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府娶儿媳妇,自是热闹非凡,连忙着做神仙的贾敬都回来应景儿了。宁府与荣府商议着,依旧是宁府宴官客,荣府宴堂客,固是因为宾客极多男女有别,也有借着荣府里贾母、王夫人等的诰命与家世人脉撑场面的意思。
贾母又把宝玉留在身边,不令去宁府凑热闹,只让贾珠去宁府帮忙接待宾客。因贾敬是进士出身,倒也有几个同年座师一类的来到贺,贾敬素来懒见人,便让同是读书人的贾珠招待。一是身份相应,二也是让贾珠经营一下人脉。贾珠乐得向前辈请教,贾宝玉也乐得在贾母身边收红包。只可惜贾母不令他喝酒,贾宝玉真有些馋了。
王熙凤抿嘴一笑,悄悄拿着盅子递了过来:“只这一盅儿,多了可不能够了。”贾宝玉笑着抿了,度数不高,却极醇,是好酒。久违了的酒香。贾宝玉也不争着再要多喝,他只是怀念酒味儿,对于酗酒却是没兴趣。上辈子也馋过酒,可再馋酒的人,让你上了酒桌只管挡酒,可怜的石磊同学刚工作那会儿,年青、男人、没资历,这三条就让他成为挡酒的那个炮灰。一天两天一月两月还行,不用一年,包管你见酒就吐,最大的希望就是“好好吃顿饭”,纯吃饭 !
怀念完毕,贾宝玉道:“谢谢凤姐姐啦!”被王熙凤一指头戳到脑门儿上:“好好儿吃你的饭罢。”言毕,笑着去了。贾宝玉不再想吃饭了,与贾母说了一声,往屋里歇息。
贾宝玉房中外间,李嬷嬷正在与众人说闲话。如今屋里的小丫头都是新来的,没见过先前许多热闹,此时也不嫌她啰嗦,倒缠着她讲古。只听碧痕道:“听说小蓉大奶奶的嫁妆竟有不少呢,可惜我没看着。”
李嬷嬷撇嘴道:“不过是把那府里的彩礼换个壳子再送回来罢了。要说嫁妆好,还是咱们家太太的,琏二奶奶的也不次。珠大奶奶家里中是读书人,金的玉的见得少,只听说带来的字画儿什么的比金银还值钱。小蓉大奶奶这个,”咂咂嘴,“真算不得什么。”
贾宝玉在屋外放重了步子,袭人听到了脚步声,起身去看,见是宝玉便道:“二爷回来了?”屋里人都起身来,宝玉问了一声“嬷嬷好”,才说:“外间太吵,我来歪一会儿。”李嬷嬷打量了宝玉一阵儿:“哥儿瘦了。”
贾宝玉道:“读书自然要辛苦些,我倒觉得壮了些儿。”李嬷嬷又絮叨了一阵吃什么、睡得如何之类,直把贾宝玉本来还清醒的脑袋搅成了浆糊,才满意地离去。贾宝玉一头扎到被子上:“我可真得睡一会子了。”
袭人等都拿帕子捂嘴直笑,袭人一面笑一面上来给他除鞋袜、去大衣裳:“天凉,睡也脱了衣裳再睡,穿着大衣裳睡着不舒服仔细着凉。”
秦可卿进门儿,过了婚礼、拜了宗祠,由尤氏带着往贾母面前来请安。贾母虽曾打发了婆子去看过一遭,回来都说好,然未亲见过她——秦可卿没有母亲,便是借着女眷走动相邀看戏都不能。初一见面,见秦可卿体态袅娜,举止大方又不失礼数,且秦可卿失母,家中一应事务皆由她操持,也是个会过日子的,贾母心下点头,待她自与别人不同。
贾宝玉却没见过秦可卿,他又往家学里去了。
40.感冒真不是大毛病
回到家学,只见大半同窗都精神了许多,贾宝玉心道贾蓉也真是造福大家了,他一结婚,大家都得了假休息得容光焕发的。贾蔷噗哧一笑,到了午饭的时候才拉拉贾宝玉的袖子,右手指躲在左袖子后面一点一点的,贾宝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一个小学生正在吃点心,这点心却不是学里供应的,样子还有点儿眼熟。贾蔷忍笑道: “可不是前儿蓉哥席上的东西么?”贾宝玉哑然,合着大家面色很好是因为白蹭了几日好吃喝吖!
