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十一月初四,王府里都很热闹,与幼时一起玩闹的同伴在自家的庭院里摆一桌酒席,谈天说地,送来的礼物也不少,但今年,他新继靖王,虽没有开席摆宴,礼却是只多不少。
突然想到了什么,轩辕迦澜叫住了走到庭院门边的书香,“子清可有送了什么过来?”
春花阁走得勤了,书香自然明白子清便是“高歌”,就着礼单又看了一遍后,书香摇头,“没有。”
轩辕迦澜眼里闪过失落,一瞬而逝,挥挥手,让书香下去。
书香走出庭院,在院门外回看自家的王爷,王爷躺在躺椅上,十一月的太阳照在他的身上,晕出了淡淡的柔光。
【七十】
到了晚间,一直候在门口的书香终于看到春花阁的龟奴捧了一把竹扇过来,眼睛一亮,知道这便是王爷期待的礼物,三步并两步走,接过竹扇,从袖子里掏了银子打赏那龟奴,龟奴便笑着拱手作别。
不知道为什么,书香悬着一天的心落回了心底,更不知从何解释这莫名的开心。
大概是不想看到自家主子落寞的神情吧,大概是觉得那个叫子清的人很好,把主子交给这样一个人他放心吧!
书香捧着扇子走到轩辕迦澜的庭院,推开院门,就是一阵浓浓的酒味,房里暗暗的,没有点灯,但书香知道,自家的主子一定在里面。
摸着黑将灯点上,果然看到轩辕迦澜趴在桌子上,醉得一塌糊涂,推了推他,不见反应,书香便将扇子放下,决定打盆水来先。
等书香将水打过来的时候,屋里已没了人影,连带着,那把竹扇也消失了。
【七十一】
看到一身孝服的男人,春花阁的花娘都不敢让他入内,可闻着那浓浓的酒醉的味道,花娘们很是为难。
皇朝有规定,凡在守孝期间出入烟花场所,轻则入狱一月,重则永不录用为官,而那间青楼也要罚银千两。
烟七娘看着醉成烂泥、瘫倒在地上的男人,不悦地皱眉,看到他死死地攥着一把破竹扇,好笑地躬下身子,手刚触到扇尖,便被醉酒的男人拂开,险些被掀倒。
烟七娘柳眉倒竖,吩咐身后的龟奴将那男人手里的扇子夺过来,龟奴一拥而上,夺了扇子交给烟七娘,而那男人此时则被狼狈地架在两个大汉手里,低垂着头,看不清容貌。
烟七娘打开折扇,折扇上字迹清秀,雪白的扇面上写着“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烟七娘将扇上的字念了出来,酒醉的人便挣扎了起来,奈何酒醉的他气力虚浮,根本不是两个壮汉的对手。
烟七娘玩味地看着狼狈的人,合着扇子将那人的下巴挑起,发现对方竟俊逸非凡,微微愣神,“哟,长得倒是不错,这诗可是阁子里的姑娘送予你的?抱琴来?呵呵,倒是多情呢……”
“子清……”酒醉的男人口里低喃了句,而后,便是更强烈的挣扎。
子清?烟七娘皱眉,春花阁并没有叫“子清”的花娘啊!
就在疑惑的瞬间,从春花阁里走出来一身红裳的人,那人路过烟七娘的时候,将烟七娘手里的折扇抽出,烟七娘一怔,却没有说什么,眨着眼睛静静地看着戏。
红裳男子走到酒醉的男人面前,示意龟奴放手,龟奴看了眼烟七娘,见烟七娘应允,便松了手,两个壮汉手一松,酒醉的人的全身重量便全压在红裳男子身上,红裳男子叹了一口气,横抱起那人向春花阁走去。
醉酒的人微微地挣了挣,睁开半眯的眼睛,看到是熟悉的脸后,便傻傻地笑着。
红裳男子浅笑着摇头,真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呢!
