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说来也是令皇室蒙羞,朕本不愿宣扬。”姜桓坐在桌边饮茶,言语迟疑,似有难色。
令皇室蒙羞?燕离陌眉头一皱。
“皇后身为中宫,多年无所出,已是让朝堂不稳。”姜桓此话倒是实情,晟轩立嫡为先,皇后无子,确实让人担忧。“朕念及夫妻恩情,始终没有动过废后的念头,可是上月宫中大宴,竟然有奴才撞破皇后与人私会。虽然朕已经将一干人等收押,避免流言传播,可此事不能不查。”
燕离陌表情晦暗不明。私会?确实是个好借口。
“皇后拒不承认,朕又没有真凭实据。但此事也不能交由大理寺卿调查,本来打算让内侍监处理,可是内侍监是皇宫直属,即便查出些什么丞相府也必定不信。朕思来想去,决定让陌儿你来查,你与皇后胞弟管晋是旧交,他一定会相信你。”
“陛下说笑了,臣一介武夫,如何能懂查案的事?”燕离陌穿好衣服下床,时间不早了,一会儿就会有妃子过来侍寝,他还是早早离开地好。
姜恒伸手拉住他,让他坐在自己腿上。燕离陌挣扎了几下,还是舍不得他怀里炙热的温度,只能顺从地靠在那里。
“今天不用走了,朕已经吩咐下去,今日不召妃嫔。朕整夜陪着陌儿,你说好不好?”
姜恒温柔湿热的气息在耳边不住缠绵,燕离陌神智渐渐模糊,这人的声音似乎有什么魔力一般,总是轻易就织出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让他深陷其中,无处逃离。
鄢都的冬夜虽然远远没有西北那样寒冷,但也是更深露重。而偌大的北宸殿里,却是一室春光无限,灯火落尽处,芙蓉帐仍暖。
从皇宫回来已有三日,燕离陌就呆在自己府里,哪也没去。如今已是军功在身的大将军,在朝中的影响力自然水涨船高,一张门槛几乎每天都有人来踩踩,倒是让冷清了十几年的燕府恢复了以往燕北靖还在朝时的门庭若市,甚至比之更甚。
可是燕离陌却常常以各种理由推辞不见,让众多来道贺攀附的官员怨言颇深,即使明面上不说,背地里燕大将军自恃功高不通人情的恶名已经传遍朝野。管家和几个丫头几乎轮番劝告,却都败下阵来。温酒安照一向在军中,哪里见过这等阵势,不过二人以燕离陌为尊,他若不愿做什么,两人便一力替他挡下。
21.倾颜阁
这一日两位门神又在门口挡人,却见三个与他们主子一般年纪,均是华服玉冠玉树临风,一看便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少爷公子,相携往燕府而来。
“哟,那小子什么时候多了两个这么丰神俊朗的小厮?你看看,一个温文尔雅,一个灵动狡黠,果然比别的小厮要顺眼得多了。”
说话的是那日在十里长亭取笑过燕离陌的许淳许少爷,也不知这几个月不能去找那些好姐姐好妹妹们,他可憋坏了没有。
另外两个,一身蓝衫,举止文雅的是尚璟,闻言扫了温酒两人一眼,却是浅浅笑意没有说话;而另一个竟然是一身的珠光宝气,下衣衣摆上缀了一圈粉色珍珠,腰间两挂玛瑙翡翠,宽大的袖口处又以五彩宝石镶嵌,右手拇指上还带了个金玉扳指,图案虽然别致,也不知他嫌不嫌累得慌。听了许淳的话,他哈哈大笑,丝毫不顾及形象,往旁边的尚璟身边一靠,像是有些笑得站不住了。
尚璟关键时候往后退一步,他差点绊一跤,拉住许淳才勉强站住:
“许淳,你不会是憋了几个月,男女通吃了吧?”
“臭楼云,你说什么,小爷我风流倜傥,怎么会喜欢男人?”许淳闻言变色,扑了上来对楼云就是一阵拳打脚踢。楼云又岂是任人欺凌之辈,嗷了一声就打了回去。
尚璟在一旁看着打闹在一起的两人,浅笑晏晏。
温酒和安照看着不远处的三人,面面相觑,吃不准这三位公子唱的是哪一出。平常来拜访的客人,都是彬彬有礼,礼物丰厚,可是这几位爷非但空着手,在门口就打起来了,这算是怎么个情况?