贾蔷见贾宝玉呆乎乎的样子不由又伸手戳了他一下儿:“天气渐凉了,宝叔快些用饭吧,等会子凉了又要肚子疼了。”贾宝玉“哦”了一声埋头扒饭,对这些亲戚颇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心情了。吃过饭,茗烟见宝玉要散步,忙捧了手炉来,宝玉道:“这才多会子,哪用这个?”李贵在一旁苦笑道:“我的好二爷,已入冬了,学里哪能与家里比呢?还是捧着这个吧,万一着凉了,我们又要挨一顿了。小蔷大爷,您劝劝二爷吧。”贾蔷见他说得可怜,一撇嘴角正要说话,贾宝玉道:“哪里就有这么娇贵了?”拉着贾蔷一溜烟儿地走远了。
第二天早上要跟王夫人辞去上学的时候就被王夫人叫住了:“叫你带了手炉脚炉去,怎么不用?”贾宝玉扭头道:“天也不凉,凉了我自会跟他们要,同窗都没用,蔷儿也没这个时候弄这些,偏我用了,没事儿弄得跟个娘们儿似的! ”太娇气了,这个时候把身体养得太娇惯了,到时候吃不得苦,上了考场直接病了怎么办?王夫人气得几乎要拧他的耳朵:“你这么丁点儿大就说这样混帐话,看我怎么收拾你! ”贾宝玉一吐舌头:“好太太,我晓得事儿,手冻着了拿不好笔也写不好字儿,我也不会逞强误了功课,弄得太娇气了叫人看了还说我作腔作势呢。”王夫人道: “今日我不管你,再过两天你要再胡闹,只管在家里温书,不许你到学里去了。”贾宝玉心道,我哪会亏了自己?连连点头:“知道了知道了。”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话说贾宝玉这个身子本就是娇养着的,往年在家里凡是他到的地方无不有着各式的取暖设备,今年一旦逞强,直接的后果就是——贾宝玉感冒了!这可是件大事儿。自从小时候病过一回,他就一直健健康康的,这一回清水鼻涕直流,还眼泪汪汪的,吓得王夫人和贾母一迭声地叫请太医来看。贾宝玉心道不过是个感冒,放到后世有见效快的西药那会儿,这个毛病也是“吃药一星期,不吃一礼拜”就好的,中医的药还泛苦,就打死也不肯喝。
人这一辈子总要小病几场才好,一病就吃药,吃成个药篓子了都。要有自己的免疫力和抵抗力才行呢,至少感冒要自己好!否则何以抗得过那可怕的禁闭式考试呢?人要是感冒了吧,靠自己的抵抗力扛过去了,下回同样的情况下就不易再感冒,要是吃了药呢,这回吃了维C银翘片儿,下回这药就未必再管用了,弄到最后一点小毛病也得打针吊瓶儿了,越弄身体越糟。贾宝玉因为感冒这一常见病症,终于从脑子里翻出了一点医学知道来。
王夫人急得直骂:“孽障。”贾政颇有挽袖子上阵抽两巴掌的阵势,又念他病着,怕打坏了,憋得脸都红了。贾母问宝玉:“可是嫌药苦?我叫他们给你备洋糖蜜饯,你喝了药,病好了,随你吃去。”最后连贾珠、王熙凤等都来劝,贾宝玉由着他们软硬兼施,总不肯喝,贾母等急得团团转。贾母最后拍板:“学里先不叫他去了,即便不肯喝药,家里总比学里好。”
此后几日,贾宝玉总觉得喝的汤里有股子中药味儿,也罢,药膳也比药汤好。贾母等背地里又是到庙里许愿,又对宝玉冷着脸,希望借冷落一事让贾宝玉听话。贾宝玉只管叫袭人镇日里备好开水,得空就喝,一天能灌好几茶壶,就这么扛了不到十天,贾宝玉的感冒,果然好了。
贾母与王夫人又是高兴又是生气,王夫人的巴掌终于落在贾宝玉的身上,捶了十下八下才算完。贾宝玉无病一身轻,跑到贾母与王夫人跟前又是作揖又是谄笑: “教老太太、太太担心了,是宝玉不好。我听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便想试上一试…… ”一语未毕,便被王夫人啐了一口:“你只管气我罢了,病也是好试的?叫你用手炉你不用,答应得好好的还把自己冻着了,你长了胆子了。”贾母也道:“试着就试着,怎么病了也不吃药?这般没轻没重! ”
贾宝玉过去给王夫人捧茶,王夫人扭脸不看,给贾母捶背,贾母侧过身子不理。贾宝玉方知道这回玩大发了,只得连连发誓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再不让两人操心,末了又道:“我怕把自己弄得娇惯了么,学里那么些个人,也没手炉也没脚炉,偏我一个病了,足见身子不如人家好了。再动不动的吃药,越发成个病人样子了,听说考试要在号房里过上许久,总这个样子哪里成呢?”又一扬头,“不是说男孩儿要粗养着才结实么?我如今病了,以后就不用病了,不好么?”
