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陈戬的房间,一股浓重的药味传来,燕离陌皱了皱眉。待到看见靠在床头的那个形容憔悴的人,他更是将两道秀气的眉毛挤到了一起:
“你会不会有些太矫情了,一个风寒而已,怎么就变成这副鬼模样了?”
陈戬勉强勾起发白的嘴唇,平时就轻柔的声音更是几不可闻:“大将军还真是狠心,属下都病成这样子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燕离陌没理会他,径直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惊人。
“喂,你额头这么烫,不会烧傻吧?我以前见过有人得了风寒变成傻子的。本来就不怎么聪明,你要是更傻了那本将军可就不跟你再天天混一处了,本将军最讨厌愚笨的人。”
陈戬想笑,却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燕离陌薄唇一抿,抱起他轻轻抚他的背,倒像是极为温柔的样子。
“你身上好凉。”陈戬顺过气来,忽然说道,“说起了从以前我就觉得,你好像无论什么时候身上都是凉的。”
燕离陌松开他,眸中闪过一道不自然的神色,语气却是仍旧没什么变化:“什么凉不凉的,那是你身上太热了,要不然就是已经烧糊涂了。”
不等陈戬接话,燕离陌就唤过来旁边的军医,询问他的状况。
确实是风寒之症,他本来就政务繁忙,休息不够,又在空旷的场地中接连吹了几日的风,又因为担心比试情况而心情紧张,如此压力之下自然容易发病,而且病情来势汹汹。
“你不用太担心,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再调养几日就好。”陈戬就着他端过来的碗喝了几口热汤,面色有些红润,出言安慰道。
“谁担心你了,是因为你一病就没人帮本将军做事了,就你会自作多情。”
燕离陌把碗往他手里一塞,态度是一贯的恶劣。
“随你怎么说,我找你来是想问你什么时候举行最后一场比试,万一我到时候好不了,也好提前做准备。”陈戬不再继续跟他胡扯,正色道。
“你就是个瞎操心的命,好好养你的病,这些小事你认为本将军处理不了吗?真是啰嗦。”
看着燕离陌倔强地不肯承认自己的关心,陈戬只觉得心中一阵恍惚。他始终将自己封在一层厚厚的冰霜中,独自一个人承受着一切不能与他人言的孤独和伤痛,这样似曾相识的姿态,似乎很久之前也曾有一个人有过。只不过那人不像他一般如此生动,而是一个人站在无边清冷的月辉之中,那种伟岸的孤寂,让人忍不住就想靠过去,再靠近一点,直到两人月下身影融为一体,便好像能融化他的苍凉,给他一颗鲜活跳动的心,也让自己安心。
“对了,你听说石月二王子月阔朱穆轮的事了吗?”
回过神来,陈戬突然提到一个让燕离陌几乎快忘记的人。可是,真能忘记吗?即便想忘,少年送他的那只小畜生可是日日在手啊。
“听说一点。”
陈戬觉得燕离陌的神情有些怪异,但又说不出来哪里怪。
“不愧是石月国的月神之子,被流放草原,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成为玉兹部落新的首领,还统一了北部那几个部落,少年有为,将来必定会是一方霸主啊!”
对陈戬的赞美之言,燕离陌没有接话。少年曾经稚嫩的话语在他耳边再度响起,他说过将来会是荒漠和草原的神,而现在,他应该正朝着那个位置一步步走去吧。
或许,自己还算有点鞭策的功劳呢!