“你们是燕府新来的下人吧?我们是你家少爷的朋友,进去通报一声,就说他再不出来,就错过一场好戏了。”
两个人正在愣怔,就看到尚璟走了过来。安照瞧着比自己高不了多少,却温柔稳重让人倍感信赖的尚璟,听着他如三月春风的和煦嗓音,忙不迭地点头,一溜烟地就跑进府中通禀去了,温酒拉都拉不住。
“无妨,他不见旁人,会见我们的。”尚璟看到了温酒眼中那一抹犹豫,笑着安抚道。
温酒这才放下心来。
片刻之后,燕离陌肿着一双桃花眼出来了,显然是刚刚睡醒,还在困倦之中。
“如果许淳没有被打得缺根胳膊少根腿的,楼云,你就做好被本少爷痛宰一顿的准备吧。”还没出府门,他有些慵懒的声音已经传遍所有人的耳朵。
尚璟仍然浅笑如常,那厢正打得热闹的两人顿了一顿,楼云大喝一声,像只花豹子一样朝还在愣怔之中的许淳扑了过去。
废话,他宁愿把许淳打得缺胳膊少腿的,也不愿让燕离陌痛宰他一顿,谁不知道这个表面不好享受的燕大少爷,实际上眼光最毒,上一次打赌自己输了,他就挑走了自家铺子里最贵重的一块青绿翡翠,那一块的价值可就抵得上整个铺子了。楼云事后肉疼了好久,又千里迢迢派人去山里挖了一块才稍稍安慰。
等几个人终于闹完,坐在燕府的后院喝酒,许淳和楼云脸上身上都是一片狼藉,愈发衬得燕离陌和尚璟风度翩翩。
“哼!”两人偏偏又同拿了一壶酒,对视一眼,许淳紧紧抓着壶身不肯放手,楼云翻个白眼,不再跟他计较,松手拿了另一壶。若是再来一次,那这上等的女儿红就会滴酒不剩了。这等暴殄天物的行为,还是免了为妙。
“阿璟,我不在,他们俩一定让你很头疼吧。”燕离陌向尚璟举了举杯,两人倒是心有灵犀。尚璟摇头苦笑,这两位只要见面就互掐,殃及池鱼的次数自然不少,光是劝架就要费他不知多少口舌。
“就跟你说不要对他们太温柔,他们两个加起来也打不过你,一手撂翻一个,让他们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的,你也能清静一会儿。”
燕离陌经验老道。
“阿璟才不舍得呢!你以为都像你一样心狠手辣啊,我们阿璟可是风流倜傥的温柔美男子,才不会动粗呢,是不是?”楼云往尚璟身边一看,做出个娇羞女子的姿态,还斟了一杯酒递到尚璟嘴边。
“臭楼云,你再这样恶心巴拉地说话,小爷我就跟你绝交!”
许淳一个空酒杯甩过去,没想到角度偏了,竟然直奔楼云眼角而去,楼云侧着头没有看到,幸得燕离陌手疾眼快,两指迅如闪电,堪堪在楼云眼前夹住。
许淳松了一口气,有些后怕地拍拍胸口。
“武功不好,就别乱显摆,若是京城首富的公子被你伤了眼睛,就算你是京兆尹的公子,楼老爷定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许淳冷哼一声,自知理亏,他倒也不再反驳。
“好了,你们俩别闹了,让阿陌说一说他在边关的事。”尚璟接了楼云的那杯酒喝下,扶着他坐好,正色道。
这句话倒是吸引了另外两人,都转过头来目光灼灼地盯着燕离陌。
“没什么好说的。”燕离陌默默饮酒,“就跟在鄢都一样,吃了睡睡了吃的,能有什么事吗?”
“不是这样吧,我听我家老头子说,你这次可是立了大功了,不费一兵一卒就让那什么石月国退兵了。”许淳虽然平素纨绔,但毕竟有个做京兆尹的老子,朝中的事情就是想不知道都难。
“就是就是,这几天我家那个老头子派到西北收账的人回来,也都说在陇城你燕离陌燕大将军威名赫赫呢。”楼云也凑了上来,楼家是京城首富,在全国各地都有产业。
只有尚璟仍然表情如常,燕离陌这次回来似乎心事重重,不愿提陇城的事也有可能。
“正赶上石月老国王崩逝罢了,带兵打仗的事岂是一两句话说得清的,不提这些了。”燕离陌放下酒杯,随口揭过这一页,“这几日在府中闷得紧,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好去处?”
