮子底下吃粉笔头。贾宝玉走了过去,把书匣等放下,一一摆好,左右一看,学生的年龄参差不齐,有与自己相仿的,居然还有与贾珠年纪差不多的——这居然是个混合班。
等贾宝玉坐好,贾代儒便开始授课了。先讲的是《诗经》,底下不免一阵窃窃私语——这《诗经》早经讲过一遍了。就有抬头斜眼看贾宝玉的,看了一回又都叹气,闷闷地摇头晃脑跟着念经。代儒讲完一篇,命自己背着。又给先头已经上了几年学的学生留了作业——一副五字对联,代儒便回家休息,让贾瑞看着学生自习。
贾瑞因知贾宝玉是荣府嫡派子孙,束修又给得大方,便特别照顾他。见贾宝玉在位子上挪了好几回,道是他想休息,便命大家都歇。贾宝玉只是因为学里的桌椅不如家里舒服,坐得难受而已。见贾瑞叫休息,他也顺势起来活动活动。这时便有小学生围上来说话,年纪大些的也竖着耳朵听着却装作与别人聊天儿。
打头的却是个熟人——贾蔷。贾蔷年纪比贾宝玉要大,却先不与别人说话,反过来打招呼:“宝叔好。”他这一开口,就有人心中有数了,贾蔷得宁府照顾,能让他说话的人,自是不会差。众人更把心思放到贾宝玉身上了。贾宝玉听了贾蔷这一声,心里一铮,挤出笑容道:“原来你也在这里?什么时候来的?”贾蔷道:“比宝叔略早些。”有了他作开头,说话的就多了。贾宝玉这才是真正意义上与自己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子玩在一处,心中实在怀念,当下有问必答,叫什么名字、多大了、从哪里来的……嘴上回答着眼睛却在看着这个学堂——内中一个个的学问好不好的暂且不说,这些小学生长得真是不坏。努力忽略心中的一点奇怪的感觉。
那边贾瑞又敲了敲桌子——要继续上课了。这回贾蔷坐到了贾宝玉的旁边,贾瑞也没吱声儿。贾宝玉扭了扭身子,转脸看贾蔷,长得唇红齿白——除了贾赦这位花伯父比较无赖,贾宝玉周围的男人都软和了一点儿,而贾蔷本身或许也软和,就算是与贾蓉有一腿吧,却没有娘,行动间动没有兰花指一类的东西。
贾宝玉也就放松了心情,性取向什么的,只要动作啥的像个男人,贾宝玉倒是一视同仁、不予歧视。那是人家自己的事情,作为一个自诩文明开化的现代人的贾宝玉,倒没有什么恶感。他只是不喜欢明明是男人,却比女人还扭捏的罢了——你只是喜欢同性,用得着这么扭曲么?
贾宝玉观察了贾蔷两天,见他行动间依旧爷们,心里舒了一口气,同恋性也不是非要戴假发穿女装涂唇膏的啊,也渐渐放开来与贾蔷说话。通过贾蔷,他也认识了不少同学、知道了这家学里并不全是姓贾的,还有些贾家的亲戚。贾蔷是个会说话的,脑筋也清筋,条理分明一一说来,贾宝玉对他的感观越发好了。
看他笑语盈盈,伸一根白白皙的手指在书桌上划拉着小声解说某人是某家亲戚,又说学里趣闻,不免为他叹息——贾蓉婚期便定在十月。也不知贾蔷是怎么想的,或许已经与贾蓉掰了?然而这事却是不好直问的,贾宝玉只能闷在心里。
39.代儒授课可卿进门
因贾宝玉与贾蔷在一块儿,头一日下学回去,王夫人问话,贾宝玉便说了与贾蔷同桌,得其介绍学内情况。王夫人寻思着贾蔷也算是近亲,又恐宝玉在学里孤单,索性吩啥了把贾蔷的一份伙食也算在内,与贾宝玉一起吃。上学第三天,午间贾宝玉和贾蔷一块儿吃饭,贾宝玉一偏头,就看到学里的其他人正捧着学里供应的茶水午饭也在吃。伙食瞧着倒不大好,一荤一素一汤一饭,咽下饭粒儿,悄悄问贾蔷:“这几日到了饭点儿外头都有人送饭进来,我前两天没留神儿,今儿一见,他们吃的都一样儿,难不成是一起办的?”家学也有学生食堂?