微微一哂,燕离陌不愿被内疚的心情影响,努力不去想起与朱穆轮相伴的那些日子。
之后几日,燕离陌仍然到军营练兵,只是最后一场比武却推迟到了年底,就当做是为除夕之夜助兴吧。况且只要在自己离开之前挑选出来,陈戬一定会处理好后面的事,所以燕离陌也不担心。
16.回归的少年
陈戬调养了许久,身体不再发热,咳嗽也少了,只是一场大病未免消耗些体力,更容易被邪风侵体,所以军医一再嘱咐他,好好休息,切莫再受凉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可是正如燕离陌所说,这人是天生的劳碌命。这几天积累了一大堆的公事,他身子刚好,便马不停蹄地处理去了。燕离陌在军中管不到他,旁人又劝不了,所以刚刚养得红润的脸,没过几日又显憔悴了。
这天燕离陌看完士兵操练,便回到帐中,早有一人等候,见他进来马上上前行礼。
“起来吧,你叫什么名字?”解下大氅坐到火炉旁边,燕离陌一手烤火,一手揪着怀里的小狐狸,天气越来越冷,小畜生也没什么精神,白天一直窝在他怀里睡觉。
“属下温酒。”那人起身,语气有一刻的停顿。
燕离陌这里也是一阵沉寂,片刻才有笑声传出,放荡如燕离陌,从来不掩饰自己的嘲讽:“温酒?这名字倒起得别致,世间怕是没有人比你老爹更喜欢那杯中物了吧?”
温酒却是面不改色,似乎被取笑惯了。
“你知道本将军为何叫你过来?”燕离陌得不到回应,也觉得没趣,索性提起了正事。
“回将军,属下不知。”温酒躬身,“不过据属下猜测,不是赏便是罚。”
“哦?”燕离陌眸中闪过一道亮光,“你临阵退缩,身为百夫长,连普通士兵的胆量也无,本将军为何会赏你?”
温酒仍未起身,言语落落:“将军见识独到,行事不羁,这场比武自然不会像表面那样简单,规矩都改了,评判的标准又岂会因循守旧?”
燕离陌盯着不卑不亢的温酒看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军中果然是卧虎藏龙之地,有你这样心思玲珑的人才,做个百夫长岂不委屈?”
温酒平静的眼眸忽起一丝波澜,燕离陌自然尽收眼底。不错,头脑灵活,又有远志,品性也算上乘,只要勤加努力,他日一定会是良将。
帐外忽然一阵风起,燕离陌眸色一暗,微微偏头,察觉到一股异样的气息。
呵,真是可笑,竟然有人敢闯他这大将军的营帐不成?
“你先下吧,改日本将军再传你来。”看一看还立在当场的温酒,让他先行下去,既然有“贵客”登门,他得好好招待才行。
“是。”温酒行礼告退,走到帐门口的时候,燕离陌忽然又叫住了他:
“能屈能伸是大丈夫所为,审时度势也是领兵之道,但是一个真正有能力的将领,该是智勇双全,你现在欠缺的,就是一个”勇“字,等这场比试结束,你便跟我回京如何?”
温酒抬眸,看着座上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大将军,忽然由衷地升起一股心悦诚服的感觉,若是方才那几句赞美还有溢美之词的嫌疑,那么现在,却是不及这人万分之一了。能跟在这样的人身边,一定会做出一番大事业来。
一种沉寂了许久的力量在温酒血液中觉醒,让他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动。
“怎么?你不愿意?”燕离陌皱眉,好不容易看到个顺眼的人,难道人家还看不上自己?
“不,属下愿意,只要将军在一日,温酒便永伴将军左右。”
燕离陌一愣,这人似乎曲解了他的意思,自己只是想培养他而已,将来也定是让他回到军中的。可是,他那一句“永伴将军左右”,如此动听,似乎有一种特殊的魔力,让燕离陌突然就不想否认了。
等帐中恢复安静,燕离陌收拾了一下心情,没有转身,眼角却瞥着帐后:
“怎么?在外面站了那么久,不怕被冻坏吗?”
帐外的呼吸声一乱,片刻,有一人从后面进来,脚步声缓慢而轻微。
听到这似曾相识的脚步声,燕离陌抚摸小狐狸的动作一顿,猛然回头。果然,那在烛光下若隐若现的英俊面容让燕离陌讶然出声:
“是你?”
虽然从不说自己沉着冷静,但是向来没什么事让燕离陌如此意外。此时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个人,让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明明被自己伤得那样深,他该恨自己入骨,再不相见。在石月大牢时少年冷漠决绝的眼眸,让他以为那便是最后一面,可是现在他竟然如此突兀地站在自己面前,怎能不让人惊诧?
