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离陌微微一笑,果然还是太稚嫩。
19.还能再伤人一些吗?
场下的比试已经渐渐接近结束,其实燕离陌经过这几日了解,对胜败早有揣测。事实证明,他所料果然不错,胜出的那一半几乎都是他选定的,温酒虽然不算拔尖,但也算中上。倒是又有一个形容不过十六七的半大少年让燕离陌没有料到,他竟然在最后一刻出奇制胜,耍个心眼,将一个比他高大威猛的士兵绊倒,坐在他身上死命压着不让他起身。虽然手段不光明,而且有几分耍赖的意思,但毕竟是胜了。
燕离陌看了看他,心中有了计较。向陈戬使个眼色,让他把早就拟好的名单宣读一下,晟轩的第一支甲师,由此出炉。
所谓甲师,自然是军中翘楚,王者之师。这次燕离陌选了六十人,作为第一代甲师,他们从今日起便开始接受特殊训练,努力成为一支无所不能战无不胜的先锋军。至于以后的事,他已经跟陈戬还有几位将军商量过了,便由他们继续主持。毕竟,那人说打春之后,就会让他回京的。
被选入甲师的将士们自然欣喜异常,热血澎湃,落选的虽然懊恼,但技不如人,他们也只能暗自发誓,好好训练,以便日后有机会成为军中精英。
陈戬瞧着士气高涨的将士们,忍不住看了燕离陌一眼,这人真不愧是将门虎子,天生就是带兵高手。可惜,他志不在此,否则晟轩有朝一日必定兵强马壮,无人敢欺。
“本将军说过,胜者受奖,败者受罚,该如何罚,由都尉决定。”燕离陌忽然起身,语调沉稳有力,压住了沸腾的场下,看一眼有些呆愣的陈戬,他眸中划过一丝得意的笑,继续往下说,“至于这奖,本将军本来是打算等训练甲师之时再说,可是刚刚突然有人向本将军提了一个更好的建议,既然如此,那就让你们所有人都一饱眼福好了。”
底下顿时一片揣测,议论纷纷,不知这大将军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陈戬却是兀自埋怨突然兴起的燕离陌,什么由自己决定如何惩罚那些落败的士兵,他从来没跟自己提过这些事,本以为他一切都计划好了,敢情还是丢给自己一个烂摊子,方才还夸他,真是不让人省心。
可是燕离陌不让他省心的还在后面,眼前一暗,燕离陌竟然拉了朱穆轮站在场中,两个人并肩立于高台之上倒是赏心悦目,可是脱口说出的话却让陈戬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
“这位是草原玉兹部落的新首领,少年英雄。他方才向本将军提议,我们两人比试一局,落败者要答应对方一个要求。这可是你们的荣幸,能领略本将军和玉兹首领的绝世对决,如何,这个奖励够分量吧?”
燕离陌话音落了半天,场下还是一片寂静。因为众人不知该为朱穆轮的身份惊讶,还是该震惊于他们大将军坦荡磊落的“自恋”,哪里有人这样夸自己的,绝世对决也该是看的人评价才对啊!
不知为何,众人竟然都有些小小羞愧,有这么自负成狂还不自知的将军,他们真是“与有荣焉”。
“阿陌,你又搞什么鬼,你这样当众说出月阔首领的身份,万一传到有心人耳朵里,会引起麻烦的。还有这比试,你怎么事先不跟我商量一下?”
陈戬起身到两人身边,压低了声音同燕离陌说话。
“这是我和他的事,用得着你插嘴吗?还有,不准你再叫他阿陌。”朱穆轮看着陈戬靠燕离陌那么近就来气,忍不住就推了他一把。本来就力大无穷的他又在怒头上,这一推自然力道十足,陈戬毫无防备之下就往后倒去,眼看就要撞在桌子上,堪堪被燕离陌拉住,抱了个满怀。
唉,自古有言:偷鸡不成蚀把米啊。
朱穆轮气得够呛,上前就要去扯开陈戬,却被燕离陌打掉了伸出去的手,天寒地冻,一阵冷硬的痛楚传来,他面上闪过一道受伤的神色。
“朱穆轮,他不是你能动的人。”
燕离陌的语气半是无奈,半是头疼。陈戬一方面是他的朋友,可是还有一层更微妙的关系,让朱穆轮无论如何都不能动陈戬半个手指头啊,否则下场更惨的会是他。
可是在朱穆轮看来,燕离陌这是把陈戬看得比他要重得多,嫉妒、愤怒、心痛,种种情绪纠缠在一起,让从未经历感情的少年难过之余,也有些许疑惑。难道喜欢一个人,除了跟他在一起时的甜蜜,还注定要承受这么多的苦痛吗?