一语未毕,贾母已转身看向他:“哪里听来的这话?我与你老子娘还不知道怎么养孩子么?你就在外头听些胡言乱语,回来只管与我们淘气,你哪里知道这些日子我与你太太掉了多少眼泪?”贾宝玉不言声了,因为贾母的声音已经哽咽了。期期艾艾地凑上前去,双手轻轻推一下贾母:“是我错了,老太太别生气……”
贾宝玉的提高免疫力计划,第一回合就碰了一鼻子灰。当天晚上睡前,袭人端着一杯热茶,一手托着一粒丸药过来:“二爷,这是老太太、太太吩咐的,每日睡前吃一丸,是健体祛病的。”贾宝玉一皱眉头,这都什么破规矩啊?好好的没病也嗑药?是药三分毒啊!再看袭人盯人的样子,也懒得与她争执,一手拈了药使个障眼法把药掩在袖子里,一口气撑鼓了腮帮子,作含药状,又急急喝了水,瞒过了袭人。袭人这才服侍他重新躺下。
贾宝玉悲愤莫名,这个破地方!逮着活人死命喂药!是药三分毒啊~
******
再回到学堂的时候天已很冷了,读书其实是个体力活儿,尤其是冬天的时候,老是坐着不动弹手脚血液循环就不那么好,容易冻着手脚生冻疮。贾宝玉仗着物质基础好,在家学里并不难捱,只是心里有点别扭——同学里用得起手炉烧得起好炭的只有三成,有不少冻得课上跺脚呵手的,贾宝玉有点罪恶感。学里倒是有一个炉子烧在代儒位子旁,然而若大的空间里,实在不顶多大的用。
贾宝玉还没坐下,贾蔷就迎上来道:“宝叔这些日子没来,我去探望时听说宝叔病了,今天一看倒是大好了。”贾宝玉一脸苦笑:“是好了。”一偏头,手炉、脚炉、大毛衣裳、斗篷一应俱全,四个小厮盯贼似的盯着,只等他咳嗽一声就一齐往他身上招呼呢。贾蔷看着贾宝玉的脸,不厚道地笑了。他倒用得起手炉脚炉的,与贾宝玉一人揣着一个。贾蔷闲极无聊,还不时拿贾宝玉的砚台往自己的手炉边煨着,怕冻了墨。一旁家境并不宽裕的小学生就只有羡慕的份儿了。
贾宝玉写了一会儿字,扔下笔甩甩胳膊,错眼见一小学生拉着另一个的手往自己的手炉子上焐着,一边焐还一边替他揉搓着活络血管,一边揉还一边说:“都冻成这样儿了,还不快暖暖?”贾宝玉不由微笑,这家学里也是有同学爱的啊!四下一寻,也想借手炉与人用,贾蔷在一旁吃吃地笑,见贾宝玉望过来,伸手一指窗外,学堂仅有的一块玻璃窗上透出荣国府小厮制式棉衣的样子来。贾宝玉只能作罢。
冬天的日子如果有取暖设施,并不算难熬。尤其贾宝玉一门心思只管想着功课。到腊月家学里放假了,贾宝玉盘算着《诗经》已学了一半儿,再看一回计划表,到来年春天过了便能学完《诗经》了,贾宝玉不由精神一震。
屈指一算《诗》、《书》、《礼》、《易》、《孝经》、《四书》要重新讲过、《春秋》有三家……这些东西,真如代儒所言“三、二年都未必读得完”,此外还要把史书、诗词、杂书都有所涉猎……贾宝玉蔫头耷脑地重新写计划书去了,白天学这些课本,晚上便杂学旁收些课外知识,早起锻炼身体,下课还要练字,贾宝玉恨不得一天有240个小时才够用!