“你这么不愿意见到我?”数月未见,朱穆轮的蓝眸更加纯粹,此时却有一抹深邃的伤痛。
燕离陌一窒,少年定是吃了不少的苦,本来青涩稚嫩的面庞被风刀霜剑雕刻得愈发棱角分明,褪去了几分稚气,多了几分成熟,只是眉目间的那股单纯真挚之意,一如从前。
“吱吱”怀里的小狐狸忽然醒了过来,迷糊的小眼睛转了一转,看到站在那里的朱穆轮,蹭的一下便向他跃去,欢喜雀跃之意尽显。怀中一空,便感觉一阵凉意袭来,燕离陌打了个寒颤,心思一下清明。
“小畜生果然有灵性,今日睡了一天,听到你的声音便醒了,亏小爷还日日喂它,真是浪费小爷的感情啊!”
转身继续烤火,燕离陌戏谑的语气倒有几分真实。
“你一直带着它?”朱穆轮走过来站到他对面,神情忽然有些激动。小狐狸似乎也听懂了他的话,在朱穆轮手里腻了一会儿,又跳回了燕离陌怀中。
“回来的时候路过其克尔,进去看了看,见它还在,就带回来了。”有些不敢直视少年炙热的双眸,燕离陌借着与怀里的小畜生戏玩来掩饰尴尬。“坐吧,在外面站了那么久,一定腿都冻麻了。”
明知道不该再给少年希望,可是关心的话已经从口中溢出。
果然,少年一个箭步冲上来握住了他的胳膊,迫他与自己直视:“你也想我对不对?我天天都想你,只要是有月亮的晚上,我就想你想到无法入睡。草原下了好几场雪,好几夜不见月亮,我以为我可以睡觉了,可是白雪茫茫,竟然像月光一样明朗,我又开始想你,从看不到你一直想到现在,你呢,你也想我,是不是?”
少年直白热烈的情意带着灼人的温度,直透心肺。
燕离陌已经分不清,自己是被少年热切期待的眼眸攫取了心思,还是手腕上传来的温热触感让他失神,半晌都没有说话。
“阿陌,你在吗?”
帐外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燕离陌顿时惊醒,一把挣开少年的手,他回答的声音竟然带了些许慌乱:
“在,你进来吧。”
陈戬掀开帐门一身寒气地进来的时候,就看到除了燕离陌,帐中还有一个身姿挺秀容貌俊逸的年轻人,周身气度不似凡夫俗子,倒如一块明亮耀眼的宝玉,让人无法忽视。可是少年以一种极为怪异的姿态站在那里,倒让陈戬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不是说今晚会回去吗?都这么晚了也不见人,我以为有什么事情就来看看。”脱去大氅,陈戬走近两人,一边向燕离陌说明自己的来意,一边看向脸色似乎有些阴沉的朱穆轮,“这位是……”
“你应该认识,前几天你还提过。”燕离陌没有看朱穆轮的表情,仍然把玩着手里小狐狸的耳朵。
陈戬皱眉想了一会儿,少年的容貌有些似曾相识,再注意到他的一双琥珀蓝眸,一个名字在陈戬心里成形。
“朱穆轮王子?”语气中带着几分压抑,陈戬看向默认的燕离陌。
“你是谁?凭你也能叫我的名字?”朱穆轮从这人打断自己和燕离陌的谈话时就已经讨厌了他,一个弱不禁风的老男人,竟然叫那人阿陌?言语之间两人似乎还住在一起,一股滔天怒意在少年心中滋生,若不是燕离陌在场,他几乎要拎起这个丑八怪甩了出去。
唉,陈戬要是知道自己被少年当作丑八怪,不知道年轻时也被人称作翩翩公子,才貌双绝的他,还能不能维持一贯的“风度翩翩”?