“阿……”陈戬倒是不甚在意,他只想着如何劝阻两人打架,唤了一半又生生停住,“将军,你还是换个奖励吧,刀剑无眼,万一你们有人受伤……”
“不,我现在就要比。”
善解人意如陈戬,到底也动摇不了朱穆轮愈发坚定的心。他要向燕离陌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只知任性的孩子,而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好汉。
燕离陌微微一笑,激将法什么的,陈戬不知不觉就替他用了,还真是省得他费心。
两人飞身跃到场下,众将士自觉后退替他们让开场地。一黑一白,一刀一剑,两人俱是长发飘逸,神采飞扬。只一个剑眉凤眸,目光灼灼;一个落落笑意,放荡不羁。置身于高原宁静的荒漠苍穹之下,倒像是两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天外来客,几欲乘风而去,遨游万仞。
燕离陌用的是一直带在身上的一柄长剑,那是传授他流风剑法的师父留给他的,朱穆轮见过。燕离陌剑法轻盈迅疾,配合他夭矫身姿,动如脱兔,恍若流风,让人防不胜防。但是他内力似乎时有不济,这是朱穆轮唯一可乘之机了。
弯刀在手,刀光霍霍,刀身上有北斗七星图案的宝石镶刻,分外华美。朱穆轮深吸一口气,一招追云逐月,向燕离陌径直划来。燕离陌兀自站在那里不动,一直到少年的刀光将他如水双眸映衬其中,才以一招春风化雨,缓解了少年凌厉的攻势。
两人登时纠缠在了一起,刀光剑影笼罩周身,将士们屏息凝神,直看得目瞪口呆。此刻他们才有些体会,方才大将军为什么说这是给他们的奖励了,身在军营,他们中大部分只懂些拳脚功夫,哪里见过这样精妙玄奥的招数和出神入化的轻功。
朱穆轮一袭玄青大氅,乌发飘扬,举止间风起云涌,飞沙走石,一柄弯刀在他手中仿佛幻化成数十柄,刀刀迅猛有力,如果不是白日朗朗,倒让人误以为有十几弯新月在眼前晃动了。这样气势磅礴如雄鹰猛虎的少年,不愧是曾经的弯刀王子,如今的草原新秀。
更让众将士吃惊的是,平时虽然燕离陌练兵严苛,但毕竟形容俊美,身形单薄,他们一直以为他只是胸中有韬略,却没想到原来他手底下竟然也有如此真招,这一手流风剑法,当真是行云流水,密不透风。本就萧萧肃肃如松下风,爽朗清举,高而徐引,如今执剑在手,飘飖婉转,褪去几分柔弱,平添一股豪气,果然让人瞬间萌生倾倒之意。
两人眨眼已过百招,俱是越战越勇,丝毫不显败象。如果说一开始燕离陌只为以此逼退朱穆轮,如今真正交上手,他才发觉少年武功奇高,是一个可以一战的对手,先前大概只是有所隐藏罢了。而如今为了得到那一个要求,两人俱是全力以赴,这一战酣畅淋漓,倒也让人斗志勃发,仿佛回到了世事无忧的少年时候,只以成败论英雄。
酣战数时,燕离陌正准备一招风卷残云,将少年已至身前的弯刀格开,可是忽然瞥见都尉府的管家拿了一封书信到陈戬身前。
“大人,是京城来的,给燕大将军。”
听见京城二字,心下一个恍惚,燕离陌手中长剑慢了一步,朱穆轮的弯刀锋利无比,吹毛断发,就是这迟疑的一瞬间,一绺长发随风飘落,被少年握在手中。
往后飘身而退数步,燕离陌才化去方才弯刀攻势。
“我胜了。”
少年的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如琥珀般的双眸闪耀如星。
燕离陌收回长剑,面上仍然神情自若,只是一双眼微微上挑,不经意地往陈戬那里瞟去,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底下将士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虽然燕离陌落败让他们有些失望,但是强者对决,本来就是瞬息万变,即便败了,也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陈戬瞧着他们结束比试,出声安抚了众将士一番,让他们各自回营去了,等众人意犹未尽地散尽,场中只剩下那两人和陈戬,还有几个都尉府的小厮。