烟七娘看着旁若无人地走入春花阁的男子,若有所思。
【七十二】
当轩辕迦澜醒来的时候,发现四周的景致是陌生的,直觉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
酒醉后的记忆有些模糊,只记得他等了钟子清一天,可子清迟迟没有来,然后他就一杯一杯地喝酒,再然后,似乎书香来叫他,那时醉意上头根本就不想动,可似乎看到了什么,然后……然后……然后记不清了,他记得有一人抱着他,那人很像子清,不过,像是做梦。
子清那般纤瘦,怎么可能抱得动他?更何况,子清从来都是被动的。
轩辕迦澜揉了揉太阳穴,醉酒后的喉咙很难受,习惯性地喊了句,“书香……”
应他的不是书香,而是……子清?
看着端着茶盅走过来的子清,轩辕迦澜微微愣神。难道,脑子里模糊的记忆不是梦?
钟子清坐在了床沿,伸手托起轩辕迦澜,将水送到轩辕迦澜的唇边,轩辕迦澜心里有千万个问题,可一瞥到桌上静静躺着的扇子时,心里一颤。
润着唇的水温热,轩辕迦澜喝了两口水后,见钟子清起身,无意识地伸手抓住钟子清的衣袖,钟子清浅笑着说,“你再休息会,厨房熬着的醒酒汤怕是好了,我去去就回。”
等钟子清走后,轩辕迦澜便坐了起来,走到桌子边,将折扇打开,折扇里的字很清秀,直觉的,轩辕迦澜肯定这是钟子清的字。
他没看过钟子清的字,可,就像当初他没看过钟子清的正脸却能辨出烟雨楼的高歌是自己看到的青衣人一般,这种直觉,很多年后,轩辕迦澜想起,嬉笑着说——那是心有灵犀。
【七十三】
扇面上的诗是李白的《山中与幽人独酌》,轩辕迦澜怔怔地看着,直到钟子清将汤碗递到他的面前,他才抬起头,问出的话让他一惊,“子清的明朝是什么时候?”
钟子清抿着唇,将扇子抽了回来,嘴角一勾,笑容里有难得一见的顽皮,“昨日的明朝。”
“那……”轩辕迦澜垂下头,“你怎么知道我昨日会醉酒。况且……况且……”
钟子清眉梢微挑,“况且?”
轩辕迦澜脸上竟生出了红云,“况且,昨日我们并没有一起饮酒,更没有山花。”
钟子清“呵”笑了起来,这是轩辕迦澜第一次看到钟子清笑露出了牙齿,白白的,不再是浅浅的微笑。
“我不知道你昨日会醉酒,我也不知道你会来春花阁,诗里的意思,不过是我希冀的罢了。山花开的时候,能对饮,能弹琴,能看着彼此。”钟子清叹息,“虽然,我们之间横亘着不止是身份的悬殊,但,小八说的对,将事藏在心底,反倒会让两个人都痛苦。”
“小八?”轩辕迦澜微微蹙眉。
【七十四】
“感谢我吧,兄弟!”从外面传来的声音让轩辕迦澜惊得张大了口。
“小八?”轩辕迦澜走过去,张开了手臂与江远山拥抱在一起,这是好友之间的问候。
钟子清看着两人,将手里的醒酒汤放在桌子上,这回轮到他怔怔地看着扇子上的那首诗。
【七十五】
日子过得平静,钟子清搬出了春花阁,烟七娘没有阻拦,大概是觉得当日得罪了现今的靖王爷,心里害怕靖王爷记仇,不但帮着钟子清置办宅院,还挑了个十四五岁的童子做钟子清的小厮。
因为钟子清每晚还是要来春花阁里奏琴,所以,新买的院子离春花阁很近,钟子清看着院子的大门,沉吟了半响后,嘴角微勾地说,“此处便叫长梦居吧!”
长梦居的布置打点自有江远山一手操办,连并着家具的银钱也是江远山出的,等一切都置办妥当后,江远山嬉笑着摇头,“敢情我江八少就是专门来给你们送银子的是吧!”