燕离陌看到此时的少年,才有些熟悉,他可不是这样眼高于顶盛气凌人嘛。
17.莫名其妙的心情
“陈戬,陇城都尉。”陈戬倒是不在意他的态度,不过是一个骄横少年罢了,刚见到燕离陌时,他比朱穆轮有过之而无不及。一个是故意带刺,一个是天生霸气。
“哼,一个小小的都尉,竟然直呼你们将军的名字,原来这晟轩,竟然如此尊卑不分吗?奴才与主子平起平坐,传了出去不怕人耻笑晟轩毫无规矩吗?”
朱穆轮涨红了脸指责陈戬,这人一而再地与燕离陌言语亲密,此刻又与他坐得那么近,难道当自己这么一双炯炯有神的眼是用来吹蜡烛的吗?
“王子殿下!”燕离陌见他越说越离谱,忍不住也沉了脸,“这里没有什么主子奴才,陈书生是我的朋友,我晟轩民风淳朴,朋友之间自然随意相处,你若是看不惯,便回你的领地去吧,不必在这里耍你王子的威风。”
燕离陌这几句话也有几丝故意的意味,毕竟他平时习惯了这么咄咄逼人的言辞。可是落入已经被怒火烧昏了脑袋的朱穆轮耳中,那可就是别有一番味道了。
“你赶我走?”少年一愣,表情有些不可置信,凤眸里竟然闪过一丝悲伤,如帐外的月光一般寒凉。
燕离陌被那种眼神看得有些揪心,却又不会安慰人,一时无语。
陈戬看看气氛暧昧尴尬的两人,忽然觉得自己对燕离陌实在是太不了解了,他身上究竟有多少秘密,多少故事?
“你做了让我那么伤心的事,我都没有怪你,实在想见你,整整在荒漠和草原中穿行了时日,累死了好几匹马,几次都要被风雪掩埋,终于可以活着站在这里见你,你却要赶我走?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残忍,我不过是喜欢你而已,难道就是因为我喜欢你,才让你如此厌恶吗?那你告诉我一个不再喜欢你的方法,我便不再来烦你。石月晟轩,我再不见你。”
朱穆轮努力隐忍的质问,惨淡绝望的语气,让燕离陌眼眶竟有些发酸,自己竟然一再伤害少年至此,真正该让人厌恶的,是自己才对啊!
陈戬在一旁都有些动容,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可是这个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的少年,似乎是动了真心了,否则以素日对他的传闻,还有他方才对自己的态度来看,平时定是个心高气傲睥睨天下的人物,而此刻在燕离陌面前,他竟然像只受伤的小兽般仓皇无助,低声下气只为他一句呵护。
拽了拽燕离陌的袖子,以眼神示意他不要再发呆,至少说些什么,打破现下的僵局。
“你不是赶了好几日路吗?”燕离陌忽然起身,没有直视朱穆轮,语气有些不似往日的温柔,“先回去休息吧,有什么明日再说。”
说完他便越过朱穆轮,准备向帐外走去。
可是身后没有脚步声,他止步转头,就看到少年还愣在当地,双眸似有水光,心中长叹一声,自己算是栽在这个笨蛋手里了,他咬牙切齿地开口:
“小爷是说,让你先跟我回我住的地方,你要是不愿意,爱睡哪里睡哪里。”
朱穆轮闻言惊喜,一双蓝眸熠熠生辉,似乎下一秒就要飞出来,直往苍穹而去做那璀璨星子。
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燕离陌身边,见他被帐外寒风吹得一个打颤,赶紧站到风口替他挡了,将旁边的大氅递给他穿好,捂得严严实实的才有些放心。
“走吧,带上外面跟你来的那个,主子笨,手下的人也笨,这么冷的天就不会先在城中住下,等白天再找我吗?”
燕离陌方才还不适应突然出现的少年,这会儿才有些找到两人相处的方法。
“也不是很冷。”少年摸一摸通红的鼻子,兀自狡辩。
“哼,自大的毛病没改掉,又添了个说谎的毛病,看来你吃的苦还是少。”燕离陌一掀帐篷,刺骨的冷风让他声音有些发颤,“陈书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