“给你的,从京城来的。”陈戬走到燕离陌身边,从刚刚就察觉了他游离的目光,其中原因就是动动脚指头陈戬都猜得到,索性爽快地递给他了。
可是燕离陌半晌都没有伸手去接,眸中水光微漾,久久不能平静。
朱穆轮还在为自己竟然胜了燕离陌兴奋,并没注意到他的奇怪反应,只当是寻常政事。
“我帮你看?”陈戬果然善解人意。
燕离陌沉默以对,陈戬叹了一口气,伸手替他打开御笺。
片刻之后,陈戬不动声色地将御笺往前一送,语气不是一贯的温和,却听不出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即日回京。”四个御笔大字,龙飞凤舞,一笔一划都是燕离陌最熟悉的走向和力道,双眸波光更是甚,他几乎是毫不迟疑便夺了御笺转身向外走去,月白大氅潇洒地甩出一道弧形,不带一丝留恋。
“你去哪里?”
朱穆轮见他突然就走,自然一个箭步挡在他面前。
“回鄢都。”
燕离陌勉强压抑起伏的声音坚定如磐石。
少年一愣,明明是自己胜了比武的,他一时之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燕离陌归心似箭,根本没有心情跟他解释,越过他便要继续走,却被少年一把拉住了胳膊。
“你说会答应我一个要求。”
少年的神色倔强固执,抓住他胳膊的手也用了十分力气,像是要捏碎他的骨头一般。
燕离陌顿了一顿,缓缓将少年的手从自己胳膊上拂下,语气决绝:
“我可能要失信了。”
朱穆轮仍旧执拗地看着他。
“小爷一直不想告诉你,是觉得没必要,既然你非要纠缠不清,那小爷也就不瞒你了。”一边恢复一贯的语气说着,燕离陌忽然往朱穆轮靠了一些,温热的气息在少年耳边呢喃,却让他心间一阵寒凉,如冷月入怀。
“小爷早已是别人的男宠,而且心甘情愿。”
十六个字,熔成一把比燕离陌腰间长剑还要锋利的利刃,直穿朱穆轮胸膛,而且拔都拔不出来,让伤口再也无法愈合。
陈戬虽然没有听到燕离陌的话,但看朱穆轮如遭雷击的反应,也能猜到大概,直到燕离陌的身影已经消失天际,月出东山,少年仍然站在那里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动。
心中叹一口气,他想了想还是上前:
“这种事若不是两厢情愿,也是折磨,回去吧,荒漠的风沙和草原的蓝天会让你忘记一切的,否则白白自苦而已。”
少年没有回应,不知究竟有没有听到陈戬的话。
寒风呼啸,月华遍地,朱穆轮就这样在空无一人的校场站了整整一夜。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20.废后?
从陇城到鄢都,千山万水,陈戬为燕离陌安排了暗卫随行,他却只带了温酒和安照两人。安照便是最后一次比试时的那个出奇制胜的半大少年。
这一路回京,燕离陌只觉得仿佛已是半生过去,幸得那人守约,并未让自己白等。日日抚摸胸口那枚玉佩,他终于可以安心。
温酒和安照祖籍西北,第一次入京,均是好奇不已,一路上眼都不够用了,温酒还稳重些,安照却是咋咋呼呼,从没安生过,看到一条大船都会叫个半天。
燕离陌激动难平的心情就在他们偶尔的吵闹拌嘴中渐渐平复,这条漫长的回京路也不算那么难熬了。
十日之后,三个人终于赶到了鄢都,风尘满面却眸光晶亮。
站在阔别数月的燕府门前,还没等燕离陌感伤一番,府门大开,两个鹅黄身影已经扑了过来。
燕离陌手疾眼快,一个后退,左右手分别一拉温酒安照,堪堪让他们护在自己身前。
竹心竹韵好不容易酝酿好情绪,准备抱着她们少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述说“思念”时,抬起头却发现抱错了人。
“少爷……”竹心松开安照,小嘴一撇,颊上还沾着事先涂好的水迹,“你一回来就捉弄我们,哪有你这样的主子?”
