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远山眉头微皱,将斟满的酒端到自己身前,闷闷的自喝自的。
【一百】
五年了,书香娶了城南布庄方员外的小女儿,生了一对龙凤胎,琴韵成了皇朝里数一数二的琴师,慕名的人不在少数,而远在边疆的监国大将军却还没有归来。
朝堂、街巷,传来那人的消息,钟子清总是装成漫不经心的样子,实际上耳朵却是竖着的,不放过任何关于那人的传闻。
轩辕迦澜的能耐他知道,但狄戎的那位王也不是省油的灯,本以为会速战速决的,一拖却是好几年。
轩辕迦澜的信来的越发的少了,起初一月一封变成后面的三月一封,以至于现今却是没有任何消息传回,钟子清无奈,只有来茶坊里坐坐,听着别人口述着那人的消息。
他突然惊觉,王孙贵公子,哪有与他一般的交了心便是一辈子的,想来分开数年,那位当年说着甜言蜜语、携手天涯的人是想通了,保不准,他在边疆早就娶亲了呢。
这样想着,心里苦意上涌,直觉得嘴巴里也是苦的。
长叹出一口气,这样的结局,他也是想过的不是么?只是几年前在长梦居里做的梦太真实罢了。
【一百零一】
之后的日子,钟子清便似变了个人似的,人精神了不少,温温和和的,见了书香夫妇还会打招呼,见了琴韵也会主动地关心是否有练琴,有的时候还会逗逗刚刚学步的孩子。
书香的妻子只觉得侯爷不再让人操心了,可书香与琴韵却越发的担心。
——钟子清的柔笑太过完美,像面具一般,没有半点人气。
觉察着钟子清的不对劲,书香和琴韵只怕钟子清见王爷不归,随时会自寻短见,提心吊胆地过了一阵子,被钟子清叫到房里。
“你们也算一个成了家,一个立了业,别瞎想,我没事。”钟子清微微一笑,“王爷回来也不想看到我无精打采的样子,不是?”心里却是想着怕是王爷早忘了他了,怎么会在意他的生死,笑也就愈加的深了。
书香与琴韵终于将心放回了肚子,但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一百零二】
书香的孩子已经会满院子的跑了,钟子清含笑地看着,等到两个孩子将一个熟悉的物事送到他手里的时候,钟子清一愣。
这是?
两个孩子惊讶地看着变了脸色的钟子清,奶声奶气地问:“子清叔叔,这是什么?”
钟子清揉了揉那个孩子的头发,“花雕。”
“花雕?”
琴韵正好路过,看两个孩子缠着钟子清,再看钟子清手里的酒坛子,立时将两个孩子赶走,走到钟子清的面前,看着鬓发全白的人,声音抖动,“公子……”
钟子清将那半坛花雕递给琴韵,琴韵接住,欲言又止。
“扔了吧!”钟子清淡淡地说着,又躺回了躺椅上。
多年之前,在某个人的梦里,也有一把躺椅,躺椅上,有两个人,某个人被一个温暖的胸膛温暖着,然后丢了心,然后……
然后?
钟子清唇角一勾,然后……梦终究是梦……
自五年前,自己想通了后,便清楚了,给他梦的人已经将他遗忘了,而,心,早就尘封了。
但,为何他的心,看到这半坛花雕还是会疼?
【一百零三】
帮着妻子娘家打理布庄的书香今日早早地回来了,连奔带跑,眼里满是兴奋。
推开长梦居的院门,不管自己的一双儿女,直奔后园,看到愣愣地拿着一个酒坛的琴韵,也不打个招呼,奔到钟子清的身边,对着微眯着眼养神的人说,“王爷回来了,不久就到城门口了!”
