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娘回头看了尚璟楼云一眼,转身敲了敲房门。一切声响戛然而止,紧接着一个略带不悦的声音在房中响起。也是,无故被人打扰,任谁也会不满。
“什么事?”
燕离陌微微一愣,这个声音……
片刻之后,房门打开,一个容貌温和眉目端正的男子出现在众人面前,颜娘早已闪到一边,四个人就这样与他直面相对。
“离陌?”
管晋看着数月不见的燕离陌,眸中情绪瞬间千变万化,最终归于安心。
燕离陌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却是百种滋味,刚刚缓和的神色又沉了下去。
颜娘瞧着他们竟然认识,暗地里也是松了一口气,万一这群爷在这里闹起来,吃亏最大的还是颜倾阁啊,这几位爷无论哪个少一根头发,都足以让这里关门歇业了。
尚璟他们自然也认得管晋,只是不像燕离陌那样与他亲近,毕竟,燕离陌和管晋,还有一层表兄弟的关系。燕离陌早逝的娘亲,正是出自管府,是管舒的一个远房表妹。不过这层关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尤其是燕离陌的娘亲早已不在人世,所以他与管府平素并无十分来往,只是幼时曾与管晋交好,后来也不曾疏远罢了。
等四个人进入房中,这才发现,除了所谓的潇湘双姝和惊鸿二仙,还有一个容貌清俊气质高雅的男子在座。见到出去时孑然一身的管晋,再进来时跟了四个芝兰玉树的年轻公子,他一双星目中波澜微起,却又转瞬平静。
“这位是莫央莫公子。”管晋向四人介绍,又向那个叫莫央的男子介绍了四人名号,才终于落座。
燕离陌正好与那位莫公子对面坐下,往下依次是尚璟和楼云,许淳却跑到另一边,挨着莫央坐下,一脸笑嘻嘻地盯着人家看,显然是忘了刚刚楼云的怒气。楼云对此见怪不怪,随他去了,兀自品着杯中的雪毫。
莫央一脸淡然地接受许淳的审视,没有一点不悦的表情,仿佛被上下打量的是旁人一般。
燕离陌瞥过对面,与莫央的眼神相遇,两人俱是一怔。不知为何,明明是第一次见面,燕离陌却觉得这人似曾相识,倒像是早就认识一般。
呵,一见如故这种东西,难道还是真的不成?心中掠过一丝不屑,他转头看着管晋。
“我回来有一段时间了,也不见你过去找我,本来还有些纳闷,难道是管大人公务繁忙不成?没想到原来是天天逛窑子来了,看来我在陇城经历风刀霜剑,您在京城这日子倒过得滋润。”
嘴角斜勾起一抹嘲讽的笑,他言语有些粗俗,却是丝毫不给管晋面子,当着他的朋友就将他数说得体无完肤。
果然,管晋面上一红,平时燕离陌和他那几个“狐朋狗友”流连青楼画舫之地,他还多有劝谏,可是今日竟然在这里巧遇,他还真有些羞惭。
莫央瞧着明显比管晋小了几岁的燕离陌竟然如此态度同他说话,心下闪过一丝好奇,却仍然表情如常。这位牙尖嘴利的美貌公子,似乎颇有来历啊!
“我没有天天来,只是今天为了见莫央才来的,恰好被你撞到而已。况且,我是你兄长,你回京该去拜见我才是,反而怪我不去找你,岂不是有些强词夺理吗?”
管晋平素让他惯了,但是这会儿有莫央在场,他还是想树立些兄长的威风。
“呵,几个月不见,你倒端起兄长的架子来了,平素没尽到兄长的责任,倒让我守着做弟弟的本分,到底是谁强词夺理?”