贾蔷也悄声道:“可不是。”
原来这贾家之义学,原系始祖所立,恐族中子弟有贫穷不能请师者,即入此中肄业。凡族中有官爵之人,皆供给银两,按俸之多寡帮助,为学中之费。特共举年高有德之人为塾掌,专为训课子弟。因在家学里读书的人,多半是贾家族人或是亲戚,经手之人办的茶饭虽不能说是珍馐,倒也不至于掺了沙子食难下噎。家中生活略清苦一些的,倒还巴望着能进来混顿饭吃。又因目今贾家有官爵的,也不过是荣宁二府罢了,只要求了这两家能说得上话的主子,偏远亲戚也能来混口饱饭,故而进来的就不全是读书的,倒有大半是来混饭的。
“既然是蹭饭的,就是统一伙食,自然没有点菜一说了,可不就是吃的一样的么?都是府上人着人一总弄了来再分的。”贾宝玉 “哦”了一声,有些不自在。再看贾蔷神色自若,一句“你以前也是这样吃的?”就卡在嗓子里说不出来了。想来贾蔷有东府照顾,总要吃的好些吧?眼风一扫,不小心又瞄到了几个小学生望过来的目光,那眼神儿,似乎对自己桌上的饭菜挺感兴趣的。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句话虽然不太应景,可贾宝玉的脑袋里偏偏就映出了它。逃也似的躲开不知哪房亲戚的目光,贾宝玉闷闷地吃完了一餐饭,拉拉贾蔷的袖子,贾蔷会意,两人出去饭后散步兼说话。
贾蔷先伸了个懒腰:“宝叔方才可是看上了‘香怜’?”贾宝玉没听清楚,心里纳闷——薛家表哥还没上京啊,哪里来的香菱?贾蔷见贾宝玉没答复又笑道:“这学里谁没几个相好的?这个‘香怜’我也弄不清他是哪一房的亲戚了,横竖不是咱们家的兄弟子侄,只是附学读书混日子罢了,学里也有家境略好些的,他跟人家好了,人家帮衬他几两银子罢了……”正在解释一下其中门道,又上下打量了宝玉一番,忽觉得不对,这位小叔叔年纪也太小了,跟谈不上“跟谁好”,设若让他回去与王夫人等一说,自己就要吃瓜落,忙又解释:“都是同窗,互相帮衬罢了。”
贾宝玉听贾蔷说了这许多,才弄明白这“香怜”是某一同窗之名,当下也不与贾蔷客气:“你说这香怜,怎么个男孩子取个女孩儿的名儿?”贾蔷险被自己的一口口水给呛着了,想解释的时候又听贾宝玉道:“你说的这个‘香怜’究竟是哪一个?”
贾蔷这回是真的给呛着了,咳嗽了半天方道:“那个穿青色衣裳的就是他了。”心中大叹宝叔到底还小,再过两三年可好开窍了,真不知道要便宜了哪个去。
贾宝玉又问道:“这‘香怜’家中果然艰难?书读得如何?竟是个划粥而食的么?若是书读得好,不如我回了老太太,帮衬他些也还使得,设若得中,也是一桩美谈了。”贾蔷心说,这“香怜”还有另一个“玉爱”也不过是占了亲戚的名头罢了,比那卖屁股的也好了多少,他们若真是个发愤用功的,也就不会跟人咂嘴了。贾宝玉见贾蔷撇嘴冷笑道:“真要是个上进的,也不会与人淘气了。不过是仗着生得妩媚风流,好哄好罢了!宝叔再不用理会他的,只管当不知道有这个人。”
贾宝玉早见识过贾蔷与贾蓉的勾当,怎会不知道贾蔷如今口中所指?心中更加纳闷,难道贾蔷与贾蓉好竟不是为了图宁府的资助?竟是真的心中有情意?然而贾蓉婚期已定,再观贾蔷竟是该吃多少吃多少,一样的喜笑怒骂,脸上也没瘦下半分。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了。贾宝玉有点儿看不透贾蔷,虽说心理年纪比贾蔷大了十岁,知识积累比贾蔷多了两百来年,他依然弄不清楚这位大侄子心里想的是什么。
两人慢慢走着,又听到家学里钟响,齐往学堂折回,依旧读书去了。
代儒坐在案后,依次检查学生的功课,他也知道这家学混乱,这么些年也没教出几个争气的人物来,慢慢的也不很上心,只督促着孙子贾瑞用功读书以期考一功名来。然而贾宝玉又到,自着却是与贾珠一样用功的,老先生不免对他多上了一分心思。
考得贾宝玉背熟了《关雎》,代儒便叫他上来一句句讲解,又问:“懂了么?”贾宝玉道:“书是懂了,只有一事不明白。”代儒道:“你说。”贾宝玉道:“在家的时候,老爷叫我先把《四书》一气背熟讲明,太爷这里却先讲《诗经》,不知是什么缘固?”
代儒道:“你老爷说得固然不错,《四书》是根本,你却不知道,县试、府试、院试,先考的是通《三经》或《五经》,除开四书,《五经》也要能通诵、默写了方能中秀才的。此外尚要懂韵、通史,你东府里的伯爷,秋闱、春闱之题,便有一道是‘周唐外重内轻,秦魏外轻内重各有得论’不懂史,如何写?”
贾宝玉先从贾珠那里知道了大概的科举流程,不想代儒这里居然还有更多的细节等着他。当下垂手道:“明白了。”代儒道:“你且把今日书温好,把下篇背齐再来,秀才岂是好考的?没三、二年的功夫,只怕过了县试也过不了府试呢。”贾宝玉心中一惊,连声应了,代儒见他重视读书不是来厮混的,心里也喜欢,又道: “你不必心慌,照我说的慢慢来,你不负功夫,功夫也不负你。秋闱、春闱之史、策,你先不用琢磨了,现在你也琢磨不透,竟先应付了进学之事。”
贾宝玉又应了,这才捧着书下去了。
下面是贾蔷捧着他那本崭新的《论语》,上去让代儒考旧功课、教新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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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从不知这古代民歌居然如此难学,一部《诗经》,讲了两个月还没讲完四分之一,诗三百啊,两个月,十日一休息,方才讲了六十篇。就这样,贾宝玉脑子里已经满是四字一句四字一句了。这日贾母道:“贾蓉要娶亲了,各处亲戚都来帮忙,学里也该停几日了,你这两个月未免太用功,也趁这事儿玩几天。”贾宝玉方才惊觉——贾蓉成亲的日子到了。
学里果如贾母所言放了几天假,因代儒也是族中长辈,更有同窗也要到宁府混个脸熟,帮衬着做些琐事。学生老师都有事儿,放假也是自然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