钟子清一惊,双眼蓦地睁开,眼里的神情复杂到书香看不懂,但书香明白,他的心底终究是喜悦的,只是这喜悦含着多少忧郁,没有人知道。
【一百零四】
城楼之上,烟七娘不在,陪在钟子清身旁的是琴韵,琴韵背着琴,却不见钟子清来取。
钟子清隔着城下的兵甲,看着那人。
十年不见,那人仍然风采依旧,反观自己,身后青丝如昔墨黑,可两鬓却已雪白,温温柔柔地笑连自己也不知道有几成是真。
轩辕迦澜第一眼便看到了他,看到他刺眼的白发,心里一抽,这些年,这些年……
心里一堵,这些年,竟已过了十年!
【一百零五】
已过而立的人不但风姿依旧,塞外征战让他整个人显得更加的夺目,成熟稳重得多了,不再像个孩子一般了,可,那旧旧的黑色大氅是怎么一回事,钟子清的眼眶竟觉得有些酸涩,却怎么也流不出眼泪,干干涩涩的。
钟子清几乎是飞奔下城楼,跑到了城门口,不顾出迎的礼官惊诧的眼神,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轩辕迦澜的马前,轩辕迦澜坐在马背上,弯下腰,手颤抖地抚着钟子清鬓边的白发,声音也是颤抖着的,“子清……”
千言万语堵在了喉咙口,钟子清弯了弯嘴角,“这些年,你还好么?”
【一百零六】
轩辕迦澜下马,当着数万军士的面,拥住了钟子清,竟像个小孩子似的撒娇,“不好,很不好。”
钟子清抚着轩辕迦澜的背,闷闷的胸口很涨,很难受,“不好还不早日回来。”竟学着轩辕迦澜一般的孩子气。
“再也不走了,”轩辕迦澜兴奋地和钟子清说着自己的战果,“狄戎已与皇朝签订了协议,百年之内不再来犯。”
“嗯。”钟子清淡淡地应着,以手推开轩辕迦澜,注视着他的眼,“你没有娶妻、没有……”
轩辕迦澜以唇堵住了钟子清的话,等钟子清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才又将他拥入怀里,“说什么傻话。”
钟子清靠在轩辕迦澜的肩上,闭上了眼,睫微抖,一滴泪水落下,“为什么没有写信?”声音略带沙哑。
【尾声】
轩辕迦澜手里摇着半坛花雕,嬉笑着说,“还好回来得及时,否则就被你给丢了。”
钟子清浅笑。
是的,及时,每一次都很及时,像是天注定的一样。
钟子清终于知道为何会收不到信了,因为到得后面,战事越紧,轩辕迦澜越是怕信件丢失,用的都是加密的火漆封口,再派出最快的快马,狄戎王以为是行军布阵的机密,派出族内高手拦截。
因为知道不过是给京里某位公子递的无关紧要的情话,下属们便没有上报,轩辕迦澜倒也没有过多的怀疑,只是苦了取到“密函”的狄戎王,看着满页的情话,额角青筋狂跳,却又不知道是不是什么暗语。
说到这里,钟子清低笑出声,“看样子,狄戎王会记恨你一辈子。”
轩辕迦澜微微一震,伸出右手,捧着钟子清的脸,一脸认真,“最苦的,应是你了!”
钟子清默然,笑容凝在脸上,想着这些年来的一切,心里一酸,但从脸上传来的温度让他又觉得甜,酸酸甜甜搅和在一起,变成更浓的酸涩,最后,淡淡地笑了。
不管怎么样,回来便好!