钟子清笑笑,轩辕迦澜却是直接忽略了好友的抱怨。
【七十六】
皇上病了,这一次太医院与王府的大夫都没有辙了,整个京城阴云密布。
今日是腊八,前几日天上就飘起了鹅毛大雪,在江南是见不到这般大的雪的,钟子清看着地上的积雪,吩咐了琴韵多煮些腊八粥。
他,会来吧!
琴韵便是当日烟七娘硬塞给他的小厮,钟子清不好拂了她的好意,便应了,如今想来,有个琴韵在身边,确实方便了许多。
江远山在下雪前就已经离开了京城,想来是赶着回去过腊八节了,江远山一走,院子就空荡多了,好在轩辕迦澜偶尔会来,烟七娘竟也不知不觉与他们熟络了起来,也会常来看看他。
等了一天,轩辕迦澜都没有来,钟子清微微皱眉,心里隐约觉得有些不安,却没有多想,早早熄了灯,睡了。
从下雪那日,他便没有再去春花阁了,烟七娘知道钟子清极其地怕冷,不愿见他来回奔波,倒也提过让他回春花阁住些时日,被轩辕迦澜生硬地拒绝了。
【七十七】
十二月初九,所有的大臣如常进宫朝议,皇上卧病在床,根本没有上朝,但群臣还是要进宫走一遭,算是做做样子也要做得齐全。
但这一日大臣们进宫早朝,宫门便封了,外边得不到里边的任何消息。
钟子清知道这事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书香急匆匆地跑来和他说王爷打从前日晚上进宫就没见出来,这会儿连大臣们也被困在了里间。
听着书香的话,钟子清心里雪亮,皇上怕是时日无多了。
想起皇上,五年前的记忆就像隔了世一般,此时,他竟然想去看看那个人。
老天仿佛知道他的心事一般,到夜间戌时,一辆马车停在了钟子清的长梦居外,赶着马车的竟然是宫里的公公。
【七十八】
钟子清随着公公独自入了宫了,时隔四年,钟子清不知道宫里是否变得他不认识了。
引路的公公将钟子清带入了皇帝养病的养心殿,养心殿外剑拔弩张,公公带着钟子清走地是侧门,自然没有人瞧见。
把钟子清带到大殿,公公便离开了,偌大的殿堂,只有钟子清一个,当然,床上还躺着一个垂死的老人。
当钟子清看到当年山岳一般不倒的王者如今的模样的时候,心微微一抖,可出于对这个人的畏惧,钟子清只看了一眼,低下了头,双膝跪地,“草民高歌,拜见皇上。”
形容枯槁的皇上睁开眼,眼里朦胧一片,浑浊的眼哪有当年的冷锐。
“你过来……”
钟子清跪着往前挪动了几分,低垂着头。
“到朕身边来。”
钟子清顿了顿,鼓足勇气跪行到皇上的龙榻边,皇上伸出一只手,颤颤巍巍的,抚着钟子清的脸颊,“变了……变得成熟多了……”
钟子清轻轻咬着下唇,都四五年了,当然会变了,何况那年,自己不过十五六,正是稚嫩青葱的年纪。
“你恨朕么?”皇上的语气突然变得肃然,上位者的威压还是一分不减。
钟子清沉默了半响,“以前恨过,”想到了什么,半弯起嘴角,“现在,不恨了。”
皇上混沌的眸子竟然闪烁出光亮,“是么?是因为迦澜?”