燕离陌拔腿往府内走去,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
“没本少爷这样的主子,就有你们这样,主子在塞外吃苦受罪,你们却养得白白胖胖的丫头,嗯?”路过竹韵时,他伸手拉了拉她明显有些红润的小脸,然后又看看自己的手指,“这是什么,茶水?你们还真不掩饰啊!”
竹心竹韵顿时羞红了脸,她们这点小把戏,还真是逃不过少爷的火眼金睛啊!
温酒安照刚到燕府,就有这样娇美的两个俏丫鬟投怀送抱,心头也是美滋滋的。
回到府中不过休息了半天,入夜时分,齐斯便到了燕府。
“大将军,好久不见,更加英伟了。”齐斯向正在饮茶的燕离陌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如今他可不是徒有个少将军空名的纨绔子弟了,而真正是在军营待了数月的大将军。
燕离陌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本就面若敷粉唇红齿白的齐斯,数月不见,仍如当初一般。
齐斯似乎也习惯了燕离陌对他冷淡的态度。耐心地站在一旁等他喝完了茶,才起身进宫。
北宸殿内。
烛光正好,宽大华美的龙床之上,两条人影正亲密地纠缠在一起,仿佛没有一丝空隙,可以将彼此的温度完全传递给对方。一室靡乱中,低沉的喘息声和压抑的呻吟声交汇在一起,仿佛是世上最动人的乐曲,却始终有结束的一刻。
“陌儿有些瘦了,是不是在陇城吃住不合心意?”
姜桓侧卧着靠在床上,胸膛微露,是属于成年男人的宽阔有力,锦被下燕离陌似乎有些疲乏,微微闭眸,一张本就俊美的容颜经历一番情事更是艳丽无方。姜桓修长的手指正把玩着他露在锦被外的几缕黑发。
听到那人温厚带笑的声音,燕离陌睁开眼睛,眸中一抹迷离之色,片刻才恢复清明。
“还好,就是冷些。”他的声音有些喑哑。
姜桓轻轻一笑:“的确是冷些。不过陌儿着实厉害,不费一兵一卒就让石月退兵。”
燕离陌没有回应,回到京城,在西北荒漠发生的事他选择性地都遗忘了,一点也不想再提起。
“其实朕上次就打算召你回京了,可是你也知道,朝中无人,但是练兵却是必须。所以只能忍痛让你继续呆在那苦寒之地。陌儿没有偷偷埋怨朕吧?”
燕离陌微微摇头。
“这次突然让你回来,其实是有一件事想与陌儿商量一下。”
姜桓的声音如一,却让燕离陌锦被下的手一下握紧。
“陛下有何事自己做决定就好,臣决无异议。”勉强压抑颤抖的声音泄露少年的一丝不安。
姜桓忽然松开他的长发,从床上坐起,穿好衣服下床,似乎去外面走了一圈,再进来的时候,燕离陌就看到他手中多了一份奏折。
“废后?”
燕离陌从锦被中探出手来,细长白嫩的手臂接过姜桓递给他的奏章打开看了,登时从床上坐起,锦被滑落,露出点点暧昧痕迹的上身。看着姜桓的眸色渐深,他不动声色地扯过自己外衣披上,注意力却仍在手中奏折上。
当今皇后乃是丞相管舒之女,管晋之姊,在姜桓做太子时就与他有结发之谊。虽然平素久在深宫,燕离陌并不怎么见过,但是偶尔宫宴上远远一瞥,看着也是个端庄大方的,为何好端端地突然要废后呢?这可是有伤国体的大事。而且,丞相一门荣华,权倾朝野,万一处理不好引发政乱,更是牵连广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