“对了,城西新开了一家颜倾阁,规模装饰比之城东那几家,一点都不逊色,而且那里的姑娘个个都身怀绝技,让人流连忘返啊!”许淳是个没心没肺的,眨眼就忘了刚刚的事,胳膊肘撞了楼云一下,“你说是不是?上次你看那个杨柳姑娘,都看傻了呢!”
楼云面上一红,白了许淳一眼,并不答话。那个杨柳姑娘的小蛮腰果真如杨柳一般,盈盈一握不说,竟然可以下腰下到对折起来,这等功力自然让人叹为观止。
“那里的姑娘确实不错,少了几分媚俗,多了几分清雅。而且那两位潇湘双姝琴箫和鸣,配以惊鸿二仙的剑舞,动静成趣,别有一番韵味。”
“哦?”燕离陌挑眉看着尚璟,“让一向不好女色的尚公子都如此盛赞,那我真得去瞧瞧了。”
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好。虽无春风徐徐,却有琼花碎玉,于繁华盛景中平添一抹清爽,分外别致。
曾经的鄢都四公子,锦衣玉袍,宝马雕车,正穿过灯火璀璨的街道,直往城北颜倾阁而去。路上时有行人驻足,男子自叹弗如,女子心生仰慕,倒是与潘安宋玉出游一般,招摇过市,留下一地相思。
“上元佳节,就该与红颜知己同欢,幸亏小爷我机灵逃了出来,否则还不闷死在家中,唉,如此良辰美景,切莫虚度啊!”
纵身一跃从马车上跳下,许淳不知从哪儿摸出把折扇,站在喧闹缤纷的颜倾阁前,装模作样地扇了扇,一阵夜风穿过,他缩了缩脖子,鼻尖一点通红。
“就你显摆!”随他下来的楼云一脚踹过去,解下自己的貂裘丢了过去,看不惯他那副丢人的嘴脸,再装也掩饰不了他纨绔公子的内里。
尚璟青衫白靴,从容不迫地从马车上下来,恍如一株雪间青松,遗世而独立。瞧着嬉笑打闹的两人,眼波流转,但笑不语。
“果然不同一般,看来许少爷这次终于有点眼光了。”
燕离陌一身月白大氅,怀里一团红光若隐若现,乌发轻飘处,一眸春水,映入了烟花无数。
“这只小畜生看着讨人喜欢,不如送我好了。”
许淳破天荒地无视他的嘲讽,反而伸手来夺他怀中的小狐狸,刚刚披上的大氅落地,楼云捡起,伸手掸一掸。青楼门口,除了胭脂香粉,又岂有纤尘?也不知他掸的是什么。
“想要自己抓一个去,别来抢小爷我的。”
燕离陌往后一避,许淳扑了个空,撅着嘴一脸失落。
这样四个绝世美男子站在街上言笑晏晏,颜倾阁门口的姑娘又不是瞎子,早就迫不及待地上前招呼了,于是,在一干莺莺燕燕的簇拥下,四个与日月齐辉的男子并肩进了这名动京城的颜倾阁。
尚璟他们三个是这里的常客,颜倾阁的主人颜娘自然认识,姑娘们刚带着他们进到人声鼎沸的大厅,不再年轻却风韵犹存的颜娘就热情地迎了上来。
颜娘一眼看到多了一个容颜俊秀姿态奇高的俏公子,虽不知他身份,但混迹风月场许久,颜娘见的人又岂在少数。燕离陌眉目之间放荡不羁,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却恰到好处地隐藏了无穷心事,让人无法窥探他真正的情绪心思。这样的人,注定不是简单的人物。
“颜娘,老地方。”
尚璟不是个主动应酬的,许淳又只顾着跟身边的姑娘调笑,楼云只好包揽了打杂的事,向颜娘吩咐一声,便准备带着燕离陌往楼上去。
“楼公子,实在不好意思,今天潇湘苑的两位姑娘已经有客人了,您看,是不是换个房间。芝兰苑的姑娘们弹得一手好琵琶,不如颜娘带几位去芝兰苑坐坐?”