这个年贾宝玉就过得有些烦闷,偏在贾母面前还要作若无其事状。好在贾政并没找他麻烦,这让贾宝玉非常惊奇。他不知道贾政已被王夫人哭过一场了,起因就是贾宝玉的那个计划书。贾宝玉的字是日日都在练的,写得很是整齐,写完了就天天拿出来看,看一回涂写一回。最后不知怎的落到了王夫人手上,王夫人一看这排得密密麻麻的课程表,连五年后二月县试都写了,也顾不得过年了,先就大哭一场,儿子都被逼成什么样儿了啊!
拎着纸就找贾政,贾政闷声不语,被王夫人说急了,才道:“并不是非逼着他不可,只是儿子总要支撑门户的,他既自己上进,我便不再催着就是了。”心里也对贾宝玉有些愧疚了,他倒是知道贾宝玉从不曾偷懒过,又见贾宝玉如此拼命,也担心是自己素日管得太狠,怕把贾宝玉累出病来。寻常学童也知道读书——考试——高中,这么个流程,却没见过规划得如此细致的,贾政这回是真怕贾宝玉用心太重,小孩子心重则易病易折,这可就不妙了。然又不大管得住自己的嘴巴,见到儿子就嘴痒想训,只能只见为妙,只在有外客的时候带宝玉出去,完了就打发他回去。
因为不知道这其中的缘故,贾宝玉听得贾政一句:“不要太过劳累。”时几乎要惊掉下巴。急忙敛神应了,背后有人撵着似的跑到自己屋里喝茶压惊——真是太可怕了!
41.宝玉遇友贾敏病重
已经上了学的人,过年就与平常小孩子不同了,可以拿出手炫耀的东西就多了许多——对于贾宝玉来说,他是被别人拿出去炫耀,这个别人里就包括了贾母、贾政、王夫人。年节时正是该客多的时候,贾宝玉不免被这三人轮番叫去见客。今天贾府格外喜庆,访客也比往年多了一些。贾母与王夫人的客人不过是拉着手看一回,摸摸脑袋再摸摸小手,然后就是给各式见面礼——多是金银一类,贾宝玉叫袭人拿下去,晚点自己一一清点上锁,看得屋内众人目瞪口呆。贾宝玉也不以为意,点完了自己的私房钱,估摸一下自己也是一小地主了,便心满意足地于财产清单上再添一笔。
数完了钱,再捏起笔来在墙上练字儿。这也是有典故的,是从元春留下的一些未及带走的书里看到的:于墙上悬腕习书,练出腕力指力来,写出来的字倒更显精神。贾宝玉拿这个去问贾珠这个方法是否可行,因为并没有见元春用过这法子。贾珠看到贾宝玉手中的册子愣了一下儿,又笑道:“这倒是个好法子,只是太苦,你胳膊还嫩,怕要吃些苦头。”贾宝玉听他说得可行,回去就试上了,效果还不坏,连代儒都说他的字儿进步很快。
这边儿贾宝玉挂在墙上练字,那边儿丫头婆子回过神儿来了,心道以前没听说宝二爷有财迷这一习性啊?不由都拿眼睛去瞟袭人。袭人脸上一烫,小心地从外间穿过,进了宝玉卧室给他铺床,又拿手炉给宝玉把被子焐热了,在床前踏脚上坐了一小会儿,拍拍脸,深吸一口气,又悄悄到外间来。看一眼时辰钟,已到了亥时,就站到一旁,看贾宝玉搁笔揉胳膊了,立时上前一步轻声道:“二爷,都亥时了,明儿还要早起呢。”贾宝玉这才发觉时间过得快,又看一回墙上挂的纸,写得还不坏,暗忖自己下场时年龄还小,笔迹要是显得稚嫩了那可是硬伤,然照现在的练法不久便可筋骨毕现,心满意足地洗漱睡了。
这练的字非但下考场时用得到,就是平常日子也是用得到的。比如碰上贾政点名叫贾宝玉跟着见客,贾宝玉就要再表演一番,背个书,写个字什么的。这样出去也颇得了些东西,却是些文房四笔、扇坠书本一类了。
除此之外这一个年过得与往年就没有更多的不同了。依旧是要到舅舅家去拜年,依旧要早起磕头讨红包、发红包,今年又额外多发给贾珠的次子取名贾堇的小侄子与贾琏的长女大姐儿一人一个小荷包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