轩辕迦澜收回手,揭开那半坛花雕,给钟子清满上。
两人碰杯,低眉饮着,却都皱起了眉。
这……
这分明是白开水,怎么会是藏了十多年的花雕。
正此时,看到书香行色匆匆地走过,一问,才知道是他家的两个孩子喝高了。
为何会喝高了?竟是因为前日两个孩子在后院的地里挖出半坛花雕之后,两个小鬼头以为是爹爹藏起来的蜜糖,把酒都喝了,灌了水后将这坛子交给了钟子清,那时钟子清正失神,没发现两个小鬼头的异样。
小鬼头喝了花雕后觉得不过瘾,过了几日,想起自子清叔叔那儿听来的名字,便在厨房里偷喝了起来,这不,终于是醉了。
轩辕迦澜摇头苦笑,“他们竟然把子清留给本王的庆功酒给喝了,该罚……”
书香一脸冷汗,王爷很少在他面前自称本王的,如今看来,因为钟子清惹怒了王爷,果然很严重。
钟子清笑着劝慰,“不过是一坛十年的花雕,若你愿意等,我们一起埋一坛酒,等十年后,便又有了。”
轩辕迦澜看着浅笑盈盈的钟子清,听着对方许下的十年诺言,笑嘻嘻地点头,“其实,本王不过是罚他们认我做干爹罢了,这么聪明的孩子,本王喜欢还来不及呢!怎么会罚他?”
钟子清笑笑,端起酒盅里的……白开水,浅浅地酌着。
——正文完——
番外:在一起
【一】
轩辕迦澜班师回朝之后,便闲了下来,他的堂哥皇帝就算再是豁达,也不敢再放权给他这个监国大将军,他也乐得自在,整日里便留住在钟子清的长梦居。
半年前,钟子清接到江远山的信,说是终于要成亲了,便与轩辕迦澜商量着南下,却不料,轩辕迦澜因为祭祖的事儿,去不了,钟子清便只身一人去了江南。
彼时,春寒料峭,轩辕迦澜握着钟子清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早去早回。
因路途遥远,这一去便是半年。
轩辕迦澜在心里将江远山诅咒了个遍,浑然忘记自己与钟子清能走到一起,全托江远山这个大功臣。
每每想亲自下江南去寻钟子清,轩辕迦澜又怕在路上错过了彼此,迟迟不敢动身。就在他快忍不住动用全国兵力去寻钟子清的时候,钟子清要回京的消息终于传到了京城。
【二】
当马车在长梦居门口停下,钟子清掀开马车的车帘,映入眼帘不是朝思暮想的轩辕迦澜,而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少年人乌黑的头发束得老高,穿一身精神的浅蓝劲装,浓眉大眼,脸上挂着比这夏日的阳光还要耀眼的笑,脸颊上浅浅的酒窝若隐若现,好不招人喜欢。
“爹爹……”
钟子清一愣,“爹爹?”
少年人侧开身子,露出身后的正主,正主笑盈盈地迎了上去,搀扶着钟子清下车。
钟子清拿眼瞟了眼少年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正主笑嘻嘻地说:“到里边说。”
钟子清点头应了,随着轩辕迦澜跨步上了阶梯,等长梦居的门从里边打开,满目的红绸带与红喜字,让钟子清险些以为走错了门,望向轩辕迦澜,轩辕迦澜浅笑着握紧了他的手,眼里写着:想要知道什么,等会我再细细地说与你听。
钟子清又一次的被轩辕迦澜那蛊惑人心的眼神所慑,不再询问,等跨过了门槛才发现那小少年并不进来,钟子清隔着门望着那小少年,“你不进来?”
小少年挠了挠后脑勺,“我想进去,可,不能进。”
钟子清疑惑地看着轩辕迦澜,轩辕迦澜笑嘻嘻地说:“规矩不可废。”
少年人吐了吐舌头,“我知道,我知道……”
钟子清疑惑地看着大门在身后关上,等大门完全合上之后,轩辕迦澜嘴角的笑意还未散去。
【三】
回到钟子清的卧房,轩辕迦澜便体贴地帮钟子清揉着双肩,“这一路,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钟子清想起江远山那场乱七八糟的婚礼,不禁莞尔,“我到那边的时候,他们还什么都没准备呢,三书六礼的一折腾,便耗了些日子,倒是那孩子,不会是你的新欢吧?”