还未挪步,就听到颜娘满含歉意的声音。燕离陌微微蹙眉,刚刚回京,好不容易出来一次,竟然也不能让他舒心吗?
22.好大的脾气
“岂有此理?”许淳刚好听到这一句,立马就炸了毛,“颜娘,上次小爷就派人跟你打过招呼了,如今小爷人都来了,你却说被人抢了先,怎么?这是明摆着要跟小爷过不去了?”
“许公子莫要生气,都是颜娘的错,只是那两位爷来得早,都是贵客,颜娘谁也不好得罪不是。”颜娘堆起一脸的笑意,语气里倒也是真挚的无奈。
“哼,开门做生意,双全之法都想不到,趁早关门歇业,就哪位贵客都得罪不到了。”
燕离陌一开口,让颜娘稍一愣神。原来这位不动声色的公子才是最厉害的,比许公子的单纯咆哮要凌厉得多。
“那不如公子告诉颜娘一个双全之法,颜娘洗耳恭听。”
燕离陌微微抬眸,这位颜倾阁的主事倒有几分气性,方才还一脸讨好,如今竟然多了些不卑不亢,有意思。
“你若是把这楼送给小爷,小爷高兴了,说不定就教你两招。”
这话一出,除了尚璟,连许淳和楼云都有些惊讶了。
“喂,你不会真想开个青楼吧?”许淳凑了过来,小脸上竟然熠熠闪光,“太好了,我早就这么想了,省得找不到个中意的地方。臭楼云,怎么样?从你家老头子那儿拿点钱出来,我负责找地,阿陌负责管理,咱们干脆开个青楼好了,就叫……”
话没说完,又是一脚踹过来,许淳一个趔趄,扒着尚璟才站稳。
“开个青楼?你那浆糊脑子里还能装些其他东西吗?”楼云指着他的鼻子骂,“开吧,让许世伯再打断你一次腿,看这次谁再满天下帮你找神医!”
许淳之父许直良为人耿介,脾气火爆,许家数代为官,一门忠正,而他唯一的儿子却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深感愧对祖先的许直良为此没少责罚许淳,一次手下失了准,竟然生生打断他一条腿。是楼云调动楼家在各地的力量,尚璟和燕离陌亲自千里迢迢地赶去,许以天大的代价才为他请得神医世家的弟子,保住了他那条腿。
这也是四个人父辈各有利益相争,而他们情意却丝毫不变的一个原因。平时大家很少提这件事,现在楼云一时情急说了出来,说明他是真的动怒了。许淳自知失言,退在一边不再开口,倒是有几分乖巧的模样,只是能保持多长时间就难说了。
“罢了,上元夜还是放松些好,不如我们还去出云楼吧,妙言她们几个也是惦念阿陌许久了。”
尚璟就是负责缓和气氛的,否则另外三个人走到哪儿都会把哪儿闹个鸡犬不宁。今天是上元佳节,可不能辜负了良辰美景。
按照惯例,尚璟一开口,三个人就不闹了,可是这次,燕离陌却站在那里不动。
许淳和楼云都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尚璟却是摇头叹气。燕离陌有心事他能看出来,憋了一股气他也知道,可是有些事,他不说,他们也不能问。朋友之间,总有些事无法倾诉。不是疏离,而是不愿让他们替自己烦忧。
“颜娘,麻烦你去请那位客人出来,我们跟他说。”
燕离陌刚从边关回来,一定吃了许多苦,楼云虽不像尚璟那么通透,却也不愿燕离陌不顺心,向站在一旁插不上话的颜娘吩咐一句,先带了四个人往楼上走去。
楼上清雅,不似大堂一般喧哗,楼云和尚璟在前面走着,许淳跟在燕离陌身后窃窃私语,不知说些什么,倒是让他脸色缓和了些。
上了楼又下楼,后院别有洞天,红梅绿松,青石白水,果真像尚璟说得那般脱俗,小径曲折通幽,深处有淡淡琴音传来,恍如天籁。颜娘带着四个人一直往前走去,琴音箫声越来越明朗,似乎还有衣袂翩跹软剑轻弹之声夹杂其中,自然相和,分外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