燕离陌也不知受了什么气,今天脾气格外的大,猛地将手中的酒杯掷于桌上,嘭的一声响,他手背一片润湿,在场的人也是心惊肉跳。
“阿陌,你搞什么鬼,管大人说的又没错,你做弟弟的自然该去拜见兄长,你今天怎么了?一副谁欠你万两黄金的样子。”
许淳被他吓了一跳,不知他突然发的哪门子的火。
可是燕离陌非但没有冷静下来,反而看着许淳一声冷笑:“哼,你许少爷也转了性子不成,也不知是谁顽劣到几乎要气死爹娘。”
“燕离陌,你……”
许淳被他的话激怒,拍案而起,就要冲过来与他理论一番。楼云赶紧站起来拉住他,不让他靠近燕离陌,否则挨打吃亏的一定是这位技不如人的家伙。
好端端地逛个青楼,燕离陌一会儿讽刺这个,一会儿惹怒那个,生生将上元节的气氛破坏殆尽。
一旁独自饮茶的莫央却突然抬头看了神情冷漠的燕离陌一眼,原来他便是退了石月大军的少年将军。
尚璟掏出手帕替燕离陌擦了手上的酒渍,小声在他耳边提醒,这可不是只有他们几个在场,可以任意胡闹。再吵下去,平白让外人看去了笑话。
这外人,自然就是初次见面的莫央,虽然人家对他们的窝里斗不怎么感兴趣就是了。
“离陌,你跟我出来。”
管晋忽然起身,声音里难得有一丝怒气,越过当地还在楼云怀中挣扎的许淳,他径直向外走去。
燕离陌兀自坐着不动,尚璟扯一扯他的衣袖,他才霍得起身,跟着出去了。
楼云以眼神示意旁边早就呆住的四个美人,让她们继续表演,乐声响起,舞姿翩跹,许淳才渐渐安静下来,挣脱了楼云重回自己位置,坐在那里一杯一杯地喝闷酒。
尚璟楼云对视一眼,俱是无奈。
23.荒山上的四个混蛋。
所谓的潇湘苑,不过是个美名罢了,其实也只是一间隐于竹林之后的雅室而已。毕竟京城之地,寸土寸金,一家青楼还买不起多少地。
往外走得远些,到假山之后停住,管晋转头看着跟过来的燕离陌,表情凝重,眸中怒色未退,似乎还有一抹无奈。
“你发的什么疯,说你燕离陌是我管晋的兄弟,就这么让你恼怒吗?还是如今你位居大将军之职,我管晋高攀不上了?”
燕离陌幼时,是管晋一直以哥哥的姿态看护他,所以对他的心性情绪,比他亲生父亲燕北靖都要了解,方才的一番争吵,燕离陌为何生气,别人不知,他却是一清二楚。
不待燕离陌回答,尖细的一声叫唤,一道红光忽然向管晋窜去,迅疾如电。
管晋尚未看清那是什么东西,一只白皙手掌已经挡在他面前,滴答两声,青白地面上已有两朵红梅绽开。
“离陌!”管晋一把拉过他的手,果然,肌理细腻的手背上一个尖细的牙印清晰可见,正汩汩地渗出血来。
“小畜生,下次再胡乱咬人,小爷就不要你了!”
吱吱两声,落回燕离陌手中的小狐狸乖巧地伏在那里,瞪着一双圆圆的眼,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时不时地蹭一下他的掌心,讨好之意可见一斑。其实也能不全怪小狐狸,是方才燕离陌发怒让它受了惊吓,有些躁动,此刻见管晋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骂自家主人,它护主心切,才冲动咬人的。
“这是只什么东西,没有毒吧?要不还是先回去让大夫看一下?”管晋替他拭去伤口上的血,用手绢包好了,还是一脸担忧,方才的怒气早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没事,我哪有那么娇弱?”
燕离陌抽回自己的手,还强装出一副冷淡的神情。
“唉!”管晋手中一空,长叹一声,眉宇间尽是落寞无奈,“算了,既然你这么讨厌过去的情份,那从此之后,我也再不提了。或许的确是我太自作多情,你现在已经是能独当一面的大将军了,又何需我的看护?罢了,离陌,以后朝上朝下,你我只有同僚之谊,再无其他。”
顿了一顿,管晋眸中光芒晦暗一些,才继续说道:
“所以,无论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什么也不必介意,这世上早已没有能牵绊你的东西,不是吗?”
轻轻抱了抱垂头不语的燕离陌,管晋越过他离去,背影在惨白的天幕下看起来有些凄怆。
一瞬即逝的温暖,让燕离陌半晌才回过神来,转身看着已经不见管晋身影的小径,薄唇微启,却终究没有唤出什么来。
这世上,早已没有可以牵绊自己的东西了吗?所以,自己才会拼尽一切去追逐那人吗?