钟子清也不反驳,沉默便代表一切。
皇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子清……朕……一生做的最糊涂的事就是对符儿期望太高了。朕好后悔……好后悔……一错再错,最后竟然会……符儿杀了晨郢的时候,我明明知道那种锥心的痛,却将那种痛转嫁到你们身上……子清,你别怪符儿……”
钟子清眼眶微红,这个人在垂死的时候,与他说这些又有何用,强自笑了笑,“子清从来就不曾怪过谁。”
皇上的眼角竟流出了两道泪痕,“或许是人离死越近便越看得清明,明明几个月前,迦澜提出要你的时候,朕还觉得不解气,朕的符儿,朕的晨郢……可,这几日,却是想得透彻多了,孩子,朕……”
钟子清抬手覆在摸着自己脸的手上,“皇上洪福齐天,定不会有事的。”
皇上闭了眼睛,“这几天,好好陪朕一会儿,陪着朕直到朕一睡不醒。”
钟子清点头,“是。”
皇上似乎又想起了最初的最初,还不知道轩辕符爱上钟子清的时候,那时,这个孩子不过十五六,明眸皓齿,恭恭顺顺的模样,很讨人喜欢。当初,他是决定要重用这孩子的,当初,他确实是喜欢这孩子的。不同于他对于季晨郢的爱,而是长辈对小辈的喜爱。
【七十九】
养心殿内,时间仿佛静止,养心殿外,却是你争我夺,好不热闹。
四皇子轩辕简被靖王爷轩辕迦澜指控谋害老王爷与皇上,经查实,确有其事,内阁与二皇子商议之后,将轩辕简收押天牢。
等轩辕简一入狱,宫门才大开,大小官员纷纷回府,留下的都是些朝中大员,让人疑惑的是,最关键的人物——轩辕迦澜走地比谁都要快。
轩辕策看着轩辕迦澜的背影,狭长的凤眼微眯。
【八十】
“什么?入宫?”轩辕迦澜额上青筋狂跳,心里烦躁异常。
“是的,”琴韵回答得小心翼翼,“是宫里的公公趁着夜来的,前日晚上去的,还没有回来。”
轩辕迦澜抚了抚额,“宫里的公公?”
书香小跑着来到轩辕迦澜身旁,耳语了几句后,轩辕迦澜点头,抛下一头雾水的琴韵大步流星地走了。
【八十一】
十二月十二,午时,外边太阳正暖,养心殿却是一片阴沉,四合的门窗透不进日光,钟子清静静地看着已经咽了气的怀安帝,久久不能言不能动。
皇上在咽气之前,温和地笑着说,“当日要是没有阻止的话,或许结局就不是这般。现如今,倒是便宜了迦澜那小子。”许是回光返照,钟子清从皇上的脸上看到昔日的光华。
有公公送茶点过来,看到立在床头的青衣人,青衣人面无表情,眼里是浓浓的哀伤,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手一抖,茶点落地,瓷器与地面碰撞的声音响彻大殿,殿外屏息凝神的人们听到动静,推门而入。
所有的人看着公公,似乎察觉到还有一个人,那些人便将视线定在钟子清的脸上,钟子清抬眼,扫了众人一眼,并没有发现轩辕迦澜的身影,才淡淡地吐出,“皇上驾崩了。”声音里透着沙哑,不大,但所有人都清楚地听到了。
【八十二】
内阁阁老文寞峰觉得那青衣人眼熟,想了半天才惊讶地发现,这人竟然是三年前来过他府里的钟子清,还没等他说话,就有人质问出声,“你是何人?怎会在养心殿?”
钟子清找不到理由,说是皇上请他来陪皇上的么?
正这时,那惊惶的公公走到皇上的龙榻边,从皇上的枕边捧出圣旨。
见到圣旨,群臣下跪,钟子清便也跪下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二皇子成熟稳重,心智过人……”
听到这里,二皇子轩辕策面上一喜,仿佛皇位就在眼前,然公公的话却让他的笑僵住,隐隐地现出杀意。
“……然,处事急躁、急功近利、心狠手辣,难当重任,反观四皇子,宅心仁厚、刚正不阿,且有靖王爷辅佐,必能不负众望,经朕深思熟虑,将皇朝的皇位传予四皇子轩辕简,靖王爷轩辕迦澜任监国大将军。昔日钟门一案,朕经多方查实,实属错案,遂,还钟门一个交代,钟氏遗孤子清恢复自由之身,另,追封钟阁老为忠良侯,爵位万世受袭。钦此。”
对于这个结果,钟子清无所谓悲喜,只是人群之中,不见轩辕迦澜,让他的心有些不安。
【八十三】
二皇子轩辕策突然狂笑出声,一句谢恩也没有地直直站了起来,“轩辕简已经于狱中畏罪自杀了,公公可还有什么解决的法子?”