按在钟子清肩头的手一顿,轩辕迦澜哼唧了声,“像么?”
钟子清笑意不减,微微点头。
轩辕迦澜继续“哼哼”,停下来的手又力道适中地为钟子清揉着肩,“有你一个,哪还有心去装什么新欢?”
钟子清垂眸,面无表情,心底却是泛起了丝丝缕缕的甜。
【四】
从轩辕迦澜口里得知,那少年姓窦,叫窦翊君,是窦全窦将军的远房亲戚,半年前钟子清前脚一走,这窦翊君便因家道中落来了京城,在茶楼里听人说书的时候遇见了礼部尚书骆风霜骆大人家的千金骆凌儿,两人一见如故,天南地北地聊着,自那日分别之后,窦翊君便开始魂不守舍,却因着自己身份微寒,虽有个做将军的叔叔,却也是隔着不知多少代的亲戚,翻出族里的谱也要往上顺个几代才能连在一起,自然不能倚着这重身份去向人家尚书府的小姐求亲。
当窦翊君对此毫无希望时,便从那坊间听说了认亲这一说法,打听了朝里谁最权贵,是个人便都往靖王府一指,“滔天的权势,便都在那人手中。”
窦翊君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来到了靖王府,心里想着的是,不管是怎么样的一个糟老头子,为了凌儿,咱都得认他做爹。
没有拜帖,王府的门房,自然不会让一个嫩小子进府的,厚着脸皮求了又求,塞了多少银子,那门房都不接,正心灰意冷时,一对八九岁的孩子笑嘻嘻地蹦到了门房身前,“门房爷爷,我们找澜叔叔。”
门房堆笑着脸让那两个孩子等一等,便缩着身子进了府。
这一等,没等来门房,倒将澜叔叔本人等来了。
轩辕迦澜看着书香家的两个小鬼头,揉了揉他们的头顶,“又从书院里逃了出来?”
两个孩子笑得一脸地得意,转瞬耷拉着脸说:“子清叔叔不在,澜叔叔也不来,院子里可闷了,我们可以住进这里么?”
轩辕迦澜宠溺地点头,一手牵着一个小鬼头,便要转身进去。
窦翊君见那人器宇轩昂,还擅自将两个孩子带入了王府,定是王府中的贵人,不禁急急上前,拱了拱手,说话却变得不利索了。
轩辕迦澜看着拦住自己去路的小少年,眉梢一挑,“何事?”
“在……在下……在下窦……窦……翊君,想……想……”
“不认识。”
“我……在下……在下想求见王爷。”
“哦?”轩辕迦澜来了兴趣,让人将那两个小鬼头带到后院里去玩耍,好兴致地倚着门问面前说话都不利索的少年,“你见王爷,可有拜帖。”
“没……没有……”
“那……”
“我想……那个……我就是想认王爷当义父……”一口气说完,窦翊君便觉得全身心都舒畅多了。
“噗……”轩辕迦澜见这少年人竟说想认自己当义父,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待笑完了后,看少年青黑的脸色,才稍稍地收敛。
“难道……难道……”
轩辕迦澜等了半天都没等到个所以然,不禁挑眉,“难道什么?”
“难道王爷是个糟老头子,你这样笑,是嘲笑我?”
轩辕迦澜想象着自己成为糟老头子的样子,“嗯哼”了一声后,一本正经地问:“你为何要认……认王爷为父呢?”
窦翊君面上一红,“因为王爷官大,我若认王爷为父,自然能够娶凌儿了。而且,我听闻王爷不曾娶妻,膝下无子,所以……所以……”
轩辕迦澜心里默默想着这孩子心思单纯,不知为何,竟觉得他异常地讨人欢喜,便笑嘻嘻地道:“若是这样的话……”
轩辕迦澜话还没说话,就被窦翊君接了下去,“您愿意为我引荐?”
“自然。”
“多谢先生,先生的大恩大德,翊君没齿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