红梅簌簌,落地无声。
所谓的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大抵便是尚璟他们此刻的心境,燕离陌出去之后再没回来,管晋的表情凝重异常,他们也不敢相问,寻了个由头便出了颜倾阁。
这潇湘双姝和惊鸿二仙的琴艺舞姿,看来也不过尔尔,倾尽全力也只吸引了莫央一个人的目光,还是飘渺疏离无甚着落的目光。
虽然今夜与管晋要谈的事无法再谈,可是能够见到声名远播的少年将军燕离陌,倒也不虚此行了。
仰头一口饮下杯中酒,莫央微微一笑,倾国倾城。
天色虽晚,热闹不息。来时宝马香车同乘,如今只剩下三人街头迤迤而行,而且落落寡欢,形容惨淡。
半晌,还是楼云先开口:
“阿陌现在应该去那儿了吧。”许淳抬眼看了看他,见他看过来登时偏转脑袋,不予回应。
尚璟点头一笑:
“应该去了有一会儿了。”
“那我们走吧。”楼云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而去。尚璟看了兀自绷着脸的许淳一眼,也转身跟了过去。
一直到两人走出几步远,许淳才在身后咆哮:
“能不能有点新意啊,每年上元都到那个鸟不生蛋的亭子里去,小爷究竟是为了什么费尽心思地跑出来?你们两个……三个混蛋!”
“喊完了记得去买些酒过来。”楼云脚步不停,向后朝他挥挥手。
“再带些吃的吧,晚上好像还没吃东西。”尚璟声音不重,倒是像在跟楼云商量。
“……”许淳只剩下在原地跳脚了,跳了一会儿有些累了,骂骂咧咧地跟了上去。
城郊荒山的一个小亭子里,月华流照,一个修长身影正微微抬头仰视天穹。鄢都的天果然不似荒漠开阔,远处街上的烛光,还有不时升起的焰火,让月光看起来不再那么皎洁,夹杂着斑驳的彩色碎片,即使光华熠熠,也失去了那一份纯净的力量。
怀中小狐狸似乎也不喜欢这里的月光,探出头来看了一下又缩了回去。
燕离陌低头正要取笑它一番,就听到身后有稀疏的脚步声传来。
“太慢了吧,小爷都快饿死了。”
转身到亭中的石桌旁坐下,他的语气还是一贯的恶劣。
“能饿死你最好,省得一张尖嘴獠牙到处祸害人!”许淳的声音有些气喘吁吁,抱着几坛酒爬山,果然还是费些体力。若不是尚璟和楼云半路替他分担了一些,他今晚估计都爬不上来了。
“哼,饿死之前小爷也会咬死你的,放心。”燕离陌接过尚璟手中的酒放在桌上打开,一股浓郁的酒香随风飘散,当真是要醉人了。连怀里的小畜生都闻到了味道,探出头来,蹭的一下跳上石桌,围着酒坛转来转去。
“嘿,这小东西还会喝酒?”楼云伸手往酒杯里倒了一些。
小狐狸回头看了燕离陌一眼。
“不会吧,这东西这么有灵性啊!”许淳有些傻眼,扑了上来仔细观察起小狐狸来。
燕离陌微微点头,小狐狸一下活跃起来,就着酒杯舔了一下,似乎觉得味道还不错,它又伸着小脑袋将杯里的酒舔了个干干净净。
可是,这舔完之后一抬头,它却一个脚下不稳向桌下栽去。燕离陌长臂一捞,才让它免于一摔。
“哈哈哈!”
片刻之后,亭子里爆出一阵哄笑,惊起山林雀鸟无数。
“这东西竟然一杯就倒,哈哈哈!真是太可爱了,比某人的酒量还不如!”他许淳一边笑着,一边揶揄楼云。
虽然出身商贾之家,楼云却是不胜酒力,最多只能喝一小坛。
“是,你许少爷酒量好,能超这东西数百只,这样可以不笑了吗?跟个傻子一样。”楼云白一眼他,在桌边坐下。
“你说谁是傻子?”许淳爽朗笑声戛然而止,撸起袖子就要冲上来。
“谁接我的话我就说谁!”楼云兀自浅尝着手中的酒,泰然自若,与许淳的怒发冲冠截然不同。
尚璟一边拉着许淳,一边让楼云不要再激怒他。
“阿云一向说实话,真是个正人君子。”燕离陌云淡风轻地在一旁火上浇油。
“燕离陌!”“不准叫我阿云!”正在唇枪舌剑的两人转过头来,异口同声。
“刺啦”一声,许淳挣扎的力气太大,尚璟竟然将他的衣袖一下子扯了下来,面色微赧,尚璟将断掉的衣袖塞到目瞪口呆的许淳手中,低头往自己杯里倒酒,故作镇定。
“哈哈哈!”这次换成楼云的笑声,直上云霄。
“尚璟!这是小爷刚买的云锦,你赔!”
“假的吧,一扯就断。”
“阿陌说得有道理,阿淳,你是不是被人骗了,假的我就不用赔了吧?”
“哈哈……我看有可能,人家估计也看出来他是个傻子,不骗白不骗!”
“……”
片刻之后,轻云遮月,一道怨气从京郊荒山冲天而起,响彻玉宇:
“混蛋,你们三个混蛋,三个混蛋……”
街上正在庆祝上元佳节的百姓被这一声惊雷吓了一跳,面面相觑,继而又同仇敌忾,这样破坏节日气氛的人,才是真正的混蛋吧!
24.公主宴
元宵过罢,新的一年真正开始,燕府访客渐渐趋于正常,皇帝没有撤销燕离陌征西大将军的封号,却也没有让他再回陇城,圣意难测,朝中大臣也不敢妄言,所幸燕离陌甚少在朝中走动,虽不与众人交好,却也不妨碍各自利益,两相无事,朝中暂时一片安宁。
自姜桓向燕离陌提及废后的事已有一段时间,但是自从那日之后,姜桓一直忙于政事,倒也没有召他进宫,一直到三公主满月酒筵。
姜桓子嗣不多,却也有两位皇子,三个公主,只是俱是嫔妃所生,除了大公主,其他母妃地位都是一般。
公主的满月筵席,实则是宫中一次聚会罢了,位高者显示地位,位卑者借机攀附,至于其他的夫人小姐,或者是公子少爷,则都是来凑个热闹,露一下脸。毕竟,他们进宫得见天家风范的机会并不多。
酒筵当晚,燕离陌在管家的七催八赶下,终于受不了他的聒噪,答应入宫一看,反正到时候人多眼杂,不一定会被姜恒看到。可是,如果他当真看不到自己,真不知道到时候心里会是何感想。
燕离陌换衣服的时候,还一直在嘲笑自己,这不是自寻烦恼是什么?
这次进宫,他仍然是孤身一人,连个小厮都没带。至于温酒安照,上元之前,两人就不见踪影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不知在忙些什么。竹心竹韵刚刚跟他们混熟,好不容易能聊到一起,结果人就不见了,经常好几天才能见着一次,每次都是行色匆匆的。
可是刚进宫门,燕离陌就看见个熟悉的背影。可是踯躅一下,到底他也没有叫住他。
“怎么?当真要跟管大人绝交了?”
尚璟温厚的声音响起,燕离陌回眸看了他一眼,并不答话:
“你怎么来了?你不是最烦这种虚伪场面吗?”
尚璟也不计较他故意岔开话题,伸手摸一摸他怀中的小狐狸。经过燕离陌再三恐吓,小狐狸终于允许除他之外的人摸了,但仅限于为数不多的几个,许淳许少爷奋战多时,连它的一根毛都摸不着,他已经快怄得要撞墙了。
“我是讨厌,可是那是阿云的外甥女。不只是我,阿淳那小子除了他爹娘,连他几个世伯都拽来了。”
燕离陌突然想起,这三公主的母亲沁妃,正是楼云的胞姐。楼家虽然是京城首富,但到底出身下贱。晟轩重贵于富,所以三公主满月,一定不像大公主那样,高朋满座,百官皆至。尚璟许淳此举,也算是为楼云尽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